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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幽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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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拉着我往屏风的另一侧走去,她的手心温热,稳如磐石,那种笃定却丝毫传递不到我身上,我感觉自己手里全是冷汗,在她的手掌中止不住的发着抖。
皇后娘娘递过来几个安慰的眼神,但似乎误会了我这样害怕的真正原因。我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的人,毫无希望地被拽进深渊。
慌张的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皇后娘娘发话之后,屏风那边也终于有了动静,发出的声响与烛火下的光影一样杂乱。随着越走越近,在屏风和深处的灯火中间,映出一个压低的人影,从一边跑到另一边,如过街老鼠一般慌不择路,最终又湮入无声无光之处。
等等……还能这样灵活地逃窜,说明腿脚没问题;而皇后娘娘既然让写东西,那至少手也是没问题的咯?
有了至少不会看到断肢齐飞的场面的预期,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鼓起勇气睁开眼,我们已经到了神秘的屏风的另一侧。
……一片狼藉。
眼前的景象虽然杂乱,但丝毫没有一点流血的痕迹。我一颗心总算放回腔子里,脑筋也重新开始动了——当下不由得自己笑自己,要是真的发生流血事件,小小一个屏风纵是让视野受限,却也盖不住血腥味啊,我刚才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我小心打量屏风之内的方寸之地,目光首先落在地上散落的一堆东西上,定睛一看,皇后娘娘的失落的宝剑正在一团布料中闪着寒芒……宝剑也就算了,哪里来的布料?仔细看去,似乎还是上好的白锦,常用作宫里贵人的里衣……我顿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旁边还有一堆,也是布料,很快验证了我的猜想。那一堆还保持着被破坏前大致的形状,灯光照出上面的花纹——分明是龙袍!
意识到是被毁坏的男人衣服,我忙收回目光,就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其实这里面的空间有限,我那一眼虽然重点放在地上,余光仍够把这里面的布置看了个遍。这里显然是临时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正中间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摊着写了一半的纸笔,坐在桌前的人已不知所踪,地上零星散落着写坏的废纸团,皱皱巴巴地承受了原主软弱的怒气。
屏风后空间的尽头也是整个宫殿的一角,立着半人高的多宝格,灯烛照不到那么深的地方,只见一团模糊重叠的暗影,随着我和皇后娘娘的闯入,好像突然来了一阵风扰动了烛火一样,那团影子在躁动地颤抖——那便是这个地方唯一能藏人之处,意识到这一点,我目光垂下,局促地看着地面。
我不用去看皇后娘娘,也知她姿态依旧闲适得很——掌控一切的姿态。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先弯腰下去捡起她脚下不远的一个纸团,悉悉簌簌的声音中,她把那纸团打开,似乎是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我知道我和藏着的另一个人都在等她开口,意识到那一点,反倒让我的心情有点微妙。
皇后娘娘终于把那张废纸看过,发出了类似嗤笑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却又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这张不是写的挺好的吗,怎么弃了?可惜。”
说完,她随手将那页废纸递给我,我始料未及,随意一瞟,差点被上面的字灼伤了眼睛。
退位诏书……原来这就是皇后娘娘让写的东西!我觉得荒谬的同时,又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都是已经命人拟好了的说辞,不过重新誊抄一遍,有那么难吗?”皇后娘娘仿佛抱怨一样的话,但语调平平,清清冷冷,正面多宝格后的暗影道,“皇上为何突然格外挑剔起来?”
她终于称呼那房间里的第三人,好像打破了某种禁忌一样。就在她说话的瞬间,凝重的犹如实质的气氛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小口,风呼呼灌了进来。多宝格后的影子抖得像是被风吹的灯笼上的纸皮,突然激动,终于出声:“皇后,你莫欺人太甚!”
他音调甚高亢,声量却压着,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不由得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反应过来不妥,又忙去看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将手压在我手上,同时投来安抚的目光,匀了些心思回应那边,颇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味道:“皇上这个时候又有精神了?”
只淡淡一句,那边便瑟缩了没有声音。我从皇后娘娘见怪不怪的反应里,好像能猜出来,或许皇上这样突然的强硬,之前也发生过,不过都被更强硬地镇压了才会如此。
不对,不是皇后娘娘——是我的阿云。皇上就在不远处,正听着我们的谈话……我这时尤其意识到我习惯叫皇后娘娘的称呼有多不妥,同时,对于阴影里那个脸都看不到的男人,我迟来地生出一种厌恶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憎可鄙的男人,因为一桩毫无道理的姻亲与阿云绑定在一起,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更加难以平静。我站在阿云身后,更贴近她一些,她感觉到了,下意识侧一侧身,俨然是习惯回护的姿态,这一次不仅是她护着我,我也支持着她。
阿云心情甚是愉悦,又提高一点声音冲那边道:“本宫带居士来了,皇上这意思,是不准备按之前说好的迎见了?这怕是有些不妥当吧……”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被我听出一种狸奴玩弄老鼠的戏弄之意。
“我……我此情此状,如何迎见……荒谬!”声音传来,犹带几分颤抖,惧怒皆有。
阿云毫不在意:“本宫与居士乃女流之辈,尚且不怕,皇上又为何扭捏?若是实在羞赧,找个东西遮挡一下也就是了。”
“不知廉耻!还好称女流之辈!”
“那皇上自可以光着出来,本宫倒也无所谓。”色厉内荏的叫嚷只得到阿云分外坦然的回应,她说话的同时,捏捏我的手掌,表情戏谑,仿佛是在邀我看一场好戏。对方则发出一句苦恼的闷哼,气势全无。
我因为尴尬而身上麻木着,被阿云捏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皇上现在衣物全毁,赤身裸体的事实板上钉钉,双方心知肚明,也毫不忌讳,独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听得耳热,我这时也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太古板了。皇上,一国之君,按理来说全天下最有威权的男人,此刻被扒光了衣服蜷缩在角落,如果抛开一切不谈,其实是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而且足够解气。
我想到今后既然要与阿云并肩,就要学会去习惯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男人和女人的界限,和生来这世上的一切桎梏,此时都好像被踩到脚下。我油然生出一种畅快之感,一步步想到这一层,我提起唇角,将阿云的手握得紧紧,学着她那种睥睨的样子。
她有些讶然地看向我,一双眼睛灿若明星。
我猜不到皇上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挡着出来,或是光着出来?——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叫人反胃就是了。不管双方正在僵持,我蓦地伸出另一只手,挡在阿云眼前,引得她一怔,纤长的睫毛微动,将碰而未碰到我的掌心。
我心潮涌动,话梗在喉头,只想说与她听。她看了看我,眨了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把我挡在她眼前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某种温热而笃定的感情在我们中间传递着。
“李宝。”她突然唤人,眼睛却还笑笑得定在我身上。
“奴才在。”不消多时,身后的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应答。
“本宫与居士等皇上等的有点乏了,先去偏殿稍坐一会。”她的话音不高不低,瞥了一眼房间深处,“你来伺候皇上更衣。”
“是。”李宝答应道,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
阿云竟率先转圜,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顺从地由着她拉着我离开主殿,她的脚步不急不徐,丝毫不受之前情势的影响,仿佛只是闲暇之时的散步。乾坤所相比太极殿小得多了,仅走过一扇垂花门,便是毗邻的偏殿,回望主殿来时路,微黄的宫灯如同萤火,最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偏殿里并无遮挡,窗外天光大亮,我一时尚未习惯,下意识眯起眼睛,阿云正好在我前面停下,我一时不察,就撞了上去。
我还没叫痛,反是阿云惊呼一声,伸手就来摸我的脸,似乎是检查我那里撞坏了没,平时不觉得,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她手好大一只,手劲也大,手心一层薄薄的茧……磨的我脸上痒痒的。
这一撞,好像把从主殿里带出来的沉凝气氛都撞散了一样。我有点想笑,边往后退:“皇后娘娘,别……”这一下又撞出了熟悉的称呼,我忙正色:“我没事,阿云。”
她的手不再乱动,就放在我的脸两侧,却也不走了。捧着我的脸,脸上藏不住的笑模样。
“撞到哪里了?疼不疼?”
我遥指鼻子,她动手帮我捏了捏,极度自然地又低头用嘴唇碰了碰。
“还疼吗?”
我倒吸口气:“不……疼。”
幸好走来这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在她没有太过分,轻轻碰了一下就离开了,我也终于呼吸顺畅了一些,也觉得自己禁不起撩拨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想试着转开话题,结果脱口而出:“皇后娘娘,你胸口好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