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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二月的建安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铺天盖地的雪白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树枝枯萎,湖水结冰,生机凋零,一切的一切都被掩埋在冬日的雪白之下。

      短短半年的时间,陈国国破,建安城易主,至此,九州之内唯一一个女子为尊的国家消失了。

      韩卿的任务完成了。

      作为一个细作,他完成的很出色。

      裴戈为他披甲上了沙场。

      死在了刀剑无眼的修罗场上。

      死在了他韩卿的阴谋算计里。

      陈国将领裴戈。

      她已经死了。

      主人说这次任务后,就会给他解药,韩卿拒绝了,高官厚禄,金银财富,他都不需要。主人说他愚蠢,他笑笑没说话。

      是啊,作为一个细作,把任务当了真,对任务对象动了情,就是愚蠢。

      他回到了建安,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破败,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他着人修缮,住了进去。将军府在裴戈死了后就逐渐没落,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府门竟是只剩下裴戈捡来的小书童留下来。

      后来韩卿也曾想过,陈国百姓眼中的裴戈该是个英雄,为什么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灵堂之上祭拜之人竟只寥寥。而那个时候陈国还没灭,她还是个将军。
      他也曾唏嘘,你看,裴戈,你死了也没几个来看你,你护下的陈国也不过如此。

      天上飘飘扬扬落着小雪,建安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韩卿记得刚来到建安的时候正赶上这样的天气,雪花落在脸上,飘进脖子里,他总是冷的一哆嗦。他会唱曲儿,混进了戏班子,然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进了公主府。所有的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像他预料的那样,大公主耽于享乐,不思进取,连着几日不上朝被皇帝责罚,下令禁足。

      皇帝下旨将公主府的一应男侍下狱,待公主悔过再行放出。

      再然后他就见到了负责押送他的将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裴戈。

      红衣墨发,斜眉入鬓,眼灿若星子,年纪不大却气势逼人。

      裴戈就站在廊下,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看着他。

      他以为被发现,浑身不自在,刚一扭头,抬眼就对上了。

      裴戈察觉到了他,然后咧嘴对他笑了笑。

      ......

      眼前的视线被模糊,青瓦红墙的高门深宫里,这雪应是最纯净的东西吧。就像裴戈一样。

      她笑起来的样子.....韩卿忍不住想起从前,看到那个笑,他当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被人发现了,不能留活口。

      她必须死。

      “公子,咱们回府吗?”小书童扯了扯韩卿的衣袖,面色不解。

      “呃,对,回府。”

      韩卿回答的不上心,他往前走着,一步一步走的很慢,脚步只觉得沉重。

      走了半天却见小童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韩卿怔住了。

      小书童眼眶渐红,哇的一声哭出来,“公子!将军已经不在了!”

      明知伤口溃烂,却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摁住....

      韩卿突然捂着胸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是呼吸被抑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阖眼的最后一瞬他望着的是飘飘扬扬的雪,一如来时的那样,可如今他已不怕冷了。

      裴戈走了,带走了他的恐惧和欲望,只剩下一具空壳。

      再睁眼,头顶是熟悉的床幔,他回来了。

      “公子!你终于醒了!”小书童破涕为笑,赶忙将煨在炉边的药端过来,拿着勺子搅拌,将大夫的话转达,“大夫说了,您是这些日子太耗费心神了。修养几日便无碍了。”

      “嗯。”

      韩卿恍惚应了声,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晃动,映着里面人的神色平静。他仰头几口喝下,直接用袖子擦嘴,如此豪迈的动作和他现下的病弱却不相符。

      小书童接了药碗说了几句便出去了,这将军府里只有他们二人。

      呵...

      低头看看衣袖上的污渍,突然就笑出来声来。

      裴戈啊裴戈,你怎么那么笨呢。

      身为女子没有一丝女子的温柔婉约,柔情娇媚,大老爷们的豪情义气却学了个十成十。

      连别人骗你的话都当了真。

      韩卿笑累了,便依着床边睡着了,梦里他看见了裴戈。

      梦里他回到了裴戈出征的前一天晚上,那时候刚入冬,城外的河水还没结冰,将军府里,裴戈一身绛红色窄袖锦袍,黑色金边的腰封,腰间挂了玉佩,手中摇着折扇朝他缓步而来。

      梦里的面容像是蒙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说:“营里的兄弟们说,每次出征前都要留样东西放在...家人哪儿,可保平安。不若将这柄扇子留在你那,回来再给我?”

      他默不作声。

      裴戈的语气一下子低了下来,而后又扬起,“待我回来再给你亲自题一柄好的,你可不要嫌弃。”

      他回的什么?

      “将军不必如此,平安归来,便好。”

      裴戈看上去很雀跃,笑说:“你放心,我定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

      是啊,只是归来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裴戈是怎么忍受他的冷眼旁观,虚情假意呢。有时候,韩卿也在想,他为什么非要对裴戈那么狠呢,为什么不能像对大公主一样虚与委蛇,阿谀奉承,明明那样更简单。

      裴戈的面容忽然被一层大雾隐去,耳边传来战鼓响起的声音,鼓声震耳欲聋。

      战马嘶鸣...兵戈碰撞...还有剑穿血肉的声音...

      这声音不知响了多久才平息...韩卿看见沙场之上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旷野之上有一面旗帜树立,给旗帜以支撑的是...裴戈。

      那旗帜稳稳立于她的胸膛之上。

      “将这旗帜放在这里也好,也不怕陈国的人找不到自己的主帅!”

      韩卿止不住颤抖,仿佛能听见那些人的狞笑,狰狞的嘴脸....和裴戈的嗤笑。

      她永远都是这样,从来都不知道服软,就像当初将他从长公主府带回去的时候,不管不顾,最后被关在牢里半个多月,如果不是前方出了战事,都不知何时能将她放出来。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往往都是裴戈主动找他,他坐着她站着,他抚琴她舞剑,他闲来无事唱几曲儿,她便将建安最好的戏班子请过来陪他,而她自己则在一旁抱剑站着,脸上永远带着浅笑。

      裴戈性格耿直,在朝堂上经常得罪人,有一次遭人弹劾被勒令在家不许外出,她闲不住便来找他。

      韩卿记得那一次她来的时候,他远远的就看到裴戈在那用手摆弄自己的脸,他耳力极佳,似能听到她在那喃喃自语。

      “不能生气了知道吗,你是去见韩公子的!韩公子不喜欢人粗糙鲁莽,知道吗!”

      “笑一个,笑好看点知道不!美人计会使不?”

      “不能让韩公子发现你生气哦,不然罚晚上不许吃夜宵!!”
      .......

      当时他起了戏弄她的心思,便不经意问了出来。于是当晚裴戈回去的时候是哀怨的,撅了嘴不甘心的走了。

      其实仔细算,裴戈不过是个女子,年龄比他还要小两岁。

      这个年纪无夫无子,也无父无母,她那个时候一定很孤独吧。

      征战沙场八年,什么也没留下。

      临行前的那柄折扇也遗失在了沙场上,她说那扇上有题子回来重写给他看,却是再也不能了。所有想说的,不能轻言的话,如今他想听也无人再说与他。

      小书童点了蜡烛,盖上了灯罩。韩卿幽幽转醒,望了眼窗外,小雪变作了鹅毛大雪,纷纷飒飒,顷刻便将地面的脚印盖住。

      “公子要先用膳还是先用药?”小书童问。

      韩卿没回答他,直直的望着窗外,“雪下大了?”

      小书童嗯了一声,激动道:“可大了,我刚刚都堆了好几个雪人呢!”

      “去外面看看吧。”

      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却无端让人感到悲戚。

      许是那日天寒,回来之后韩卿便病倒了,身体每况愈下,吃再多的药都不见好。像是整个人都没了生气一般像是随着季节枯萎的树木,拦也拦不住。

      韩卿这几天总是想起裴戈,记性也在下降,一想起裴戈脑子就嗡嗡一阵刺痛,像是在提醒自己。

      “咳咳...咳”止不住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屋外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突然的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小书童搓着小手进屋,小脸冻得通红。

      “公子公子!今儿个过小年,外面可热闹了!”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便自作主张放了挂鞭炮。”公子喜静,不爱热闹,可是今天...

      韩卿笑了笑,接着又是一阵猛咳,待平息过后,又接道:“小心,莫要伤到手。”

      “是。”小书童得了允许更是开心。

      过了会,屋外响声渐弱,小书童玩的尽兴,回屋之时一拍脑瓜,想起了被自己忘在脑后的事情。

      匆忙回屋从箱子底取出了一件被黑布包裹的木盒子,转身送去了里西屋。进屋之前小书童顿住了脚步,有些犹豫,这东西此时拿出来究竟是好是坏,将军出征之前专门将这木盒子留给他,让他找个时候将这交给公子。

      之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中途几经波折,便拖到了现在。

      韩卿坐着木质的轮椅,披着貂绒披风,手上煨着汤媪看着窗外,听见门外细小的动静便知是小书童,于是喊了他进来。

      小书童心里一紧,缓缓推门而进。

      “公子”

      韩卿瞥了一眼,虽察觉到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到也没说什么,但当扫到小书童手里拿的东西时,目光一滞。

      他问:“你手中...是何物。”

      那木匣是裴戈原先要给他的...

      “是,是将军要我转交给公子的。”小书童搓着衣角,有些紧张。那日将军出征前几天特意将他叫过去。

      那日...

      小书童眼眶发红,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满是纠结犹豫,最后一咬牙说出了将军的嘱托。

      出征前三日,他被叫到了将军的书房。

      他还记得当时将军也像此刻的公子一样,倚窗而立,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那时还没下雪,不过刚入秋的天气,变黄的树叶随风扬起,就如这飘飘扬扬的雪...

      他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寂静。

      裴戈扭头看到他笑了笑,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他:“来的这样晚,定是昨晚读书太晚了。”

      他羞赧的低下了头,将军把他捡回来,给他请了先生教他习字读书,待他如同亲人。

      于是他便问:“将军叫我来是有什么要事?”语气酸酸的,他猜一定是关于韩公子的事情。

      对面的人话语停了一刻,又笑了,“你这小子...”

      “不管是你还是他我都是关心的,你便如同我的亲弟。”裴戈敲了他的脑袋,安抚道:“以后可不许多想了。”

      他点了点头,裴戈转身取了一件东西交给他,犹豫了一瞬,道:“这东西你看着时候,交给韩公子。”

      他又问什么时候算是合适。

      裴戈不答,而是嘱咐道:“这东西若是我未归便由你交给他,若是我归来便由我来给他。”说罢又笑了,“我想给他个惊喜,你可要替我保密!”

      他生气,要将东西塞回去,“将军自己的东西自己给,何必叫我来!”将军说未归,她那么厉害,怎会未归?

      裴戈双手紧箍着他的肩膀,让他直视她的眼,道:“我是陈国的将军,护的是陈国,也是你们。上了战场立下军令状,生死便不再由己了。”

      命不由己,这便是她的命。
      ...

      韩卿听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苦涩压抑,待接过小书童手上的木匣,缓缓打开。其中一柄折扇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将折扇打开,扇子上不画山水,只有寥寥数字。

      心口一滞,四肢百骸的寒意自脚底升起。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是细作,是来杀她的,是来覆灭她守护的陈国,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止也止不住。

      裴戈恨他么?不恨么?

      她该恨的,他毁了她的一切。

      窗外的雪方停,不过半日便又下起来了,皑皑的白雪掩盖了肮脏的一切...

      ——天寒霜浓,望君珍重

      望君...珍重么...

      韩卿仰头以手覆眼,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

      他至今都记得陈国兵败,残兵将裴戈带回来的时候,深秋的建安,飒飒的秋风将金黄的枫叶刮满了长街,长街空荡,百姓四处逃散,这漫天的枫叶似是在将他们的将军迎回...

      她喜欢枫叶的,院子里的枫树便是她栽的,如今她要走,这枫叶也来送她一程。

      那日他偷偷去了灵堂,那里太过简陋,也无一人守灵,他缓步踏入。

      漆黑的棺椁,象征着死亡。

      手指颤抖,推开了棺盖,裴戈静静的躺在那,青白毫无血色的脸,脖子处是缝合的痕迹...胸口的伤即使处理过,依旧微微凹陷...

      韩卿颤着手指去抚上裴戈的脸颊...她脸上还残余着笑,是讥讽,是不屑。

      是对着敌人最后的嘲讽。

      ....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划过,又是一阵猛咳,小书童赶忙上前给韩卿顺着脊背。

      “公子,莫要伤心了,将军若在,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小书童颤着嗓音安慰道,那扇上的字他在靠近时便看到了。

      “嗯”韩卿应下,望着手中的扇子入了神。

      久久过后,他又忍不住问:“她可曾,说过什么吗?”关于他,一句也好。

      小书童摇了摇头,“不曾。”

      将军说若她归来这便是惊喜,如今却是有惊无喜,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不过是徒增悲伤。

      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淡,但是让小书童高兴的是公子身体渐好了,那日过后,宫里来了个公公,说是奉命来送一样东西,巴掌大的黑檀木匣,看起来非常精致,公子拖着病体领旨接下。后来不过三日,公子便能下床了,脸色也是一日比一日好。

      小年过后,便是大年,这一日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热闹的很,虽说这府中人少,但是既然过年那边要有过年的气氛,小书童一大早便去买了灯笼鞭炮回来布置。

      忙活一个上午这才有点过年的意思。外人大概也知道将军府里住了个病弱公子,过年这天罕见的有人来送东西,人没见到,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小书童见了又惊又喜,他原本以为没人记得将军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将军府却还一如往昔连门口的匾额都没换过。

      小书童高兴的直接搬了东西拿到韩卿屋里,韩卿身体渐好也不常在屋里待着,小书童一进院子就看见雪地里的韩卿。

      小书童有些恍惚,公子身子好些了,五官比从前柔和了许多,却比以前跟瘦弱了,好似一股风就能将人吹走。

      他抱着一堆东西送到韩卿跟前,“公子你看,有人给咱们送东西了!还有人记着将军呢!”

      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收回,小书童愣了一瞬,赶紧补救,左思右想也不知该说什么。

      “除了你我还有人记着她,她若知晓应会高兴吧。”

      小书童猛地抬头,脸上满是诧异,自将军走后,便不能在公子身边提起将军....他重重点头,“将军会高兴的!”

      韩卿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我们去看看她吧。”而后视线落在小书童怀里的东西上,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些甜点馒头...还有檀香...

      是啊,还有人记得你,你会高兴么...

      将军府很大,人一少便更显得空旷,裴戈的灵堂就设在离韩卿住处不远的地方,两人一道去上了香,呆了会,中途小书童去准备上香的瓜果糕点,空寂的屋子只剩下韩卿。

      他站在牌位前,一动不动,看了会儿,想要去触碰,还有半指的距离却停下来了,最后收手,垂回身侧。

      韩卿跪回案前的蒲团,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不问今生,不求来世,只盼她能入梦,让他再看看她。

      ...

      凛冬已过,冬雪消融,枯萎的树枝抽出新芽,冰冻的长河一日日化开,河边也有了船家,长街的人也渐多,人们脱去了旧袄换上了春衣...建安城也染上了新绿,处处生机,让人见了便觉心情好。

      将军府。

      韩卿换上了件天青色的长衫,一根玉簪挽起了发髻,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而后才起身去了外面,手上还托着一只汤媪,掀帘而出,迎面便是一阵凉意,以手掩面咳了许久,压抑的有些让人不忍。

      随手拿起帕子擦拭便丢掉了。

      院子里摆着一张长椅,旁边的树上扎了个秋千,随着风一晃一晃。

      那是裴戈非要让他帮忙做的。

      想到此,韩卿不由得笑了,而后便是一阵沉默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猛咳。

      脚步微沉,他慢慢走了过去,坐到了秋千上,想着往日裴戈也是坐在这上面同他说笑的...韩卿靠在了一侧的绳子上,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白云,枝头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日头初升,并不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渐弱,他有些累了,头顶的太阳晃得人眼花,眼皮沉重,恍惚他又看到了裴戈。

      长剑轻舞,红衣银甲,墨发如瀑,眉间点痣,眸中含情...一挑一钩,一起一落...剑落回身,笑意灿星,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他还能听见她对他说:
      ——韩公子,不知在下一舞可衬此曲。

      衬的,那日一曲早就不知何时被她带着走了...

      裴戈......裴戈

      韩卿伸手捂住胸口,衣襟处露出一块木质的边角,他紧按在怀里。

      我想你了...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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