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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饮鹿 ...

  •   翌日一早,翟寰早早就起身了,昨天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但她好似没受到烦扰一般,心情看上去竟然还不错,任谁也不知内情。菡萏赶来侍候,看到抿了抿唇,沉默地递上巾子。

      翟寰接过,看到是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菡萏凉凉道:“紫苏姐姐受罚,芍药和汀兰被您昨儿个大晚上地发落去了西书房,就剩我个全乎的了,不是我还能有谁?”话里的怨气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翟寰擦着手巾,停下,看了她一眼,菡萏外强中干,挺着脊梁,眼睛却飘忽躲避,泄露了顶嘴的慌张。翟寰没有追究,但也不想解释什么,继续洗漱,菡萏闭了嘴,服侍上倒没有额外的错处。翟寰晨起的步骤延续多年前在军中的习惯,沃面,漱口,穿衣,有条不紊,不消一刻钟,坐在了早膳前。

      翟寰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提了起来。招来李宝:“一样的给西书房送一份去。”

      李宝波澜不惊,答应了退下去,仿佛多年主仆之间心灵相通。菡萏自然不平,加之与紫苏同仇敌忾,更看李宝不惯,狠狠瞪了他一眼,李宝权当没看见。

      菡萏给翟寰布菜,一举一动中流露出哀怨,翟寰吃的不舒坦,没几口叫停了筷子。

      翟寰板着脸:“更衣。”

      菡萏被吓到,露出一个苦脸,气势就软了下来,再不敢造次,闭紧嘴巴,照翟寰的要求拣了件鼠灰色的常服,直到系完最顶上一颗扣子,菡萏小小吐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

      翟寰心情实在是好,刚才装生气其实也只是为了唬人,维持不了多久,看到菡萏忐忑的样子,绷不住笑了出来,菡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也知道要装乖了。翟寰又板起脸教训道:“今天当心你的嘴!若是管不住,一会也不要随我去见王爷了。”

      菡萏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忙不迭地应了几声,欢喜都写在脸上,又努力压着眉眼表现出稳重的样子。她年纪是翟寰带来越国的女官中最轻的,平时这种事哪里轮的到她。也不觉得是被打了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瞬间就把其他事情抛之脑后,满眼只有受到器重的惊喜。

      翟寰看在眼里,不可避免地想到紫苏,神色一黯,随口叮嘱道:“一会机灵点。”顿了顿改口:“算了,还是管住你的嘴罢。”

      早膳过后,翟寰便带着菡萏另两个可有可无的侍从,摆驾去此次光王下榻的饮鹿苑。这是菡萏来越国后第一次出宫,压抑不住的兴奋,头安分地低着,眼睛却四处乱瞟。翟寰也由着她。

      饮鹿苑离皇宫不远,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半刻钟便到。这里原是十年前越京内一位富贵王爷的府邸,翟寰早听说在自己到来前,越国皇室主脉式微以久,果然不假,这饮鹿苑之堂皇富丽与正经皇宫想比,也丝毫不逊。苑内的装饰是越国一贯的婉约精巧,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径通幽之处,翟寰也只有步行。

      光王好大的气派,翟寰通报之后,也不见亲自来迎,只有一位眼生的主管公公在前面领路。本是在他人的地界,光王却像个十足傲慢的地主,翟寰不动声色,恰然自适,走的不紧不慢,仿佛花园里赏景,丝毫没有不悦之色。菡萏为主子憋屈,还是忍不住,路上一直雀跃的嘴角垮了下去。

      翟寰自昨天承诺今日会来拜访,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出。她的叔父就爱耍这一板斧,立威这一套,她在大厉就见得太多,反比她还要像个深宫妇人的作派。她现在将姿态放得低些,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但她心里清楚的很,这回本不是她有求于人,不知道是谁没有底气还要强撑。

      菡萏紧跟在翟寰身后,走在暮夏荼蘼的花园中,心境也受到感染,渐渐平和了下来,走过的沿路仿佛秘道,穿梭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叫她恍惚回到了从前在大厉时的日子,翟寰还未出阁,是备受宠爱的公主,也是万众瞩目的少年将军,此刻,那层不合适她的名叫“皇后”的茧终于从她身上剥了下来。

      丝竹管弦之声悠悠入耳,翟寰一行人总算行到了光王所在地——饮鹿苑中心的花榭。还未近晌午,这里却好像在举行一场小型的宴会,正等着贵客大驾光临,桌上是美酒佳馔,旁有美姬起舞作乐。光王坐在主位,看来已经恭候多时,他的样子看起来绝不是领头太监嘴里“迟睡未醒”的模样,装容整肃,眼神沉凝地独自饮茶,与此处地布置格格不入。

      他也看见翟寰来了,立刻换上一脸笑容,掩去过于严肃的表情,这才看起来那个熟悉的光王殿下。

      “寰儿来了?快过来陪叔父坐下。”

      翟寰沉声应是,在光王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大方落座,菡萏正想上前,被一旁光王的侍从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菡萏抿唇,什么也没说,默默站到一边去。

      翟寰与光王同坐一桌,随侍的只有两个斟酒的小童,俱是天聋地哑,方便两人说话。

      “叔父为何只为侄女斟酒,倒自己喝茶?”翟寰看着杯中物,笑道。

      “越国的茶叶出名,想你喝惯了,我却觉得新鲜;酒却还是大厉出众,你一尝便知。”

      翟寰举杯轻嗅,眼神一亮,仿佛轻叹的语气:“是‘雪刀’。”

      “正是。”光王道。

      翟寰却只闻了一下就放下了,道:“多谢叔父解翟寰的乡愁。”

      “怎得不喝?莫不是怕我下毒?”光王面露不耐,不出片刻将叔慈侄孝的假象撕开一道口子。

      “翟寰怎会那样想?”翟寰仍旧是一副谦恭的样子,“只是我已久不在军中,身处深宫养尊处优,怕喝不来从前爱喝的酒了,反坏了记忆中美酒的滋味。”

      “哦,原是这样。”光王敷衍的应了一句,心不在焉地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彼此都清楚地很。光王是有事相求的那一方,但他过于傲慢,即使求人也不愿屈居下风,拼命想压过翟寰一头,因此迟迟不将谈话切到正题。翟寰也乐于装作糊涂,倒要看看对方能忍到几时?

      光王再抬头,又是一脸笑容,仿佛刚刚的一点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本王昨夜就说,要设好酒好宴款待你的,决不食言。如今这酒不喝,那这宴会可合你心意?”

      说着,他手一挥动,不知是指向面前桌上的佳肴,或是酒桌前不远身段窈窕妖娆起舞的舞姬们。

      翟寰目光坦荡地一一看过去,满桌的重荤看着令人倒胃,或许是为了下酒?叫她轻皱了下眉,明知是在暗讽她好女色的传闻,她偏不避讳更要仔细看那些跳舞的女人——她们裸露着的雪白肌肤让人联想到桌上菜肴的一层浮油,脸上的浓妆在昏暗的夜里恰到好处,放在大白天却只让人觉得滑稽,这样炎热的天气,她们扭动的那样卖力,每人脸上都是一层薄汗,叫人辨不清眉眼,好像都长得同一个样子。

      光王竟还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叫她觉得好笑,是光王心中的飨宴就是如此?抑或是存心拿来膈应她的?

      翟寰收回目光,淡淡道:“多谢叔父有心了,但翟寰用过早膳来的,加之近来有些苦夏,没什么胃口。”

      她指的是吃食,但光王却引申成了另外的意思,笑容微妙起来,打趣道:“用过了,嗯?怪不得昨晚走的那么急。”

      翟寰面罩寒霜,“恕翟寰不明白您的意思。”

      光王也有些后悔了,轻咳了一声,但是他自己为老不尊在先,吃个冷脸也是应该,自觉威严尽失,好在迅速反应,拍了下手,扬声命令:“你们都先下去。”舞姬们氤氲如一团脂香红云飘走,花榭终于清爽了些。

      “刚才是叔父失言,这样,我自罚三杯!”光王权衡少顷,终是说,这表态对他来说已是不易。

      翟寰脸上是疏离的笑容:“叔父言重了,我曾在军中行走数年,常年与草莽兵杂为伍,怎会连这一点冒犯都受不得,您切莫放在心上。”

      光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翟寰浑不在意地笑笑,举起酒杯碰了碰光王手中的:“也不必自罚三杯,就侄女儿陪您喝这一杯雪刀吧。”说罢一饮而尽。光王心中不是滋味,也仰头闷闷喝了。

      光王没讨到好,反而因为刚刚的事情,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境地,忍不住鼻子里轻哼一声。

      “你昨天晚上说的,可还算数?”

      “您说的哪一件?昨晚发生了那么多事,您也知道——翟寰怕和您心中所想的不是同一件。”

      光王急了:“自然是述龙……”

      话音堪堪止住,光王看到翟寰似笑非笑的眼神,背上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您说什么?”翟寰心知肚明,追问了一句。

      光王又自斟一杯雪刀饮了,把未尽地话咽下去,努力保持镇定的表情,硬邦邦地问了一句:“那麒麟,我若问你借,你可愿借我?”

      翟寰目光平静:“为欺君叛国?”

      光王急了:“当然不是!”

      翟寰微笑:“不是便好。”

      光王有些不屑:“你也未免太高看……那麒麟,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你走后,麒麟已被打散,早已不是从前的它了。”他本来还想说,即使是在它全盛之时,凭它要欺君叛国,也未免太夸的下海口。但想了想如今自己还要伸手去讨,便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不是便好,”翟寰又重复了一遍,也并没有不悦的神色,“不如叔父直说借去述龙军有何用处吧。翟寰实在好奇,那只军队早就不归我的统领了,翟寰又远在越国,叔父为何不直接向圣皇请兵,反要来找我呢?”

      翟寰把话挑明,倒叫光王吃了一惊,第一时间就往两边看去,生怕隔墙有耳的样子。

      翟寰朗声笑起来:“叔父不必担心,翟寰还是那句话,越国与大厉远距千里,我们在此间说的话、做的事,只要您不说,我不说,就决计不会传到圣皇的耳朵里。您对翟寰还没有这点信心吗?”

      光王脸色不是很好看,合着之前翟寰不告诉他,是故意叫他提心吊胆得看好戏呢!不过转念一想,他对翟寰掌管身边人的能力,确实不需要担心,她可是大厉圣皇亲口承认的最肖似自己的子女,哪能容忍自己天天被他人安插的暗眼束手束脚呢?

      光王心中一动,本来坐直的脊背又靠回了椅子上,装模做样又问了一句:“本王突然想起,此次来还没亲去拜访曹大人。”

      “此次怕是不能如叔父愿了,”翟寰淡淡道,“翟寰无能,留不住曹大人。曹老不久前已辞官归乡,叔父回大厉或能一见。”

      此话一出,光王又是一惊,对翟寰更是刮目相看。要知道曹知谦是圣皇亲赐来“辅佐”翟寰的,虽说随着翟寰羽翼渐丰,这种老臣迟早免不了被弃用的命运,但翟寰到越国还不到半年时间,就摆脱了曹知谦,而且这消息在大厉竟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可见其不一般的手腕。

      光王一向自得于自己的眼界,多年前他也曾到访过越国一次,这回虽说在越国只待了短暂的时间,已感到不管是朝堂或是民间的风气已大异于前,有着一种生机勃发的气韵。他不由得想到,翟寰当初出嫁越国,多少人幸灾乐祸,只因越国贫乱已久,无人看好一个长久活在父皇羽翼下的空有武勇的公主殿下能够顺利接管,谁知只过了短短几个月,她不仅成功掌权,看来还在这遥远的异国还拥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竟叫他也好生羡慕。

      他此次借兵的目的也正在此。要知道大厉国力正值鼎盛,属国不仅越国一个,特别有了翟寰这样的先例之后,圣皇近来又有分封的意图——是西边一个新收拢的名叫缅宁的小国,光王也动了心思。

      光王这回也不在意脸不脸面的事了,翟寰状似无意显露出来的实力反而令他久悬的心放下,更坚定了笼络翟寰的想法,他决定将事情坦诚相告。

      “缅宁……?”翟寰沉吟,她当然听说过,大厉的军队在此绵亘数年,述龙军也曾承皇命在其间戍守,几个月前,大厉终于传来将其拿下的消息,但她毕竟离得太远,却不知道还有分封的事。

      她更讶异地是作为圣皇左膀右臂的光王竟有此意,光王看到她的表情,心中了然,苦笑解释道:“没错,我确实想争一争缅宁。”

      光王轻叹一声,缓缓道来:“本王自圣皇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二年。能见证曾经的皇兄一步步成为如今的圣主明君,本王辅佐在侧,足以慰平生。但有时我也会想,圣皇的成就已近天人之限,震古烁今,必得流芳百世,而我的尽头在哪里呢?”

      “圣皇有治国经略在胸,我却只有马背上的功夫,大厉承平,虽是社稷之福,但于我却成废将,这种感受,想必你也能懂得?可我虽不愿做位高权重的闲散王公,日日在朝堂恭维周旋,却也怕此心招来误解猜忌,不如离了大厉,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对我来说,缅宁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缅宁才成大厉属国,更西还有簇夷国,两国连年征战不休,若我去了,必大有可为,镇一方平安。”

      光王少有在人前完全袒露自己的想法,畅想结束,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玩着酒盏。他掩饰不住眼中灼灼光亮,叫人恍若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骁勇善战叱咤风云的年轻将军。翟寰亦有些唏嘘:“翟寰从不知叔父有这样的想法。”

      光王回以一笑,翟寰接着问:“叔父作此想,何不向圣皇直言呢?圣皇一向关爱兄弟,您的要求在翟寰看来合情合理。”

      光王有些遗憾地看到翟寰转瞬就恢复了精密的理智,道:“无他,概因除我之外,还有一人也意在缅宁,本王为臣子,不愿见圣皇为难。”

      “是四哥?”

      光王承认:“是。”

      翟寰了然,这样看来,大厉太子之位久悬,如今应该是定下了。她的二哥和四哥争了许久,最终以四哥失败告终,看样子是要避退缅宁,以避二哥锋芒。翟寰与四皇子不算亲厚,但也知其并非将才。四皇子与光王争夺缅宁,双方各有胜算。光王在朝中地位超然,又是圣皇亲兄弟,深得圣皇宠幸;而四皇子十四岁时曾以身救圣皇于越国刺客手中,导致堕马,因此左腿落下残疾,圣皇所以格外怜惜钟爱他。

      翟寰以旁观者的角度,也不得不盘算二者输的可能,对光王的顾虑在于其多年来积累的权势,早已树大根深,自成一派,贸然分封出去,怕有阋墙之祸。这样看来,四皇子或是更好的打算,根基尚浅,要在异国立足离不开圣皇的支持,可二皇子那边怎会善罢甘休,放任宿敌在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发展势力?有很大的几率会从中作梗。

      翟寰深知自己的父皇,对于儿女之间的斗争心知肚明,却放任自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最优秀的继任者,可以想见,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储位之争只有暂时停歇和愈演愈烈,想她曾经也是局中人……直到离开了大厉来到越国。她曾不知那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回顾来到越国她经历的种种,她现在可以定言:是她的好运。

      如今光王的坦诚拉拢,仿佛是在重新邀她入局的序章,她甚至怀疑光王已经跟二皇子沟通在先,现在交给她选择的话,因为和承认好运一样的缘故,她油然而生一种不情愿。

      “所以你借去述龙,不会是要打四皇子不会带兵这一点,以昭示缅宁国主非你不可?”翟寰皱起眉头,“近来缅宁边境并无战乱的消息,叔父难道是在打无中生有的主意?”
      光王苦笑:“寰儿聪慧。”

      翟寰的表情冷了下来,以她对述龙的感情,若光王想要重集旧部只为做什么冒充簇夷挑起两国争端,光王借机出兵镇压立威的脏事,她是万万不能首肯的,那是死士该做的事,而述龙早已解部,何苦葬送旧日的英魂?

      光王何其敏锐,立即察觉了翟寰态度的变化,立刻就明白她心中所想,而这,其实才是他今天的最大的倚仗。

      光王掏出一封随身的书信,递给翟寰,简简单单的动作,只薄薄一张的信纸,落到翟寰手中。翟寰毫无预料,疑惑的目光朝光王看去,继而移到信纸上。

      只看到那信启的称呼,翟寰的神色已是大受震动,两只手捏着信纸,手指越扣越紧。那信上的字迹也是她熟悉的,潦草如沉沙折戟,刀光剑影,铺面而来的还有铁锈一般的、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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