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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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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穆王西巡狩道,有献工人名偃师。偃师所造倡者,趣步俯仰,颔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
“爷爷,你念的是什么啊,听不懂!”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读书的声音。
老者慈爱地抚了抚孙儿的头:“听不懂?这是《列子·汤问》啊。是不是在书馆里没有好好听先生讲学啊?”
孩子撒着娇打滚:“才没有呢!是爷爷念得不清楚,这是什么故事,给我讲讲好不好?”
“好,”老者重新拿起了书:“这个故事讲的是很久以前,周穆王巡狩的路上,在异域遇见一名偃师。”
“爷爷,偃师是什么?”
“偃师就是传说中能与物相知的人。”
“什么叫与物相知?”
“大概就是能理解融汇万物的能力吧,所以才能物尽其用,什么东西到了他们手上,都能做出无比神奇、巧夺天工的东西。”
“那不就是工匠?”
“傻孩子,工匠哪能比得上他们万分之一。我听说最顶级的偃师拥有能与万物对话的能力,不过这也是一种天赋,在偃师中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爷爷,那不就是神仙?刚刚的故事是讲神仙的?”
老者笑着摇头:“不是神仙,就是偃师。那偃师身边跟着一个人。偃师说这个人是他制造的木甲人,还为周天子表演了唱歌跳舞,优雅合律,千变万化。”
“这么神奇!那真的是个木头人吗?”
“呵呵,那周天子也有这样的怀疑,以为不过是个真人贴上了木皮充作奇技。可那偃师当场拆了那个木甲人,居然真的都是木头、皮甲、胶漆这些材料做出来的。”
“哇……”孩子惊叹起来:“这是真事吗?”
“应该不是真的吧,以前的事很多都是杜撰出来的。毕竟除了这个故事,也没有别的地方提到过木甲人什么的。”
“那偃师呢?真的有偃师这种人吗?”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能做木甲人的,街对角的胡师傅算吗?”
老者大笑:“胡师傅只是个木匠而已,哪能算是偃师啊。很久以前,倒是时不时会有偃师的传说,据说有时候他们也会被人的诚心打动,肯帮些事情。可是他们远离人群,这些传说早都销声匿迹很久了。”
“好可惜,”小孩子很失望:“爷爷,我长大了也想做偃师。”
“胡闹,没人教你,你上哪儿学去。不过我倒是读到过一个说法,说他们早已经……”老者顿了顿,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起“死”字并不好,便换了个说法:“据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偃师了。”
孩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扯着他问:“爷爷,你在哪里看到的,再给我多讲讲。”
老者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看到了临窗那桌的客人。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间,客人本就不多,他的店面又不大,所以店里总共就这么一个客人,他才有闲工夫哄孙子玩。
而且他见那年轻客人的眼睛被布条缠住,眼眶处深深下陷,居然是个瞎子,难免心生同情,便时不时地留意那边,怕对方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此时他看那客人停了筷子,侧过脸去,正在关注他们这边,便忙起身过去:“这位小客官,还需要点什么吗?”
被撞破在听人谈话,那人有些尴尬:“不,没事,打扰到您了。”
这样谦和有礼的年轻人很是得老者的喜欢,老者又在心里有些为他惋惜。
真可惜,这么好的年轻人,居然是个瞎子。
老者主动问道:“饭菜还够吗?需不需要再添一些?”
“不了,谢谢。”
老者多停了一会儿,本是有些担心年轻人目不能视,不方便夹菜。
可观察了片刻,他发现这种担心居然是多余的,年轻人仿佛能看到面前的东西一样,举箸放碗一切如常,甚至不会让筷子磕碰到盘边,这让老者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
过不多时,年轻人吃完了饭,掏出些银钱付了账,又摸索着去身边拿了一根竹杖,就要起身离开。
老者忙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桌子,却见那年轻人在他身边站了站:“老先生读过书?”
“念是念过,还试着考过,只可惜不是那块材料,最后还是回来鼓捣这些锅碗瓢盆了。”
“能做喜欢的事,是好事。”年轻人淡淡地笑,然后问道:“老先生之前说……读到过关于偃师的说法,能问一下具体书里讲的是什么吗?”
老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也对这个感兴趣,有些不好意思:“我读书不成什么器,看的也都是乱糟糟的东西,怕入不了小公子的耳朵。”
“不要紧,可以说来听听吗?”
“这个……据说偃师一族在很多年前被灭了族,一个人都没逃出来。”老者压低了声音,好像怕真有亡魂在四周游荡似的。
年轻人却很平静:“您还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吗?”
老者挠了挠头:“时间久了,还真有些忘了,叫什么什么书来着。”
他有些惭愧,这话就跟没说一样,年轻人还是向他躬了躬身表示感谢,提着竹杖出门去了。
门外阳光正好,街上的行人穿梭如流,年轻人便贴着街边走,手中竹杖有节奏地点着地面,免得被人撞到。
好在大部分人见到他,都知道让一让,这一路走过去,也是平安无事。
不过一盏茶工夫,他便来到了一个摊子前面。
那摊子简陋得很,就是在不妨碍门面的地方铺了一块粗布,上面摆着些不值钱的粗糙小玩意儿。
可并没有人看摊。
年轻人左右转了转,没有找到人,便从粗布一边绕过去,面对着街上的行人,盘腿坐了下来。
一旁店铺门口站着的人喊了一声:“你是谁啊?”
年轻人回身:“敢问,这里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那人愣了一下:“你们认识?”
“我们是一起的。”
“哎?还真的,你跟他长得还有点像。”听年轻人这么一说,那人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人:“他托我帮他照看一下摊子,自己不知道跑去干什么去了。”
嘴上说着“长得有点像”,可他越看才越发现,眼前这小哥除了被缠住的眼睛,其他地方几乎和刚刚那个人一模一样。
“你们是兄弟?”他看铺子有些枯燥,好不容易找点有意思的事,便饶有兴趣地追问:“孪生吗?”
“嗯。”年轻人从摊上摸了一个勉强能看出个动物形状的木疙瘩,又从腰带里摸出一把小刻刀,却像是不知该如何下手一样,刻刀落在木头上半晌,也没有动手。
那人倚着门框乐了:“小哥你可真逗。”
他本想说一个瞎子还能做这些事吗,可又不便揭人短处,就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啊?”
年轻人低着头在木头上摩挲:“不做什么,摸一摸,觉得很亲切。”
那人不再说话,年轻人的刻刀迟迟不落下,他在一旁看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夺过来帮个忙。
就在他看得快要没耐心的时候,那刻刀落在木头上,却只是削去了两块木皮。
他觉得年轻人真是无聊,而自己更是无聊,居然不得不这么打发时间。
第三刀还没落下去,年轻人忽然抬了头,看向街的一边——有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向这边一路奔来,转眼间就跑到了面前。
“你怎么吃饭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那人有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因为跑得太快微微有些喘,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灵动眼眸带着满满的笑意看着年轻人。
“归期,你又丢下东西到处乱跑了。”年轻人语气中有些责怪:“干什么去了?”
“我这次真不是玩去了!看这个!”晏归期献宝一样举起手里的糖葫芦:“刚刚老远地看到有人在卖,我本来也不想走开,可是那个人不往这边来,我就只好追上去了。”
“你……”年轻人哭笑不得:“你还是小孩子吗?”
“安宁,”晏归期忐忑地问:“你不喜欢吗?你应该喜欢的吧……我看他们都喜欢的。”
归期是为了自己才做这种傻里傻气的事,安宁责怪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只好接过来:“好,我喜欢。”
晏归期欢欣地催促他:“吃一个,看甜不甜?”
安宁依言咬下一个:“很甜。”
“我能不能吃一个?”晏归期忽闪着眼睛,有些期待地问。
“你就别吃了。”
倚在门上的那人插了一嘴:“你是当哥哥的吧,你弟弟跑大老远给你买个糖葫芦,讨你欢喜,你怎么对他这么吝啬。”
“我们不……”晏归期正要争辩,被安宁轻轻扯了扯。
安宁转向那人的方向,解释道:“让您见笑了,我弟弟身体不是很好,吃不得这些东西。”
“这样啊。”那人有些不好意思。这兄弟俩一个瞎一个身体不好,让他忍不住有些同情:“你们等等啊。”
见他转身回了店里,晏归期不满地低声道:“我不想做你弟弟。”
“那下次让你做哥哥好不好。”
“我不想跟你做兄弟!”晏归期赌气地把脸别到一边:“我宁愿叫你主人。”
安宁微笑着摇头:“什么主不主人的。”
不多时,那人抓了热腾腾的几个包子出来:“你们应该是在赶路,那把这个拿着吧。”
“谢谢。”安宁对这些事也习以为常,很自然地把包子接了过来:“能不能再给我们些水?”
那人见安宁准准地接过去,甚至没有半点摸索,笑问道:“小哥,准头不错啊,这眼睛……不会是装的吧。”
安宁微笑:“半瞎而已。”
那人见他眼睛上布条缠得密密的,并不是很明白他这么回答是什么意思,便转身取了水来。
这次晏归期自己上前接了水,一气喝光,舒坦地擦了擦嘴,见日头西移,便俯身开始收拾摊子。
“嚯,小兄弟喝起酒来也是海量吧。”那人又赞叹一句。
“谢谢,我们也没什么东西,送您个小玩意,笑纳。”
那人从安宁手中接过刚刚那个被削了两刀的木疙瘩,抬头看两人已经收拾东西离开,嗤笑一声,刚准备顺手扔掉,却在移开目光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刚刚那一瞬间,他看着木疙瘩的时候,觉得这不过被雕了几刀的木头仿佛活了起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他。
就好像这木头是一个洞穴,而里面躲着呼之欲出的动物一般。
他恍了个神,再向手中看去,却又只是平平常常一块粗糙木头。
“真是……奇了怪了。”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