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少年游》四木

12、分离

　　初一担忧阮四伤势，不敢行远，拣了一处最偏僻的角落，推开窗打量了下里面的光景，带着阮四跃进了室内。
　　奔逃中，初一就察觉不到阮四有丁点气息，心下焦急，一安顿好，就把阮四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发现他的伤势严重得出乎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豁着一个血窟窿，汩汩渗出血水，大片衣衫已经干涸。
　　初一点了阮四胸前穴道，伸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给他渡气。眼见阮四无一丝苏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洒落的汗水，手上用力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
　　初一连声唤着，容貌不似平日的木讷，胸腔竟带有隐隐的颤抖。
　　阮四毫无反应。
　　“阮四，小妹等你归家，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忍住心凉，涩声道，“软软，还记得软软么？你家小妹，你为了他，才奔至无方赴汤蹈火。”
　　阮四的嘴唇似是蠕动一下。
　　“我还没对你说过，我是怎么识得你家刀法的，如果想知道，一定要醒过来。”初一打翻桌上的茶壶，捋了一点水滴进阮四嘴角，哽声道：“阮家先祖，阮小玉姑娘，心性似你一般善良，曾经照顾过我，我在前生无以回报，只想在此世，还施于你身上。”
　　阮四闭着嘴唇，面如金纸，水丝一溜儿从他嘴角滑落下来。
　　初一看得眼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早点跟我一起逃走？为什么这么相信人，一经打斗就把后背留给我？为什么要和小玉一样，固执得什么都顾不上？”
　　初一说到最后，咬断了尾音，显得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路程，聂无忧见众人面色倦怠，下令队伍停靠在河边休息，正对着旧魏时期的废弃军营。
　　天泼黑墨，风舞狂龙，河边残存的树枝躯干发出吱呀响声。初一与阮四各持沙毡一端，席地钉桩，给聂无忧与如夫人等布置了三座帐篷。不时有风刮起沙砾飞舞，初一的长发飞扬于风中，露出被石子划伤的脸庞。
　　聂无忧静悄悄站在河边树下，天蓝色的锦袍乘着风，仿佛云龙盘绕岫海，要将他清俊的身子夺走一般。初一回头瞧见他，遥遥站立问道：“公子进帐篷里歇息下吧？”
　　聂无忧轻轻咳嗽：“你也进来吧。”
　　初一摇摇头，转身朝更远的河岸走去，当起了今夜的首值。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河水滚着浑浊波浪，轰鸣回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初一的衣衫内，蜿蜒成一片苦海。阮四看着伫立在河边的少年，嘴里溢出一声叹息，像是在怜惜着什么。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到当值的时间。”
　　“聂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道不作声。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又淡淡说道：“我听小妹读书时讲，时间和流水一样朝前奔流，从来不分昼夜——好像是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
　　初一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沉默不语。
　　阮四又道：“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转脸坚定地说，“你家小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冷硬表情，一时语塞。
　　“阮四，你跟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接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能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弓的箭，是无法回头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坐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再也没人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的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的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不逃走？
　　后来的他，恐怕已想通，初一为了照应到他，才留在无方少年团里，一步步被推着走向杀戮之路。
　　初一从来不多话，只用行动表示，如同此时，心下不舍，源源不断渡气给阮四。
　　初一用一只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的衣襟，想把那个血窟窿合上，暖和的气息渡过去后，一股新鲜的血液又从伤口落出，染红了他那苍白的手。
　　“初一……”
　　死寂中，初一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唤，飘渺若无，不甚清晰。
　　初一连忙低头，将耳朵靠近阮四的嘴边。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
　　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的声音，内心酸痛不已。他咬住嘴，已渗出血。
　　阮四颤抖着抬手，看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眼里的光如灯花一爆，散开了。
　　初一痛得说不出话。
　　阮四伸手掠向了初一的脸庞，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姑娘……你的名字……”
　　啪嗒一声，那只手疲软掉了下来，终究没达到他想要安慰的地方。
　　初一闭上眼睛：“你竟然知道我是女人，但一直待我以手足之礼。”他再也想不下去，把脸伏在阮四凌乱的胸前，紧紧抱着他，似乎在汲取更多的温暖，忍住了泪，忍住了痛。
　　房里无光，亦无声息。
　　初一抱着阮四尸身许久，对窗外楼上的打斗声充耳不闻。阮四的身子已经冷透，初一才放下他，用衣袖擦净了他脸上的血迹，伸手凌空抚了下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克制着嗓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窗外砰的一声坠下一具重物，跌落在杂草花丛中。
　　初一跪在阮四尸身旁，心如死灰。
　　直到花丛里低低的传来一个凝滞的呼吸声，很久，才透出一丝丝呻吟。
　　初一回过神，走到窗边查看。
　　一具白色身躯仰面躺在乱丛中，籍着楼上渗落的灯光，那景象惨不忍睹。
　　她的脸上血迹斑斑，全身上下仅着一方丝纱，莹白胴体伤痕累累，印着不少的血污和鞭痕。两腿之间更是凌乱不堪，像是被人生生抓碎的，一片血肉模糊。
　　初一内心本是冰凉，看到窗外如夫人的光景，气息又紊乱了起来。
　　他跃出窗外，扶起了如夫人，探了探她的鼻息，伸手给她渡气，而忘记了给自身的内伤调息。
　　周遭很暗，大片阴翳罩着他和如夫人，像是带着他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无论他怎么渡气，一次还是两次，黑暗，总是毫不怜悯地带走鲜活的生命，用云层一角乍泄的天光，照亮了他的冷眸，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不是说过自己是多余之人，残留一两时性命，那么老天爷就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它是怎样从他身边带走一个又一个的生命！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使劲渡气，颤声问道。
　　如夫人微微转醒，盈盈双目越过初一脸庞，落在茫茫月色中。她竭力攀上初一的手臂，容貌突然柔和起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间绽开芳华。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美艳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俊的人，像是山巅的雪，遥不可及。”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公子的眉，公子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容颜冷漠，似那画中走出的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输过内力替她缓和痛意。
　　“请你转告公子，我已完成了任务……那个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阴毒……后来他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再后来很多人冲进来，互相打斗，他们把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条鲜红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公子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秋叶公子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隐隐透出兰花幽香。他握着这个锦囊，如同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颤抖，咳出血水，“我现在的样子又丑又脏，不要把我带到他面前去……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将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摆放。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的在天边闪耀。黑沉沉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借着凛冽的北风，畅快淋漓地在空中翻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作者有话说

　　以上，底稿未曾公开过的，先睹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