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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戏转 ...

  •   我出了一背的冷汗,手心,脚底也遍湿了,快要站不住,快要晕倒,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不能。

      我像是孤身站在海边,内疚、悔恨、害怕……种种情绪,像一层层的波浪一般袭来,要将我吞噬,在悯贵妃说出芙蕖宫有禁书之后,我后知后觉,才知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我犯了天大的罪。而如今那罪责,却要让无辜的元妃娘娘来背负,看着元妃娘娘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色,同时出现无措和疑惑的天真的表情,我真是仇恨我自己。

      我知道我该挺身而出,承担我应该承担的,但脚步却迟迟迈不出——要从我这里,走到人群中央去,那里的任何一个人,随便一根小手指便能碾死我,还有一个人,光是一个鄙夷的眼神,就能把我杀死几千几万遍……

      我怀着一种临死前的心情,也就不管不顾了,远远地看向那个人——大概我是所有奴才里唯一一个此时还敢抬头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恼怒的样子,不合时宜地觉得那样使她更生动了。

      我刚看到《折钗晓梦》这出戏时,就已觉得不妥,但台下一片叫好声把我也给惑住了,毕竟这出戏一看就是从我的书里改来的,我也不能免俗地暗地里沾沾自喜,殊不知后面会引出这样大的祸端。

      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那出戏并没有引起我的警觉,我只从别人嘴里听说《环钗春游记》在宫外很受欢迎,想来改成戏目也不足为奇,再者说,故意忽略它与书之间的联系,倒也无妨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看待。

      再多借口也没用了,当悯贵妃告发“禁书”的时候,我明白我之前的一切都是心存侥幸,自欺欺人。

      稍微细想,就知道悯贵妃是有备而来,甚至是辛苦谋算的结果,我们这些宫人都不在宫里,哪就这么巧这么轻易就搜出书来呢?想来她早早在芙蕖宫里输送新人,说不定已经算好了会有今天这一天。

      她的有意陷害稍看便知,蹩脚之处连我都看出来了,当然也不能逃过皇后娘娘的眼睛。她的聪明之处在于挑了“禁书”入手,如果是后宫常见的把戏,栽赃巫蛊或是通奸,或许皇后娘娘还不会在意,可是编排皇后娘娘明令禁止的书籍,却教她的意图显得师出有名。

      ——我在那个时候还不怎么担心,她或许想到了栽赃禁书这个法子,但我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芙蕖宫里还有我这个书籍的原作者,这样一切的罪名,只要我揽下来,脏水就泼不到元妃娘娘头上。凭皇后娘娘和元妃娘娘的交情,还能护不住芙蕖宫吗?

      殊不知这是我第二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是后话……当时我没想到的是,皇后娘娘会那样生气。

      是了,与世界上所有事情相比,哪怕我现在就要去认下杀头之罪,我最在乎的仍然是她的反应。我知道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果被写到书里,还写成那个样子……当然应该生气的,不然那书就不会先被严禁过一轮了。但我心里隐隐期望着,假如她的态度温和一些,是不是就说明未来有可能放下对最开始版本的成见,平心静气地看看我笔下写的她是什么样子,教她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懂得她——我想我或许懂得她?至少在今天之前,我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没有意外,迎来的是皇后娘娘有史以来的盛怒,周围的伙伴们个个噤声,恨不得原地化作顽石,只有我一个敢抬头远远朝她望着。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就是这一切匿名的始作俑者。

      今天早些时候得到她返还的荷包时,那其中不言自明的含义已使我化作顽石一次,如今,像风吹雨打去,我片片化灰。

      可她虽然生气,对元妃娘娘的维护,已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我是说,她当然可以那样,只是我从前以为她会是更顾念大局的类型。这次她仅凭三言二语,就化解了一场要命的危机,悯贵妃节节败退,一手好棋溃不成军。

      我应该高兴,应该为元妃娘娘和芙蕖宫高兴,可高兴之下,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涌现上来,梗在我的喉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大事化了,但这件事情既然已经爆出来,我却不能继续龟缩,让她和元妃娘娘之间平添了罅隙,今天晚些,我定要去她们二人面前领罪,我是逃不过的。

      正这样想着,周围人神色各异,没有人料到此时,光王殿下会出面。

      “可是把我搞糊涂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人从头跟我说一下?”

      “一场闹剧罢了,叔父不听也罢。”皇后娘娘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孩子大了,什么也不跟长辈说,万一受了欺负,可如何是好啊。”光王笑盈盈的,看着却叫人胆寒,“听之前三言片语的,似乎是有人要坏我侄女儿的名声?那不就是坏越国皇后的名声——也就是坏我大厉的名声?可不能小孩儿脾气随随便便就算了。“

      “叔父,不是……”

      皇后娘娘的话被光王殿下举手打断,光王殿下看起来和蔼极了,但我觉得他比今天现场任何人都要教人害怕——他是什么时候站到皇后娘娘前面去的?

      ******

      光王叫最近的宫女扶起了悯贵妃:”这位娘娘不妨给本王说说事情的始末?”

      “谢光王殿下,”悯贵妃站起身来,靠宫女搀扶,刚才的冲突将她周身力气抽干了似的,不过口齿仍然清楚:“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坊间有一以皇后娘娘为原型的名叫《环钗春游记》的话本流毒,今日刚好因刺客之事搜查芙蕖宫之时,才发现原来宫中也早已流传开来,本宫的宫女得知了此事觉得不妥,所以禀报给臣妾,臣妾气愤惊怒之下,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光王颔首:“原来如此。”驾轻就熟地又招来一人问:“菡萏,我记得是你带头去搜的宫,悯贵妃所说属实吗?”

      菡萏被点了名,忐忑地站出来,看看光王,又看看翟寰,后者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也就没有任何指示的空间,菡萏斟酌着语句道:“回光王殿下……属实。我们一行人去搜宫时,没有看到刺客,却找到了十几本那书,但奴婢以为,是有人故意设计叫我们发现,否则……”

      光王打断她:“只说你看到的情况就好。”

      菡萏只好把剩余的“以为”吞回肚子里,觑着翟寰的眼色退了回去。

      光王老奸巨猾,哪能猜不出事情的始末?其实很简单,那书的存在是真,悯贵妃的陷害也是真,左不过后宫争斗,斗不出个天去。若是在大厉,这种事情他是管也懒得管的,甚至说不清两边谁是谁非,一并重罚了就是,以此为戒,下回同样的事情再发生的也少了——翟寰就常常这么干,这么一看,处理方式倒是一脉相承。

      他此时出来过问这件事,算名不正言不顺,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动机吗?其实也不然,只是难有看到她这个滴水不漏的侄女处事这样反常的时候,他觉得有趣掺一脚罢了,越了解,看到翟寰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就越觉得有趣了。

      她想把事情压下来,是为了维护其中一方?光王摸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向那被指控的元妃,绣珠从头到尾没有辩解的机会,静静地站在一旁,冷丽的气质像开在夜晚的花的香气那样弥漫,叫阅人无数的光王也不由得承认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翟寰在大厉时已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他几乎可以断定了,他这个侄女啊,还挺有眼光……

      “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免得偏听偏信。”光王理中客似的补上一句,含笑看向绣珠,“这位元妃娘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绣珠像是个被冻了很久的人,被戳了一下,恢复了一点知觉,但动作神态依旧迟缓,光王叫她,她却只转向翟寰,声音不大,好像也只说给她听:“殿下,我不知道什么禁书的事,凡是会损害殿下的事情,任何事,绣珠都不会去做。”

      好一个痴情的木头美人,光王哂笑,有趣,实在有趣,翟寰现在变了?竟吃这一套?

      翟寰无言,想起了上回,绣珠的性子一点都没变,信奉清者自清,惯会强忍,这个时候说那些话,有什么用?她怕她保不准又要哭,沉默着冲她点了下头当作安慰。绣珠也是个痴的,冲她一笑,翟寰看了只觉得心里憋屈难受,很快移开目光。

      还好,如果事情就追究到这个程度,局势就她来说还可以掌控。只是她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叔父,是她也无法预测的。

      光王笑眯眯地问过一圈,转向翟寰,道:“原来是这样,本王这才全明白了。”

      “叔父有何高见?”

      “唉,清官难断家务事,本王不好置喙。”

      翟寰面上假笑,心道你还知道。

      显然没完,光王目光一转,又笑道:“不如听听侄婿的意见?毕竟是一家之主,心里肯定有自己的决断。”

      皇帝猛地被提及,吓了一跳,他一直云里雾里的,还是听了光王的问话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光王这话是想把水搅得再浑些呢,哪里是真要问他的意见,再说他若不知天高地厚地答了,不是又要得罪皇后……白白被当了枪使。他难得的明白起事理来,赶紧将自己摘出去,恭敬道:“叔父有所不知,皇后处事最是公正,夫妻一体,皇后的决断就是小婿的决断。”

      光王听了,笑而不语,鱼没上钩,只有暂且放下越国皇帝,转头又问翟寰:“那不知皇后娘娘的决断是?”

      翟寰表情平静:“后宫以和为上,争端的两方都该罚,免得上行下效,将来扰得宫中再无宁日。”

      “在理。但这争端的起因归根究底是因为那书,对那书的存在,寰儿怎么看?”

      翟寰顿一顿,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娱戏罢了,较真反而自降身价,我觉得无妨。”

      “你性子一向宽宏,”光王道,“但这书妄议大厉皇室,如果放任,只怕会愈演愈烈。若是传到你父皇那里去,你知道他最厌恶这些,说不定会大怒。”

      “越国与大厉相距千里。”

      “可书本和流言从来不惧那些。”

      “好,”翟寰干脆点头,“翟寰明白叔父的意思了,今日起阖宫彻查此书,查到全部烧毁。宫外我也会颁布禁令,不许这书再在市面上流通,违例依越律论刑,如何?”
      光王笑:“本王没意见,只是若换你父皇看,这手腕软了些。如若治国一直如此,恐怕要他老人家担心了。”

      翟寰道:“叔父放心,翟寰心中有数。不过禁书之事不像别的,不宜操之过急,更何况我与圣皇的威信也不能比,在越国根基不深,多有掣肘,想必叔父也懂得揠苗助长的道理。”

      光王谈不上满意或是不满意的,点点头,终于不再说话了。翟寰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已是她能争取的最好的结果,她心里清楚,对这书的事情,万不能再深究下去了,否则……英度就藏不住了。

      她现在也在旁边和众人一起观望吗?是不是差点被吓破了胆?不至于,她胆子大着呢。翟寰放松了一些,目光似乎浑不在意地往人群中一扫。

      一切只有等光王回大厉再从长计议——她刚才都那么说了,这书是得禁一阵子,一开始做做样子的雷霆手段也是要有的,就怕吓得她不敢再写,可自己还着急等着看下一部呢。

      若是被人查到太极殿里皇后私藏的全集该有多有意思?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念头。

      或许今后让她把那书名和人名换了,只能等风头过了再偷偷重新写,她要为她另造一个书庐,从此便只写给她一个人看……思绪飘得越来越远。

      “其实这整件事,本王还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光王沉思片刻,又发话道,这次问悯贵妃:“贵妃之前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民间有这本书流毒?”

      悯贵妃慌了,以为光王要开始过问她栽赃陷害的事情,低下头去道:“是……这书在坊间很是风行,所以臣妾,臣妾也略有耳闻。”

      她这话漏洞百出,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这次的谋划,也是处处破绽,只要有人想要细究,一定叫她登高跌重。不出所料的话,皇后娘娘之后肯定不会放过她,至少治她个扰乱后宫之罪,反而是元妃,祸及阖宫,也动不了她一根毫毛……

      想到这里,本来已经冷静下来的悯贵妃,拳头又攥紧了,长长的指甲刺到肉里,让人清醒,或者痛得更疯魔了。

      她什么都顾不得,转眼将之前的承诺也抛之脑后。

      “实不瞒光王殿下,臣妾此次确实有自己的打算,请殿下及娘娘降罪,”她身子软的像没有骨头,又跪了下去,翟寰才回过神来,悯贵妃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叫她瞳孔紧缩——

      “臣妾一早就知道那书的存在了,甚至知道……那书是从宫中传出去的,而那源头……就是芙蕖宫!臣妾知情不报,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一时告诉无门,更兼怕打草惊蛇。”
      悯贵妃不紧不慢,嘴角挂着恶意的笑容:“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臣妾索性一吐为快:请殿下与娘娘明鉴,《环钗春游记》的作者……就在芙蕖宫里!”

      话音落下,情势骤变,全场哗然。

      谁都没有注意,惜霞阁的主楼阁之上,一扇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将下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说过不会做到这一步的!她骗了我!”星子目眦欲裂,几乎想要冲出去,但被盈月的手死死锢住。

      “星子,你冷静些!”

      “叫我如何冷静!她若再供出英度,英度哪还留的命在!”星子死命挣着,盈月狠狠一个耳光甩来。

      星子被打得头偏去一边,半边脸笼在窗户的阴影里,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夜行服。

      那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盈月的胸膛也剧烈起伏着,只有两个人的窄小的空间中,只有她的呼吸声尤为明显,星子则木木地没有动静。盈月心中一痛,有些后悔,但为了顾全大局,别无他法。她放缓了声音跟星子讲道理,另一只手依旧用劲将她钳制得死死的。

      “你不去,英度才有可能没有事。”盈月苦口婆心劝道:“悯贵妃确实答应过你,不会提原作的事,但你往好的方面看……她刚才也没说具体是哪个人对不对?她的目标只有元妃一个,巴不得把罪过都揽到元妃头上,肯定不会刻意针对英度,只要英度不主动承认,她没有别的证据,皇后又护着元妃,说不定就能和刚才一样大事化小……”

      她说不下去了,这段话里假设太多,根本站不住脚。她也不是不愧疚,她们究竟是把那个无辜的女子拖下了水,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但她们现在做的事业,哪能没有一点牺牲呢?不管是牺牲旁人,或是她们自己,只要是必要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换了个方向劝道:“再者说了,即使你现在下去,能起什么作用呢?难不成把悯贵妃捉来打一顿吗?——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别忘了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帮悯贵妃做戏只是其次,无论如何也要顾全大局……”

      “我现在下去,至少可以带她走……”星子口中喃喃,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盈月在一旁有耐心地等着,她知道星子已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星子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可笑,她发现自己确像盈月说的,什么都做不了……即使侥幸带英度逃出宫去,也不能改变什么,她们背后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们,她以为自己是谁?不由自主的一颗棋子的宿命……靠着窗子缓缓下滑,她坐到地上,眼神灰败,语气中是软下来的悔过:“我对不起英度,她那样信任我……”眼中一片水迹。

      是她一早发现英度写书,也是她把这件事告诉悯贵妃,想方设法将英度塞进芙蕖宫……今天发生的事情,每一步都少不了她的推动,她以为自己护得住她,竟会相信悯贵妃不牵扯英度的承诺……但她此刻不恨悯贵妃,只恨自己。

      “若要顾全大局,侯爷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事情托付给我们两个女人,他没有想过女人感情用事的可能吗?”星子道,眼神逐渐清明坚定,盈月想到自身,竟不敢面对上那样的目光,应答道:“可是我们不会。”

      “此刻不会,”星子纠正道,“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出去一点用都没有——但我会想出办法的,我一定会救她出险境,我会带她出宫。我会向她弥补今天的一切。”星子好像不对任何人,只是对自己说。也不给盈月反应的时间,敏捷地站起身来,盈月怔仲之间,拉着她的手松开了。星子靠着窗,像之前一样,密切注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修长的身影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呼吸声都难以闻见,夕阳的光线给她冷静又狂热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一点半年前那个孩子的影子完全不见了,叫人觉得陌生。

      盈月知道暂时危机是解除了,夜幕降临后,她们的任务才真正开始。对于自己妹妹太快的蜕变,她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她全明白了。星子的长成,并不是什么意外,不过是因为对另一个人动心所致——就和她当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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