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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述龙 ...

  •   翟寰回到了那片草原……好似冬天才过的样子,地上是灰黄灰黄的土色,参差不齐的冒出一点绿意,身边三面是铅色的像铁一样的山,插进颜色稍浅但仍旧灰暗的天空中,军营就坐落在这里。凛冽的北风呼呼打转,如困兽一般在山坳间呼啸游走,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那些风打在人身上,好似漏网在冰水里筛过一回,纵使身上绑了厚重的铠甲,冷意依旧野蛮地往骨头缝里钻。

      “将军,五公主到了。”带路的公公停住脚步,对兵甲外披了一身黑熊皮的男人恭敬道。

      “五公主?哪里来的五公主?”那男人声音沉沉,好似浑不在意。

      公公为难:“自然是从厉京来的,将军惯会说笑,圣皇的文书半月余前就送来了,您怎会不清楚。”

      男人笑了起来:“噢,我差点忘了。”说完也没有行礼的意思,待在原地不动,公公心中不满,然而一时接不上话。

      翟寰来此地不久,刚满十三岁,先是坐马车,后来山路陡峭,换乘轿子。她此行虽有侍卫有随侍,但于公主身份而言,已算简从,贴身侍女只有一个紫苏,外面太冷,她让她先在轿子里等她——除了关照,其实还有别的主意。

      黑熊皮男人脸转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翟寰,她披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狐狸皮的大氅,幼嫩得仿佛对方的猎物。但她迎面看过去,目光毫不闪躲,丝毫没有因对方周身的杀伐之气压倒。那人大名鼎鼎,乃其时的述龙将军梁牧荣。

      她明白他的意图,那也是她的决心。于是,再公公还在犹豫是否该发难的当儿,下一秒便吃惊地见翟寰率先行了礼,朗声道:“翟寰参见梁将军。”

      梁牧荣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个大礼,又等了一会,才表面客气地叫翟寰起身。翟寰对其言听计从,未见一丝不快的神色。

      “你来这便是右参军,下次在我面前可自称末将。”梁牧荣挤出一个虚浮的笑容,“我这人记性不好,就不记你的名字了……反正也不见得待多久。”

      最后一句被翟寰听到了,本来也没有避着她的意思。她稍加思忖,手从温暖的衣物中伸出,开始解大氅的扣子,公公看了焦急:“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她一声不吭,脱去白狐大氅,里面是一身黑色骑装,显露出少年人劲瘦修长的身形。四周的冷风好像突然变得暴烈起来,一寸一寸地穿刺过布料剐着她的身体,她的嘴唇顷时从暖意的红润变得暗淡了。

      “闭嘴,“她声音冷冷的,训斥那公公,“今日是我报到第一日,这里是军机重地,休要放肆,一会你便自行回去,这衣服累赘,我之后用不上,也交给你处理。”

      “可是圣皇特许您晚上不宿军营而住最近的驼城,等将军跟您交代完了,奴才还要带您回去呢,还是哪位兵长可以一送?”公公迟钝而不解,没说第二句,兜头被翟寰丢过来的大氅一罩。

      “你回去,还有紫苏,你们都回去——我说回宫里去,父皇母后要问,就说是我的意思。”她的声音压得比往常更低,怕泄露因寒冷而不自控颤抖的声线,也是有意说给梁牧荣听:“我翟寰今日入伍,就不再是什么公主,万事从权,从今往后,我只在这里。”

      公公震动且不解,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遣走了,翟寰仍穿着薄薄的衣服在冷风中站着,梁牧荣在旁冷眼旁观,也不说话,又等了一会,给旁边的小兵一个眼神,才给翟寰送上一套规制的铠甲和棉衣。

      身负皇命的公公既走,梁牧荣更不费心掩饰,对翟寰这个公主,一点好脸色都无,看她屈着快要冻僵的手指披上外衣,他离她有一段距离,提了声音问:“我怎知你刚才不是在做戏?”

      翟寰手上一停,看向他:“什么意思?”

      梁牧荣移开目光,另起了个话头:“圣皇为何会让你到这里来,是你犯了什么错要罚你?”

      “是我自己要来。”

      “心血来潮?”

      “心之所向。”

      梁牧荣冷笑,明显不信:“你最好是。”

      翟寰不气,不语。

      “你若在这里干的好,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圣皇,你如果有什么旁的心思,最好省去。这里的人都是一个个奋力往上爬,有多大的本事,就挣多大的功勋,我唯一可以承诺你,不会因你是女子而例外。”梁牧荣说,顿了顿,露出嫌弃的表情,“但你若干的不好,我一定叫你滚蛋。如果怕了,现在还可以走。”

      翟寰穿好外衣,套上外甲,相当于告诉了他自己的决定。这一套衣服对她来说有点大了,她缩在里面的样子显得有些可怜,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很快让人忘了那回事。

      她笑了,透出些桀骜:“末将省得。”

      ……

      “听闻五公主从小习武?会使什么刀兵?”

      将军之下,依次是左右校尉,左右参将,左右参军。翟寰因为身份的缘故,初入伍便有右参军的头衔,自然惹人非议,却无人敢言。唯一大她半衔的左参军陆至安还算照顾她,是少有的几个会与她搭话的人之一。

      陆至安天性良善,待人温和,但还是习惯“五公主”地叫她。

      那天是在校场上,翟寰已在述龙军营中待了一个半月,肉眼可见地精壮了些,肤色也更深,隐在人群中,只像个瘦弱的不起眼的小兵。陆至安叫她,引得周围人纳罕地看过来。翟寰抿了抿唇,梁牧荣也在不远处,从刚才起就在偷看,这下得了机会,光明正大地转过来。

      “会软鞭和剑。”她答。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好在都没有恶意。梁牧荣生怕别人听不见,打了个偌大的轻蔑的响鼻。

      陆至安也笑:“听起来不错,不过似乎要上阵杀敌还差一些。”

      “哦?”翟寰道,不动声色,“上阵杀敌要什么特别的功夫?”

      听这意思,有些挑衅的意味。梁牧荣正愁哪里找个机会教训她,正好借题发挥,嗤笑道:“耍鞭子和剑,也就女孩儿家图个轻盈好看罢了,真到了战场上,十个人都打不过。”

      翟寰不说话,走到旁边的刀兵架上,直接抽出角落里的一把剑来,众人吃惊。

      “您说十个人吗?何不试试。”

      梁牧荣冷哼一声,竟把自己的佩刀解了下来,引得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大。莫不是将军要亲自教训这个小毛丫头?

      他举着刀无言的威慑,但对拿剑的翟寰并不起作用,她的目光沉着严峻,显然是把他当作了对手。

      梁牧荣失望,他倒是想,但事关面子,哪能亲自出手呢?把佩刀随手丢给看热闹的小兵之一:“你去。”

      翟寰皱了皱眉,旋即收敛,严阵以待。那小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入场,脸上还挂着笑,才站定,就见翟寰一剑刺了过来。

      两招,小兵倒地,脸上不见了笑容,只余一道剑柄击打的红痕,滑稽的样子让周围人哈哈大笑。

      小兵大叫:“我还没准备好呢!她使诈!”

      “没使诈,输了就是输了,滚。”梁牧荣用脚尖踢了踢那人,看上去兴致盎然,赶走后,“下一个谁来?”

      第一个吃了败仗的小兵给了其他人教训,也激起了众人的好胜心,或许还有一直以来憋闷的不服气,这时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立刻有人站出来,接过将军佩刀,毫不废话,马上开打。

      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六个,翟寰都在十招之内胜出。她的优势很明显,学习过完整的剑法,身法和剑意都远超同龄人的水准,动作矫健敏捷,且有不俗的战斗意识,能很快发现对方的破绽并给予重击。

      她的劣势也同样明显,体力。

      时间拖得越久,女子与男子相比本就居下的体力差距越来越明显,翟寰的动作明显受到了影响,不如最开始敏捷。对方一刀挥来,她将将避过。

      第七个人,她用了一刻钟才拿下。换人的空隙,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断呼出白雾,脸也微红。

      围观人的兴致更加高昂,却只听见为她的对手打气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谁在激将:“连娘儿们都打不过”,翟寰听见,目光如刀锋一般冷冷向声音的方向一扫,将那刺耳的声音拦腰斩断。

      梁牧荣一开始双手抱胸看笑话,此时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他从她身上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心智和潜力,武勇常见,这二者却难得,爱才之心使他兴奋地掌心都有些微微出汗,朝翟寰丢了个东西:“接着。”

      翟寰反应迅速,只看见飞过来一团黑影,伸手一抓,是把鞭子。她先是一怔,然后微微一笑,朝梁牧荣投去一眼,下一秒便凝神重新投入了战斗。

      鞭子比军营里的剑更轻便一些,终于给了她些喘息的时间。有了鞭子,她也能将和对手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使她的敏捷优势更显。饶是如此,到最后一击抽在对手的膝弯,也用了快两刻钟的时间。

      人群里传来懊丧的声音:“竟连穆虎也败了!”

      翟寰感到很累,身上的疲劳和肌肉的酸痛好像在提醒她快要到达极限,但是她开口,仍旧平静无波的语气,很能唬人:“第九个了,谁来?”

      这次的勇士出现的时间比较久,看来刚才那个方脸阔额的名叫穆虎的汉子战败对其他人产生了不小的威慑,一时没有人踏出一步。

      人群中一个声音道:“右参军难敌,何不让左参军出马试试?”

      这提议一提出便得到了山呼响应,又一次点燃了人群的热情。陆至安被撺掇着,脸上浮现赧然之色,朝梁牧荣看去,后者却毫无指示,全凭他自己决定,令他感到十分为难,不由得又看了翟寰一眼。

      翟寰面上不显,内心矛盾。若能与陆至安一战,倒合了她的意,要知她长期被教导收敛锋芒,其实好胜之心不输任何人,正好还可以趁此机会摸一摸述龙军的底。可惜她也知道,自己若是在刚开始体力顶峰之时,或能一战;现在这中虚的状态,想要赢下,她定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察觉到陆至安投来的犹豫的目光,翟寰回以一笑,难得一见的张扬狂傲,像个真正的战士。

      陆至安便也下定决心:“好吧,多得罪了。”省去了称谓,终是没有再叫“五公主”。

      梁牧荣率先鼓起掌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陆至安缓缓出列,与普通小兵光用蛮力招式不同,光是起势的身法,一看就是正统的武家出身。他的性格使然,出手更突出一个“稳”字,心中有粗略,正是克制翟寰的那一类,可以细水长流地耗尽翟寰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

      翟寰一鞭挥去,身随意动,脑子却今天第一次想到了别的事。

      若她为述龙将军,必将其安插在左翼,攻守皆备,可置弓兵——等她几年后回头想起与陆至安第一次交手时的印象,不禁会心一笑。陆至安确是神兵射手,长于弓箭,当时她和他交手时看他拿刀时时而流露的习惯就看出来了,可彼时他们谁也不曾想见,她日后真的成为述龙将军,而他是她手下威震一方的翊麾校尉……

      才过了三十招,翟寰已经觉得比刚才所有人加在一起过招还要累,她只能不断甩着鞭子,通过拉开二人的距离不使他近身才没有落败。

      身体的负荷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软鞭仿佛有千斤重,甩出去的高度和幅度都显出颓势,翟寰只能咬牙坚持,同时紧盯着对方的破绽。

      “翟寰,接剑!”

      她听见梁牧荣的声音,接着感觉到又有东西朝她抛来,她毫不犹豫,一个侧身松脱了手中的鞭子,抬头稳稳地抓住了飞来的剑柄。

      其时鞭子正好被陆至安的刀缠住,随着翟寰收了手,猛朝着前者旋回去。那刀削铁如泥,鞭子碰到刀刃的部分,寸寸尽断,可还是有段贴上了刀背,阻碍了陆至安的动作,耽搁了几个眨眼。

      翟寰抓准机会,持剑迎身而上,陆至安略被鞭子扰乱了步伐,但很快稳住,沉刀迎剑,然而瞳孔一缩,只见马上要撞上刀刃的并非长剑而是翟寰的手臂,情急之下,忙转刀柄将锋刃往旁偏了一厘。

      他想不到翟寰是如何做到的——在那样猛烈的攻势下竟还能收住身形,动作微微一变,手腕划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剑身斜着撞上刀身,而人已侧身到了陆至安左边,出手如电在后者拿刀的右手一弹。

      刀落地的声音,半截剑落地的声音。两声金铁清脆,随后人群中爆发出喝彩。

      陆至安磊落,向翟寰抱一拳:“右参军威武,是我输了。”

      翟寰摆了摆手,话也说不出,旁人还以为她高深莫测,实则她两只手都软的像棉花一样。手里剩下的半截剑也握不住了,丢到地上。

      又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手里握着那柄熟悉的佩刀:“你的下一个对手是我,还比吗?”

      翟寰实在太过疲惫,表情空白着,因为体力透支,反应比平时慢一些,抬眼看了看:是梁牧荣。她摇了摇头:“不比了。我认输。”

      人群中爆发嘘声,这次却是对着梁牧荣。

      “将军胜之不武!”

      “这不是乘人之危欺负人吗!”

      “该羞!”

      气氛一下变得活泼起来,梁牧荣笑骂道:“都给我把屁憋回去!”底下一片嘻嘻哈哈的。

      梁牧荣转过头来对着翟寰,嗤笑一声:“切,还以为你也有什么侥幸胜我的鸡贼法子。”

      翟寰体力已是强弩之末,摇了摇头:“不敢。”

      她方才制胜一击,是认定了陆至安一定会躲,否则撞上刀的就是她的手臂而不是手中的剑了,同时,她也算准了剑会折断,正是凭借那股冲力她才得以在空中折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陆至安的身侧。

      与其说算准,不如说是在赌。梁牧荣眉飞色舞,却是非常喜欢。

      “底下的人都看见了,你们的右参军夸下海口,结果还不是输了?你们都记着,没有那个实力,就别粪车掉轮子——摆什么臭架子!”

      “嘁——”

      “都散了都散了,笑话还没看够?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当着人前奚落完翟寰,梁牧荣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大部队们各自散去,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仍在讨论方才比武的精彩之处。翟寰已不管其他,原地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缓口气。睁眼往上看,天空中飘着蓬松的灰云,日光透过,只余不刺眼的明亮,冬天刚刚过去,这是草原上难得的一个好天。

      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虽然败了,结局却很满意……大家叫她,“右参军”。嘴角慢慢勾了起来,连那个煞风景的将军也不能影响此刻的好心情。

      “还站的起来吗?”神游被梁牧荣打断,她没有立即回话,并不是因为她记恨或讨厌他,只是极度疲惫的时候,也想偷懒应付。

      梁牧荣却没有等她回话的意思,翟寰眼睛还眯着,突然感觉怀里一沉,他又又又扔了个东西给她。

      低头看,竟是那把与她鏖战了九回的将军刀,这次连着刀鞘,她从不知那宝刀竟是如此华丽。

      “至安说的对,想要上阵时以一敌百,还是要用刀枪剑戟,你那点花拳绣腿和小聪明,根本不够看,你日后就知道了。”梁牧荣说话依旧难听,板着古铜色的面皮,“这把刀,送你了。”

      翟寰笑了,目光扫过刀身:“这刀不是姓翟?”

      她摩梭着刀柄上的刻印,那是大厉皇家的家徽。不知道是她哪位爷爷赐给梁牧荣家,又传了下来,她好像曾听说过那个铁马金戈的故事,但此时不愿意花心思去回忆了。

      “战场上的规矩,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东西,老子才不管它姓什么呢,今日赏了你,他天我改主意了,还要抢回来呢。”梁牧荣张扬而无赖,冲她做个丑脸。

      翟寰把刀放到一边,手虚虚按在上面,好脾气道:“翟寰收下了,多谢将军。”抬头回了对方一个笃定的笑:“不过,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梁牧荣嗤之以鼻:“就凭你这身小娘皮?体力差的连我手下最烂的兵也不如。”

      翟寰也不恼:“我本来就是女人。”

      倒叫梁牧荣没话了。士兵之间形容对方像个女人是最恶毒的侮辱,翟寰却没有这个忌讳。

      “我体力也确实不好,”噎得对方像个哑巴,翟寰还冲他笑笑:“实话实说,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站也站不起来,将军可否做件好事,请谁送我和宝刀回营帐?”

      “……想的倒美!”梁牧荣粗声粗气,猫被踩了尾巴似的,转头就走。她其实一点都不像个女人,正常女人谁会说出要求对方送自己回营帐这种话?她聪明得很,说出这种话,说明她就没把自己当个男人!他当然不能答应,否则就像被人指着鼻子骂一样……虽然现在也不甚好受是了。

      “我管你怎么滚回去,下午还有练兵,要是迟了,一样军律处置!”

      翟寰看着梁牧荣离去的背影,笑眯眯的——总算是把第十场给赢下来了,看他今后还敢不敢用“女人”来打压她?放松下来,独自躺在校练场上,她两只手掌垫在脑后,看天上的云彩。

      她一直很爱那里的云,天地宽阔,拔出宫墙,好像正为流云布置的戏台一样,由它爱怎样怎样。云随风长,能长到多大?云乘风势,能铺得多远?如她人生的谜语。

      看云的日子,便是她在述龙军营的十年,她在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四岁,她可以很确定地说,当年请求圣皇入伍,是她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前三年,她还醉心于武力的提升,但受限于生为女子,膂力终究只能达到军中士兵的中上水平,她也并不贪心,明白自己的优势更在于耐力和敏捷,再有与人对战之事,也少有落下风,那柄刀名叫“沉风”,到她手也未被埋没,随她所向披靡。十七岁之后,她转而意识到心智谋略更足以以一当千军万马,便沉心于排兵布阵,她本就极聪明,又不惮下苦工,渐渐在兵法上的造诣,即使是戎马世家出身、领兵数十年的梁牧荣也要甘拜下风。十八岁那年,梁牧荣为敌人冷兵重伤,她临危受命,以右参军之衔领兵,大破越军,史称娑臣原之战,大厉与越国纠缠十数年,以这一战为开端,大厉奠定优势,捷报频传,终于于六年之后成功挺进越土,将其纳入帝国的版图。

      怪那片草原上猎猎不止的风啊,吹的心向飘逸的云也身不由己。谁能想到,翟寰就此接手了述龙军,梁牧荣因那一次被伤及根本,难以堪任一军之将,遂被调离前线,由翟寰替上——她到那个位置,用了仅仅四年,怕是他们当年第一次见面时难以预想的结果。

      翟寰的心情很复杂,梁牧荣于她是良师益友,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时承诺的那样,并未因她是女子而有任何私心,这些年对她的欣赏爱护也都是发自衷内,知道调任的消息时,只是表现得略有惆怅。

      翟寰记得送他走的那一天,她在关前为他单独置饯行酒,当时喝的是“雪刀”。

      “区区雪刀。”他说,时隔很久,他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雪刀是军营里最常见的酒,更多好酒在前三天不绝的酒宴上不知消耗了多少坛,但他光闻到那熟悉的味道,鼻子就酸了。

      翟寰为他斟一碗,淡淡道:“其他酒或许比雪刀好,但都不及雪刀烈。翟寰怕将军走后会想念这个味道。”

      “喝喝喝,”梁牧荣粗鲁地接过碗与翟寰手中的一碰,仰头一饮而尽,眼里被辣出了水光,嘴里骂骂咧咧的,到底泄了些酸气出来:“将军之位都给你了,看准我伤刚好,是想要拿我的命去?”

      “将军伤的是肺,又不是肝,翟寰问过军医,喝些酒不会致死,将军放心。”翟寰道,“再者已经叫随行带了好些医药,将军如有身体不适,随时告诉,肯定将您平安送回厉京。”

      梁牧荣:“……”

      他这些天被人都哄惯了,翟寰毫不相让,反而缓解了他的心病似的。酒液烫在喉管,叫他很想大叫出声,那样可以借口说不是因为心中苦,而是因为辣吗?

      但他的伤叫他没法那样做,他体内可怜的肺叫他气短得像一个破了的风箱,他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碗,翟寰沉默地看他喝下,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有些事不必再说。

      他刚满不惑,本该是鼎盛之年,因为突如其来的伤病,一下子憔悴了许多,谁也不知昔日的述龙将军会是这般黯然收场,令人唏嘘。

      摔了酒碗,梁牧荣向翟寰告辞:“珍重!”转身要上马车,翟寰在背后喊了一声:“将军!”

      梁牧荣回头,只见一个东西破空丢过来,一切似曾相识,只是人事已变——他怔忪着,伸手稳稳接住那个玉牌。

      ………

      翟寰猛地惊醒,脑海中梁牧荣最后握着玉牌的身影挥之不去,已经过了七年,梦中事还像昨日一样清晰。

      空荡的寝殿,月光悲凉洒落在地上,她头一次有这样强烈的孤身一人的感觉,意识到自己去国千万里,述龙军已成往事……

      手里硌着东西,是那枚玉牌——或许是此次梦回的原因,她当此生再也见不到了,谁知又回到她身边……

      光王带来的消息,梦中的述龙将军梁牧荣,自戕于刑狱,终年四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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