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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隐藏 ...

  •   南景麒背负双手,立于空旷帐中,面朝冷双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双成低沉眼睑,透亮的光在他头顶上晕开,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觉,语声仍然平静:“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见到,可以推断出先前所有战争布局均是秋叶所定。想以两位老谋深算的公子联手,哪能这么容易胜利,但是敢问南公子,两国交战以来,战况如何?”
      “我朝胜少败多。”
      “近半年呢?”
      “胜多败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战,大多败于辽军铁骑。”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语出惊人:“不,不是这样。”
      南景麒直视冷双成:“初一为何这么断定?”
      “直接原因没有,但是据我所知,秋叶公子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认为是什么呢?”
      “诱敌深入法。这人心狠,做戏逼真,诸多战役真真假假打下来,让人根本看不见他最终的目的。”
      “可有证据?”
      “没有,要看第一场战役之后,赵应承退向哪里。”
      “退军地方和战争胜利有何联系?”
      “昨夜口令是折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战,赵应承一定会遵循约定,退兵回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终目的之地。”
      南景麒并不言语,也未注视冷双成,微微垂首沉吟。
      “恳请公子一定不要进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铜城铁壁防御战地,易守难攻。”
      “初一为何反复叮嘱不进古城?”
      “岁月改变了许多地貌,古井城是以前的九州第一台,胡语所称‘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在下没有亲临古井城,无法得知具体形貌,倘若能让在下在城垣处走上一圈,便可给公子肯定的答复。如果古井城没有发生改变,那么它的底盘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称地下城——因为在铜墙铁壁的下面,是虚空的栈道。如果秋叶也在那里,肯定会在地下城里做手脚——公子答应在下,不要进去!”
      冷双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南景麒侧脸,见到南景麒转回身子,又马上低下头,注视着地面。
      南景麒默然地看着身后地图半晌,尔后又语声沉痛地说道:“初一的推断虽未经证实,但是在我眼里,已是无价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顿了一顿,南景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你这么做就是背叛了汉人,你知道吗?”
      冷双成的身躯如庭前修竹,在风中兀自静止伫立。从头至尾,他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有的仅是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那目光如此短暂一瞥,让南景麒区分不了是真情还是幻觉。
      “平心而论,在下实属通敌。”南景麒听到他平静地说完这句,然后又沉重地说:“可是别无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报答在下?”
      “绝无戏言。”
      “公子可以为在下做一件事吗?”
      “请讲。”
      “请公子闭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迟钝如斯,也看出面前少年决计不敢正视他的面容。心里似乎有一点疼痛的墨水滴在纸上,晕散开来,渐渐渗成模糊一片。在听到初一迟疑的请求后,他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冷双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李天啸的脸孔,仔细而贪婪,目不转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远离了深爱自己的恋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丝丝吻合他特质的影子。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后世注定分离。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双成的骨血,抛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呼吸,倒地不起,挣扎着爬向莹白如玉的光亮,才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无言地看着他的寂寞,坠入波浪粼粼长河,搅动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静止在这片海市蜃楼面前,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他们的身份背景让两人无任何再会的交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摊开双手,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有点冰雪般的凉爽停立在南景麒面前,让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团冷漠还未触及自己的皮肤,如同面前的初一,永远不敢靠近,带着一寸、一步、一生的距离。那双手一定是修长的,和着脸旁的空气,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贴近这份冰凉,可它始终远离自己,五指虚张,缓慢地描摹着自己的轮廓,带着深深的压抑和颤抖。
      “南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鼻端下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气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睁开眼——风穿过中帐,卷起了门外的雪花飘舞。
      冷双成已经不见了。他站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帛缠绕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在毡布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手掌刚刚触及把手,就证实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龙行,冰冷的剑柄,不是龙纹剑又能作何想!
      “轰隆”一声,似乎有道天雷兜头劈下,将他击打得摇摇晃晃,将他的心里撕扯得雪亮。他还记得有一天童土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告诉他南朝有个少年郎,居然去挑战了公子秋叶。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原来是你,初一……孤身奋战……九蛊穿肠……为什么呢?”南景麒喃喃自语,语声里再也掩藏不住,是一片浓浓的痛苦与凄凉。
      无人能够回答,只闻穿过的风发出微微的声响,似是一声叹息拂过心间。
      ——因为爱,所以隐藏。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武州古井台,巳时。
      高出面前倾斜山坡的古井台,沉稳地矗立在大地上。它三面开阔,仅有后背依山而建,冰雪漫舞,覆盖山峦,似是拥抱着沉睡中的古城,一黑一白,煞是鲜明。
      “轰隆轰隆”惊天动地的辘辘车轴、滚滚马蹄之声惊醒了冬眠中的城池。
      古井城前罗列着四四方方的军阵,前后相连,一路蜿蜒到坡底。
      当前是尽张铜口的弩车,乌森森的箭矢斜对天空,锋刃簇寒割裂了风雪,一如身后的主帅那般张狂傲慢。马上威风凛凛地坐着是耶律行天,双目自盔甲下扫视面前黝黑古朴的城门。
      他的身后有两名副将,左侧的是一位面容沉静的小将,右手侧握一柄朔气冷冽的大刀,隐隐带有古代战神将军之风。落于右侧的是名身材魁梧、臂力喷张的男子,手上也提把花纹雕饰的大刀。
      他们身后是各列十二方阵的铠甲兵,在主帅示意之下,齐齐停下轰隆隆的脚步,重重顿下盾甲,顿时,雪地里飞溅出泡沫似的波浪。
      “大帅,有些不对劲。”那名小将一勒马缰,凝声说道。
      耶律行天回转面容,抑制不住的面脸骄傲之光:“侄儿,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焉能抵抗我大辽铁臂雄师?”
      耶律保沉沉扫视百丈远的高城,目光深远语声慎重:“古井是中原第一高台,后依习贡、梁月两山,壁立千仞,直插天堑。地势居高难攻,孤峰一片。此刻全城森严上下戒备,宋军退守城中顽死抵抗,适宜智取不可强攻。”
      说完,扫视一眼身旁握刀之人,那人微微颔首,语出恭敬:“小将军说得极是。”
      耶律行天抬起面目,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古城,一抖黑色大氅翎羽披风,朗声说道:“侄儿可是忘了自居庸关一路交战以来,宋军拼着浴血尸战,才寥寥胜了马坡、三猿峡几仗,此时不乘着大辽威武之风冲杀过去,岂不是灭了自己志气,让敌人有喘息之机?”
      耶律保目视其叔,平缓说道:“大帅精通汉学,是我大辽之福。但是对方主帅赵应承狡诈多变,擅长狡兔三窟之技,大帅可曾听闻?”
      耶律行天一抬右手,果断回应:“不必多言,今已至此,踏破最后一方孤城,中原便可长驱直入。本帅主意已定,休得再言。”
      耶律保侧身对身旁之人叹口气,有些怏怏地说道:“韩先生,我们回阵。”
      韩远山顿首,偕着面前少年将军扣马离开。

      古井台内外三层均是插满了在风中飘扬的军旗,众多黑色盔甲的士兵潮水般地伏身城头,只微微露出一截头盔上的红缨,在风雪中兀自颤抖。
      城中第三层的暗堡内,视野开阔,又恃掩蔽极深,是调度指挥的首选,赵应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上乘之地,一退入古井后,他即刻动身赶来。
      一上旋转的塔阶,逐步落入一道凛然伫立的背影。白色锦袍在冷冷空气中无风自展,雪片卷起了宽松袖口,掠过一双修长坚韧的手,一柄潜在剑鞘中的长剑。
      “公子久候了。”赵应承在秋叶身后,抬手作揖。
      “不急。”秋叶背对来人,语气如出一辙的冰冷。
      赵应承默默走上前,和秋叶并肩而立。银光上前一步,朝赵应承行礼,赵应承微微颔首,银光稍稍垂首退出塔楼。
      “少了一人。”秋叶目视雪空,突然启声说道。
      “我依约血战,在凤鸣山前落败,一直驱师后退,无半分破绽。”赵应承目光落在塔外,回答他的质疑。
      “南景麒没来,一定出了破绽。”秋叶面容不动,透过风雪,注视辽军动向。
      赵应承心里转过数念,沉吟片刻,马上抬头:“只能是初一……”
      秋叶听后突然回头盯视了赵应承一眼,赵应承却是微微一笑:“公子的人我不好插手,昨晚杨晚来袭,被我杀掉。所有出过军营之人均被我送上战场,经凤鸣一役浴血战死,目前消息不可能泄露,计划也天衣无缝,除了连夜遁逃的初一……”
      秋叶冷冷接口:“三老安在?”
      “都负伤休整。”赵应承侧首注视着秋叶亘古不变的冷漠俊容,缓缓道:“初一出手不凡哪,三人围攻百招,不仅无丝毫败相,还力挫三人,如果不是三老救驾,我险些都躲避不及……”赵应承面目之上仍是浮起淡淡的笑容。
      秋叶目光一沉,面容犹如苍穹遍布的乌云,没一丝亮度。“竟然能走过一百招,他果然隐瞒了身手。”
      而在儒州长石街对战时,初一只接了他十二剑就露出败相。
      赵应承双手后负,语声上扬,带有丝丝的愉悦:“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希望公子捕获时,不要杀死,送我最好,我愿出任何代价换取初一。”
      秋叶目光冷鸷,并无声响。
      “传闻落雁塔一役中初一拼死救出南景麒,今日距初一夜遁之后南景麒居然按兵不动,显然两人之间有所牵连,只是无法猜出二人关系,公子可否告示?”
      “不知道。”秋叶冷漠说道,“世子还是多关心此战局势为好。”
      “公子如此镇定地立于面前,赵应承还有何忧患?”
      “事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应承走到瞭望台前,俯身查看了半刻,复又淡淡说道:“耶律行天还未发动进攻,难道真是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起疑,依他急功好利之性,势必攻城。”
      “传闻其侄谨慎细致,督送弩车而来,若是此人进言,耶律行天或许踟蹰……”
      秋叶直视赵应承试探的目光,冷冷道:“世子先前一战,列阵将帅是谁?”
      “魏翀,战死。”
      “世子股肱之将折戟,令耶律行天深信我朝主力皆损,退避不战。”
      “所以一定会进军乘胜追击?”
      “迟早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并立塔楼中静止无言。
      “辽人所列鱼丽之阵,公子定是有了对策吧?”赵应承目视远处,语气平稳。
      “有。”
      “既然公子笃定,赵应承此刻告退。”
      “世子去哪里?”
      “耶律行天半刻不动,我自是要去请君入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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