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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争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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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笺之乱,好像一场白色的阵雨,在中秋游行的路上,造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骚乱,根本没有影响那紫色马车的行进,仪仗浩浩荡荡,很快就在城墙拐角处消失了。
英度的目光一直追随,直到看不见了。她抿着嘴唇,像小孩子赌气一样把眼泪擦干,接着什么也不说,转头就走。
“英度!”
“英度妹子——”
万嬷嬷和永娘在背后呼唤。
星子道:“我跟上去看看。”在万嬷嬷和永娘的注视中,三步两步追上英度,和她并肩前行。
英度想甩开她却不得,后面几乎小跑了起来。
这种速度对于星子来说,并不算什么挑战,她也不紧逼,始终在英度后一步。
不过一会,她们已经把看热闹的人群都甩到了身后,四周都是草场,十分开阔,能看到远处的村落,英度脚步慢了下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没好气地说,喘息声有点重,额角出汗,鬓旁的头发粘在两颊上。
“不跟着你,你怎么回宫?”星子好整以暇。
“谁说我现在要回宫的?”英度嘴硬。
“我看你这样子,明明是生万嬷嬷她们的气了,一会还能忍住?得罪了她们,到时这里也不留你了。”星子故意逗着英度,看她的反应。
英度听了,果然眼睛慢慢红了。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一边是皇后娘娘受辱,她生万嬷嬷她们的闷气,可是另一边,万嬷嬷她们是天下顶顶好的人,就像她的亲人一般。
世界上有什么,比自己的亲人憎恶自己的心上人还要煎熬的事呢?英度知道,当这个问题摆在她的面前,她必须做个选择。就算她不想做,别人也会逼她做。
她不说话,星子十分耐心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接着散漫地躺倒在草地上。英度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最后也拢着裙子坐了下来,坐到星子身边。
虽是如此,嘴上却说:“一会其他人该来了。”
星子轻笑:“放心吧,这不是回村子的正路,不会有人来的。刚才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绕着圈走。我还以为你认识路呢。”
“……”
“也是天意,到了这里,”星子举起一只手,分别指了指两个方向,重又将手垫到脑后,“这边一条是回宫的路,一条是回傍宁村的路,你要选哪条?”
是皇后娘娘,还是万嬷嬷?这竟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选择了一个,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个。
她望了望英度,笑了起来,笑意却没有渗进眼里:“还是我这问题,也和刚才一样是白问了?”
——即使有万嬷嬷作为筹码,她依然那样义无反顾地要回到翟寰身边吗?
令她欣慰的是,英度今天总算表现出了些迟疑,她苦恼中无意识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看向远方,轻轻皱起了眉,却没有回答。
星子便叫了她一声:“英度。”
“嗯?”英度看过来,星子又移开目光,眼前的荒草无边无际。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突然说起别的。
“什么?”英度无察。
星子斟酌着,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刻意:“为何皇城紧挨着一个村子?要知道除傍宁村之外的其余三面,都是繁华的市镇呢。”
那边静了一会,才传来英度低低的声音:“我知道的。”
紧挨着皇城的,哪里是傍宁村,严格意义上讲,其实是这片草场。这里曾经也是一片繁华街市,是后来……陈景之乱发源于此,后来越朝败于大厉铁骑,大厉军队挺进越京,将这一片屠戮殆尽,便成了如今荒凉的草场。
星子是又一次在提醒她越朝与大厉的国仇家恨,她知道的。可是——
“越室荒淫。叛军残暴,这江山落入他们谁的手中,不见得会比现在好。”她声音有些虚弱,却十分坚定。
星子哑然:“你这话……也就只能说与我听听。若是万嬷嬷她们知道了……”
英度却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怕她们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有眼睛,过去三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英度的话,星子依旧无力反驳,英度说的并没有错,即使是仇恨翟寰的人,也不能否认后者治国的成效。翟寰治下,轻徭薄赋,休养国力,比起过去三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世道,不知好了多少。但她依然顽抗,只有一句:“但她到底非我族类……”
英度听了摇摇头:“非我族类……可同族甚至相残,有什么好?”
星子无言。
英度继续道:“我虽生在越国,长在越国,但自记事以来,王室昏庸无道,百姓流离受苦,旧朝廷于我,本就没什么恩情,唯一顾惜的,就只是这明山秀水,尽付铁蹄之下——可即使如此,战乱之罪,难道全都要怪在皇后娘娘一人身上吗?我觉得也太不公平!”
“她即使不担全责,也为魁首,你难道忘记娑臣原之战了吗?她乃领兵之将,我越朝伤亡数十万,万嬷嬷的儿子就是那时……”
英度听她说完,摇摇头:“照你所说,皇后娘娘为魁首,可她才过二十六岁生辰,越朝和大厉的战火,却是几时起的?”
越朝与大厉争斗不休,已有二十年之久,几年前,娑臣原之战,大厉才终于奠定胜局。英度是想说明战争的源头并非翟寰——当时一个六岁的小童,不如说是她加速了这场战争的结束?
星子被她眼中无意露出的怜爱刺了一下,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你先入为主,旁人再说什么,也是闭耳塞听。”
英度听了倒不生气,反而认可她的话一般:“我是如此,你们其他人又有何不同?你说不通我,就好像我说不通你,也说不通万嬷嬷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罢了。我只是觉得,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造成的后果,各方都有责任,不能因为皇后娘娘是胜家,就是阴险不义,反而其他人都成了壮志未酬的英雄了,这是什么道理?”
星子冷笑:“你说各人有各自的立场,你的立场,就是要站在她那边了?”
英度的话落得很轻,却十分坚定:“这件事上,是的。我不想做什么理中客,我只是个凡人,想做的事情,做便做了。我对不起万嬷嬷,万嬷嬷那边……我会去再与她说,至于你……你可以指责我。 ”
她垂下眼睑,还称得上明媚的一笑,星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有她未出口的那些话。万嬷嬷那边,英度是一定该给个交代的,可自己这里呢?若说起立场来,这里最没有立场的就是她了。乘着万嬷嬷的东风,竟开始发起英度的责难来,可不久之前,她还对皇后宣誓效忠……
她知道后面那层英度定不会知道,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比别人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她最大的目的,不过在于让英度选择离开皇宫,离开翟寰,为此她不惜耍一些自己都不齿的小手段。
可是说到底,当时是她将英度续写《环钗春游记》的事情告诉悯贵妃,悯贵妃生计,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无妄之灾,英度也阴差阳错进入太极殿,反而跟翟寰更亲密了。
是她将英度推到翟寰身边的,现在也是她,两面三刀,企盼英度回心转意,哪有那样容易?正如覆水难收,她是自食苦果。
星子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对英度的话恍若未闻,声音十分冷硬:“我现在便送你回宫去。”
现在天色还早,送英度回去,翟寰甚至都不会发现。
英度却看着她,往后退了几步,拒绝了:“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星子恼了,其实她是在生自己的闷气,英度却不知,反而被吓了一跳,瑟缩一下。
“你刚刚不是说……你究竟想怎样?”
为什么?她想柔和一些说话,最后出口却总变成这样?星子想伸出手去,却半路落了下去,她对自己失望至极。
“……对不起,”英度先是道歉,“是我想到,我既然都出来了,总要陪万嬷嬷她们过完这个中秋才像样。我不能不辞而别。”她想了想,继续道:“可能我还是太贪心了……虽然我依旧选了皇后娘娘,我还是想要万嬷嬷的理解——我知道我肯定是对不起她了,只想着未来时间还长,我能够尽力弥补……反正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星子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试一试?好,试一试好。”
她也是这样想的,但每次尝试……好像都失败了。人与人之间的分歧,有时像河岸一样宽阔。
她这次的语气正常了许多,少了些滔天的酸意和挖苦,英度从星子的笑里,也分辨出她努力想要传达的善意,回以她一个宽慰的笑容:“我想过了中秋再回宫,可以吗?我想一会回去,我拟一封信,托你偷递给芍药,让她不要担心。”
她不在宫里,不知芍药会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皇后娘娘,她怀着侥幸,想着皇后娘娘因为中秋,估计还不知道她不见了,望不要引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才好。一会在捎给芍药的信里,她要记得叮嘱芍药一句,到时怎么应付皇后娘娘……她这样想着。
星子却干脆回复:“无妨,我直接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就是。”
英度先是一怔,然后牵出一个笑来:“……好。”
星子这时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知道英度又误会了,却什么也没有说,这是她的另一重私心。
英度又一次被提醒了星子与皇后娘娘之间确有合纵,不知星子在皇后娘娘面前,已经可以这样随性……
联系她之前说过的话,难道说,上次星子在罗星阁见她,真的是通过皇后娘娘的属意吗?
星子言尽于此,剩下英度漫无边际的猜想,滑向深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