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水绕，梅坞影》狐狸小妖

2、少年郎，年华如歌

　　Chapter 2 少年郎，年华如歌

　　傍晚的夕阳将落未落，倪影关了店门去夏嫂那里吃饭。沿着浔河畔散步，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感觉。视野里几乎没有高大耸峙的建筑物，天空完整而辽阔，蓝得纯粹透明。鸟雀归家，三两只斜飞而过，翅尖闪烁着落日余晖。放了学的大小孩子们呼啦啦奔跑。农人自田间归来。乌篷船、小巴士载着外镇工作的人们回家。一日的生计接近尾声。
　　身侧突然传来自行车的刹车声。倪影看清是夏离，笑着打招呼。小男生点点头，顿了顿，朝车后座稍一示意，问：“要不要我带你？”
　　“不用。走路比较有意思。”倪影摆手婉拒。
　　夏离回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随即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迈步往前。这一系列动作令倪影一怔，恍然明白他是打算陪她一起走，忍不住暗中偷笑：小P孩，装酷！
　　十九岁少年夏离，六月生，巨蟹座，成年未满，半大不小。长得高瘦，五官倒是英气，比竹竿子不知要好看多少。成绩比较艰难，运动比较擅长；在朋友死党面前容易嚣张，遇见陌生人时偏向内敛；暗恋过一个漂亮女生，应该也被不少女生暗恋着；唯一的偶像是少帅张学良，唯一诚心尊重的老师是班主任沈东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这个年龄段应该具备的元素。似乎与众不同，其实不过如此。
　　倪影在他身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六五厘米的身高居然只到他的下巴，忍不住郁结。没事长这么高干吗？仰视多累人呐。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一小段路，她终于觉得有些尴尬，找个了很废的话题，问：“高三很忙吧？”
　　“还好。”夏离的回答相当官方，又是一阵沉默后，突然问，“你是大学生？”见倪影承认，表情多了些不解：“为什么来我们这里啊？”印象中，本地成绩优秀的年轻人去了大城市求学，极少有回乡来，更不提倪影这样的外地人，竟巴巴的往镇子里钻。
　　她是梅坞镇近期的新闻人物。他对她很是好奇，却一直选择不远不近的打量，说不清理由。
　　“为什么啊……”倪影笑起来，眉眼弯弯，“因为我喜欢。”
　　这个答案真艺术。夏离撇撇嘴：“这地方有什么好？”
　　“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倪影接口反问。
　　夏离突然发现自己答不出来。他出生于此、成长于此。梅坞镇的空气、水和阳光，对于他来说，司空见惯，并不见特殊的魅力。彼时，他尚不知江南韵味，将那般山明水秀、杏花春雨当成平常。多年后，他离家千里，在石头森林里营营役役打拼，才领悟了倪影当初的心境。可惜，“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浔河水依旧，清风明月依旧，可偏偏就再也回不去了。他成了梅坞镇的过客，他心中的伊人，早已溶入那片淡泊宁静中，模糊了容颜。
　　既然不知如何回答，那就换个话题吧。“你要一直留在这里？”
　　新话题却让倪影一阵惆怅，眼底眉梢间不自觉流露几许黯然。未来叵测，她竟一点儿都预测不了自己的人生路会如何走向。“希望吧。”也只能这般回答，像是敷衍，其实无奈。
　　“我不信。”
　　倪影睨向他，突然笑起来，一扫先前的迷茫：“小孩子，不懂的。”
　　“你才小孩子呢。”夏离流露不快。
　　倪影摇了摇右手食指：“虽然我希望我永远十八岁，但岁月不饶人啊。唔，难道你年满十八周岁了？”她故作惊讶状，听见小男生色厉内荏地回答：“差不多了。”
　　“差一天也不成哦。”倪影暗笑。这孩子真老实。
　　“……谁管你！”
　　“恼羞成怒？”
　　“什么啊！”
　　“真恼羞成怒了。”
　　“……”
　　“喂喂，走那么快干吗？”
　　夕阳终究沉入地平线以下，西边天角残留着淡黄亮光。风渐渐失去温度，带来几丝寒意。倪影含笑看向前方的年轻的背影，抬手捂了捂发凉的脸颊，又塞回风衣口袋里取暖。
　　果然还是个乍暖还寒的时节呢。

　　日升日落，月盈月缺，时间就这么悄然滑过。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倪影的租书店朝北，正午前阳光是照不进来的，显得有点清冷。她抱着热水袋，缩在藤椅里，捧了本亦舒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前面桌台上，还摆着一本张爱玲文集，一本三毛散文。夏离进来时，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一抬，只客套说了句“欢迎”，继续故事里的悲欢离合。
　　显然是没有看见他。夏离干脆斜斜靠着门，双手插进裤兜，摆足了架势，就等着看她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
　　这会儿，他与她已颇为熟悉。
　　直至翻完最末一页，倪影“啪”一声合上小说，边打哈欠边伸手去够另外一本，眼风扫见前面人影，一抬头，才惊讶出声：“啊，是你。”
　　“嗯，是我。”夏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总算肯走进店里，慢慢浏览。
　　小P孩总喜欢装酷。倪影耸肩，问：“你怎么回来了？”她知道夏离是在学校吃午饭，所以每天早上夏嫂都会给儿子准备饭盒。“下午不上课？”
　　“嗯”夏离的回答简洁明了，站在一处书架前，基本重复着“抽本书，随便翻翻，又塞回去”这个过程。
　　“不对！现在还不到十一点，怎么这么早放学？难道……你跷课？”
　　居然见到他漫不经心的点头，居然承认得这么坦荡，现在的小P孩，太嚣张了！“喂，你好歹是高三生，怎么可以跷课！？”倪影到底没忍住，充当家长角色，才开始说教就被对方打断。
　　“有什么好看的书？”
　　“唔？”
　　夏离轻拍着书脊，看向她，表情正经：“介绍几本。”
　　“前天不是才借了两本武侠吗？看得这么快？”倪影仍旧蜷缩在藤椅里，只稍稍调整姿势，“我说你，别光顾着看闲书啊，高考复习要紧。”
　　“那两本书，我同学拿去看了。”夏离直接忽略她的“教诲”。相处时日多了之后，他与倪影就换了位，原先是倪影占口头优势，时不时笑他是“小孩子”，如今成了他占上风，动不动揶揄得倪影跳脚。
　　她常拍拍他的肩头（因为身高不够，摸脑袋太辛苦），笑得奸诈，偏偏用语重心长地口吻“诱骗”他叫“姐姐”。不过没一次“阴谋”得逞。事实上，他从来不觉得倪影比自己大，虽然一开始被她故作内敛深沉的模样欺骗，但熟悉之后就很容易瞧出她的真面目。他不止一次见她因为一些小事乐得发癫，张牙舞爪、花枝乱颤。明明她才是小孩子麽，所以他是死活不会将她当成姐姐来看的。
　　倪影递给他一枚优雅的白眼：“我的书不租给跷课的人。”
　　“谁说我要租？”夏离学她的惯用动作，一摊手，作无辜状，“我是借，不给钱，另有可能有借无还。”
　　果然见到她吊眉怒视，一手指向他，忿忿道：“你别以为仗着和我熟就可以不给钱啊。”只是那模样根本没震慑效果，只让人想笑。
　　“哎，不是你说的麽，谈钱多伤感情？”夏离有恃无恐。
　　“……滚一边去！”
　　看吧，每次说不过他时就来这招。夏离忍着笑：“那行，我拿着书一块儿滚。”说完，果真自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又搬出张椅子，躲在店面一角，自顾自看起来。
　　倪影鼓起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到底由他去。

　　怀里的热水袋逐渐冷却，再也不能剥削热度。倪影终于坐不住，挣扎着伸展四肢，自藤椅中站起，伸个懒腰，踱去厨房。
　　热水冲开玫瑰花蕾，先是一丝一丝的红在水层间蔓延，稍稍摇晃壶身，那些红瞬间与热水融合渗透。小巧的花骨朵逐渐充盈舒展，花瓣褪去艳丽，柔弱而苍白。玫瑰花茶，据说有养颜功效。她始终改不了小资情结，定居乡下小镇，仍喜欢时不时泡上一壶花茶，浅酌轻尝。
　　“这是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夏离的询问，吓了倪影一跳。忍住拍他脑门的冲动，她扬了扬茶壶：“要不要喝？”边伸手自碗柜里取出两只白瓷杯。
　　“新买的？”夏离眼尖，同时注意到两个杯体的印花不同：一个捧着鲜花的男孩子，一个扮害羞的女孩子。不会是一对吧？“你不是有好几个杯子了吗？”
　　“网购打折嘛，又可爱。”倪影有点收集癖，但凡可爱精致小巧的物品，总忍不住搜刮收藏。
　　“浪费。”夏离嘟囔一句，顺手挑走印有小男孩的瓷杯，“这个杯子归我了。”再一次换来倪影白眼一枚。“沉默代表默认。”他一脸笑嘻嘻，往瓷杯里注满玫瑰花茶，灌了一大口。“哇，好烫！好难喝！”
　　“自作自受。”倪影得意地笑，小口酌着花茶，慢悠悠晃回外头店面。夏离跟在她身后抗议：“难喝死了，还不如白开水。”
　　“够了啊，别唧唧歪歪的。”倪影发出警告，斜睨向他，“该干嘛干嘛去，别缠着我。”
　　“谁想缠着你了？”夏离小声辩驳，接着抬高音量，“我是来告诉你，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家吧。”家，自然是指夏嫂那片饭店。
　　倪影将手表递到他的鼻尖：“你哪只眼睛看到时间不早了啊？”十一点，去吃什么饭？结果发现夏离一脸惊讶：“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二月二？”
　　二月二怎么了？
　　接收到她的纳闷表情，夏离很是无奈：“今天要吃芥菜团子。我妈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咱们得去帮忙。”当然，他原本是可以直接回家，而不是非要拉她去帮忙的。
　　还有这样的风俗？
　　倪影自小在都市长大，且母亲接受西方文化，家庭教育均是现代模式，所以她对民俗传统的接触很浅薄，印象中除外春节、中秋这样的重大节日，其余的几乎没什么概念。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传承下来的风情民俗数不胜数。二月二，龙抬头。在梅坞镇，是要理发、吃芥菜团子的。
　　不过……“什么是芥菜团子？”倪影不耻下问。
　　夏离愣了好一会，挤出一句：“芥菜团子就是芥菜团子。”
　　所谓芥菜团子，是将洗净剁碎的芥菜和进面粉，做成团状，蒸熟了吃，是梅坞及周边村镇的传统，取了“吃芥菜不长疮”的彩头。
　　倪影见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拿眼神鄙视去，但有机会尝试未曾谋面的食物总是一件新奇而开心的事。“算了，就知道不能指望你。”她一耸肩，“走吧，咱们现在就去。”
　　夏离只点了点头。一转身，眼角眉梢瞬间爬上了笑意，藏都藏不住。直接忽略前面那句，他还是相当满意倪影说“咱们”这个词的，相当，满意。

　　关好店门，夏离将书包扔进车篮，推着就走，被倪影一把拉住。“笨啊，不会带我吗？”“你不是喜欢走路麽。”他郁闷。
　　“这是两码事。”倪影拍他的背，“别磨叽。”
　　女人真神奇。这种感慨当然只能放在心里。夏离一踩脚踏，翻身上车，下一刻就觉得车后座一沉，一双手环上自己的腰，微微收紧。这是他第一次骑车带倪影。
　　不自觉看了看那双手，白皙光滑，年轻的纤细的手，明显不同于母亲的粗大掌指。他突然觉得脸一热，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自行车龙头忽地一晃，惊得倪影尖叫起来：“喂喂，你会带人的吧？”
　　“坐好！”夏离略略恼怒，刻意忽略环在腰上的束缚，用力向前骑去。

　　很快就到了小饭店。夏嫂听到车铃声，从里屋走出来，瞧见儿子与倪影，笑容满面。“妈，开始做了吗？”夏离边停车边问。
　　“对啊，我听夏离说，今天是要吃芥菜团子的。”倪影窜进店里，笑嘻嘻道，“夏嫂，我来帮倒忙的。”
　　“刚洗好菜，还来不及和面呢。”夏嫂搓着满是面粉的手，“倪小姐过来吃就行了，哪能要你动手？”在夏嫂心里，倪影是天之骄子，漂亮又有学识，怎能做粗活？千百年来，老百姓面对知识分子时总不自觉带上一种因尊敬而卑谦的态度。
　　“你别总这么客气啊，夏嫂。”倪影其实提了许多次，叫夏嫂直呼她名字就成，无奈夏嫂总是摆手摇头，固执不改。
　　“倪小姐是客人。”夏嫂有时顽固得令人头疼。
　　夏离眉头微蹙：“倪影不是外人，妈。”结果被母亲瞪了一眼。
　　倪影见状，更加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要和面是吗？我跟你们说哦，其实我对厨艺还是很有领悟力的。”边做洋洋得意状。换来夏离斜眼“嘁”一声。

　　走进店后面的厨房，倪影一眼就瞧见中间桌台上放着一大盆已洗净的芥菜，葱翠新鲜，叶面上还有水珠欲滴，惹得她不由“哇”起来：“好漂亮。”端上台面的野菜，原来是如此清新鲜嫩的模样。
　　夏离看她的眼神很不屑。倪影皮笑两声，扭捏解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芥菜……”夏离在心底暗叹：果然，对倪影是不能抱期望的。
　　“倪小姐去外面坐着吧，看会儿电视。”
　　倪影抓着夏嫂的胳膊撒娇：“夏嫂你就让我帮忙嘛，我保证不拖后腿。”此招一出，夏嫂绝对投降。夏离曾因此笑话她。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倪影从来不曾同她自己的母亲这般亲密。对于倪影来说，若不是因为绝对的信任和依赖，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夏嫂给她系了围裙，嘱咐了好几句，才让她上场。
　　三个人各占桌子一面，分工合作。
　　和面是一项技术活，力道要足且均匀，自然是交给夏嫂和夏离。倪影负责重复机械的剁菜。虽然对和面充满好奇，但倪影尚有自知自明，只乖乖切菜，两眼溜溜地观摩着夏家母子的手艺。
　　“想不想试试？”夏离早瞧出了她的心思，一直没等到她开口，只好主动提供机会。
　　倪影答得痛快。既然对方邀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对话转变如下：
　　“这样？”
　　“嗯。”
　　“然后呢？”
　　“……这样。”
　　“哦。”
　　“用点力。”
　　“……”
　　“用点力！”
　　“……没力了。”
　　结束。
　　倪影垂着脑袋让出位置，夏离回归本职。
　　“给点表扬嘛，至少我的架势摆得很足啊。”她小声抗议，“不然会没了积极性的。”
　　瞧瞧这样子，真怀疑她长他的那三年究竟活去哪里了。夏离干脆忽略旁边某人的幼稚表现，看向母亲，说：“我请了沈老师过来吃饭。”
　　咦，咦，跷课的孩子还敢将老师往家里请？倪影睁大眼睛，脸上写满不解。
　　“好、好。你们沈老师孤零零住，也没个人照顾。”夏嫂很高兴，“以后逢年过节的，你多请他来。平日里他那么照顾你，我们也就只能请他吃顿饭。”
　　夏离点点头，然后看向倪影，眼底藏笑语气依旧保持淡定：“今天上午考试，不上课。”
　　……倪影蓦地有一种抽打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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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08.11.3初稿
09.11.8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