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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元妃 ...

  •   这宫廷深之又深,重重门扉幕帐,把秘密锁在暗不见底的地方。原来翟寰她们三人所在,还并不是太极殿的最深处,距离曾经的九五至尊安睡的卧榻,还隔着几个屏风的距离,那卧榻上的确正有人在睡着,然而外面围房里的三个女人,却没有人去在意。

      锦贵人是如何绕过重重明卫暗卫,出现在太极殿深处的,没有人知道。紫苏看她身上只着一身素白寝衣,神色自若,再加上好眠中的帝王,心中有了猜测——便是另一个陈妃是了。

      宛如太极殿如今已乾坤颠倒,此间亦尊卑不分,锦贵人坐在房中唯一一把贵妃椅上,却是翟寰站着,手中握剑。

      那锦贵人颜色极好,一双秀目潋滟,有倾城之姿,比起陈妃的妖妖样儿,又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难怪会在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她只着一身寝衣,却毫不畏缩,紫苏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才发现她是在烹茶,几个漂亮的手势起落之后,她面前的桌上多了三杯清茶,茶的热气在这清凉的宫殿内袅袅上升。

      紫苏这时才发觉自己麻痹的感官从之前的恐惧中恢复了,闻见了那逸而不散的茶香。面前的女子出现得过于鬼魅,姿态过于镇定,叫她有一种好像在做梦的感觉,仿佛她是跟着殿下来她毓秀宫的房中拜访来的。

      锦贵人细白的手指拢上那玲珑的骨瓷茶杯,这时人才瑟缩起来了,像是花骨朵被人碰了或是被风吹乱了似的招人怜爱,那瑟缩却不是因为她终于感觉到了翟寰身为皇后的威严,只是寒冷中捧着一杯热茶那样自然地想要叹气。

      “殿下,看来您的人到了。”锦贵人啜饮一口茶水,花姿便舒展开,声音是清清冷冷的:“您在此地不便久留,便请回吧。若是不着急,不妨喝杯妾身煮的茶再走,不然妾身的父亲该责怪妾身的怠慢了。”

      “不必了,”翟寰回答的干脆,“那茶你自己留着喝,我宫里凉,你多穿点,过会儿,我叫宫女来给你送个手炉。还差别的什么没有?”

      锦贵人温婉一笑:“多谢殿下,再没别的了。”

      紫苏从翟寰的脸上看不出她内心的情绪,只见她得了那一句,点点头道:“今天多谢你了,”接着说,“紫苏,走了。”

      翟寰转身就向来时路走去,向着禁闭的殿门,没有丝毫迟疑,她仍握着剑,但心情似已平复,再没有不久前通身的杀伐之气。紫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还没有从一系列的预料之外中恢复过来,她现在落得只剩本能,回身要为越国皇帝和他的妃嫔掩上门时,不经意撞上了锦贵人也望向这边的目光,那目光哀愁却也坦荡,看到她也望过来,报以一笑。

      紫苏追上翟寰时,翟寰已走出好远,她本来步速就快,这还是她有意迁就紫苏的结果。紫苏是跑上来的,脚步杂乱,气息不稳,翟寰低头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冰盆。

      紫苏见她看到了,忙解释道:“咱们宫里处处都摆了冰盆,我看锦贵人怕冷,就先撤了一个。”

      得来翟寰赞许她细心的颔首。

      紫苏有心事,此时不敢直视翟寰的注目,试探道:“一会我就让人来给锦姑娘送手炉,再拨宫女太监各两对来伺候,殿下看如何?”

      “不必要那么多人,免得她难堪,”翟寰道,“叫汀兰过去伺候着就够了。”

      “……是。”紫苏应了,依旧不敢看翟寰,想了想,还是问:“我不知……原来锦姑娘,竟是我们的人吗?”

      “她不是,”翟寰回答,“你不记得了吗?之前有一次,锦尚书求我许她一个贵嫔之位,我没允……”欲言又止,终道:“委屈她了。”

      “今天若不是她,我怕是真就意气用事,斩了那越国皇帝。”翟寰似是在自言自语,手腕一转,手中青锋射出冷光,话中有些许自嘲:“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时什么也顾不得,竟也没想过事后该如何补救……真就是被这天气热晕头了吧?”

      紫苏垂头听着,心中思绪复杂难明。

      “只是不知锦贵人是如何进来这宫里的?我还以为自上次之后,越国皇帝不敢再做那种带人过来的把戏了呢。”紫苏道。

      “她跟我说是自己来的,原是太极殿里建有密道,少有人知,而她父亲是其中之一。”

      “那锦大人竟告诉了她?”紫苏皱起眉头,“也不知是把女儿送进宫来做什么了……”

      翟寰打断:“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罢了。”

      紫苏不知为何此时很想唱反调,隐晦道:“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想也是个有主意有决断的。”

      翟寰这回没反驳,提醒了一句稍晚详细探探密道的情况,紫苏自然答应,就当翻过这篇。

      “你觉得她如何?”仍旧走着,翟寰一直思索,突然冒出一句。

      紫苏被问话,一愣,刚才她转身时碰上的美人的目光似在眼前,嘴上说:“看着比陈妃聪明沉稳许多。”

      这却不是翟寰心里的答案,她叹息一声,能看出因为今天的事情,她对锦贵人其人很是高看两眼,紫苏自觉听出了责备之意:“可不能拿陈妃和她比啊。”

      紫苏低声称是,心中酸涩,手心的冰盆带着全身都感到一股凉意,这时才后悔方才不喝口热茶了。沉默着又走了一段,终于到了紧闭的殿门前,紫苏忙重整精神,正要上前叫李宝把门打开,却被翟寰拦住,只见她提剑高喝:“门外所有人避让!”

      话音落下,翟寰等了一息,便提脚对那门上的金泥一踹,需要四个太监合力才能关上的厚重殿门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眼前突然大亮的天光使紫苏虚起眼睛,只看见门外大多数人都听话退到一边,只有地上一个宽宽的黑影仍旧跪着,矮胖的上半身挺得直直的,掩不住盛气凌人的样子。紫苏突然感到手上一轻,也不知身边的翟寰使了什么燕子功夫,夺过来冲着门外那个黑影一掷,凌厉的剑影随后跟上。

      皇后的动作出人意料,根本没给人反应的时机。等宫人们看清是怎么回事,大殿里鸦雀无声——

      阿奇嬷嬷,后宫女官中最恶名昭彰的狠角色,方才只有她不听翟寰的命令,挡在道中央,本是一副神气十足要兴师问罪的模样,此刻却浑身被冰水淋得透湿,不住筛糠一样得发着抖,再看去,她的发髻散落,头发被削去一半,头顶的发丝只余半寸,险之又险。

      翟寰气定神闲,面对众人逆着光站着,一股杀伐果断之气似有实体,众人眼见他们英武非常的皇后娘娘,同时失声。

      钝钝的一声和清脆的一声同时响起。阿奇嬷嬷下跪、翟寰将宝剑扔到她脚下,两件事同时发生。

      “你自己寻个结果,我今日说明白了,我要你的命,”翟寰居高临下,精致的面孔上毫无表情,“若是不想死,去求曹知谦,再让他来求我。”

      ****

      “我听我姐姐说,那天阿奇嬷嬷浑身都湿透了,后来终于有人敢去搀她的时候,才发现那水的颜色有些不对……”星子说起那天的事情绘声绘色,我边写大字边听她说话,板着一张脸,其实听的认真极了,就差耳朵从头顶竖起来。

      我本来要写一个“厂”字,结果听故事听得入神,“厂”字变成了“尸”字,再添上几笔……星子凑过来看,大笑出声:“英度,你写了个‘尿’!”

      甚是不雅,我脸红了,气急败坏地把那纸一团,朝她丢去:“还不是都赖你说的!”

      她伸手一下就把那纸团接住了,笑眯眯的:“我出了谜面你就要给谜底吗?那你可知,那天阿奇嬷嬷那水里还有些什么?你再写一个字我瞧瞧。”

      我一面觉得恶心,又绷不住笑,接不住她的戏弄,我把纸笔往前一推:“我才不要写那个字!”接着又小声嘟囔:“这两个字倒不用我教。”

      她听见了,竟然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自然认得那两个字,你难道没读过三字经吗?”

      我这次领悟她的玩笑话比往常快,我当然不该笑的,然而的确觉得逗趣,也不好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教训她,只好闭口不谈。

      “你又来了,真是要憋死我!”见我不说话,她哀怨地叫喊起来。近来我已经发现,如果我有唯一治她的办法,那就是在她还有一篓子机灵要抖的时候,先断了话茬,我很善于沉默,她却不行。我这次本来没想要这样对付她的,不过看她吃瘪的模样,算是意外之喜。

      “算了,”她讨了个没趣,便要走了,她近来好像多了些差事,每晚来我这一会,到点了便要走的。她走了我便可以接着写我的那些书,我倒是巴不得。

      “对了,”她走出去一半,又蓦地把半边身子扯回来,我被吓了一跳,竟然打了一个嗝,急忙捂住嘴。

      她笑了,竟然没有过多的在这上面做文章,我倒有些意外,听见她说:“英度,你下午去吗?”

      “去?去哪里?”我很是茫然。

      “你又忘了我跟你说的!”她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状,“元妃娘娘要搬出毓秀宫,另择新殿,这两天要从宫里面另挑些人去侍候呢,今儿下午便是第一次殿试。这可是个好机会。”

      我耳朵里有牙齿似的一字一句地嚼着她的话,元妃娘娘……我想起来了。

      我不许星子在我宫里多嘴舌,但有些后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忌讳却也没有必要。时间一长,我慢慢发觉,一直以来我只是迫不得已独善其身罢了,哪有宫里的女人不爱听那些事情?

      于是,星子的话,只要不太过界,我都默许了,那天的事情,我从她口中得知了更多,比如,阿奇嬷嬷得罪了皇后,皇后震怒,不仅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她教训,又派人将她收押,关到今天却没有立即处死,好像在等着什么;那等尊贵的身份发威,定不是与一个奴才置气那样简单,那天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因为不久之后,皇上也被无辜受累,寻着个荒谬的由头,请皇上从如今的乾坤所搬出,擢降到与贵妃倚碧轩同级的正心居去,这下皇后相当于公开打压皇上,这宫里便彻底没有什么“体统”可言了;另一边,后宫里也难得有了喜事,毓秀宫里有一位锦贵人近来风头正盛,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皇后发怒第二天竟被破格封妃,皇后娘娘也没有二话,上一位有次待遇的,还是在帝后大婚时得宠的陈妃娘娘。

      我还记得星子给我说这话时呲牙咧嘴的表情,被一颗青李酸倒了牙:“陈妃娘娘如今可比不了这位了,这位可是皇上登基后赐封号的第一人呢——‘元’是什么意思?”

      我听了心里叹息,应付她说:“你日后会学到的。”

      她不以为意,再拈一颗果子,又是酸的皱眉皱眼。

      我好歹在宫中这些年,对宫中形势的感知宛如知晴知雨,索性雨打的泥点子还打不到我这草芥一人身上。星子说新秀元妃遴选宫人是机遇,我却不这么认为,自然也就不可能去。

      “我不打算去,”我回答她,反问:“你要去吗?”

      “我姐姐在这里,我自然也是不去的。”她说,却来撺掇我,“你为何不去?”

      我下意识低下头去,回避她的目光,她仍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啊你,你说你,”她先我之忧地教训起我来,“你还要在宫里熬多少年?一点前程也不挣,等二十五岁就出宫去吗?出宫又能干什么?”

      我不想说这个,头一会硬着口气顶撞:“反正我不去!你别管我了,快走罢。”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你反应怎么这么大?”我烦闷地一扯袖口上毛了的花纹,冷不丁听见一句:“难道说……你已满二十五岁了?”

      我气结,冲上去把她向门外一搡,狠狠关上门。她在门口留了一会,敲了两下门,知我不会开便走了,脚步平稳,未受其扰。

      天色渐渐暗了,我再看不清纸上的蝇头小字,终于点起灯来,我对着蜡烛发呆,看那烛泪,像我曾见过的成色最好的珍珠。

      书案旁摆了一面星子送我的妆镜,我的影子清晰地映在里面,烛火在我脸上忽明忽暗的一块,像是陈年的伤疤,我的手顺着那痕迹抚上去。

      从前还是个小妃嫔时,一天要耗费大把的时间在镜子前,梳妆、卸妆,日复一日,那张脸看的久了,反而陌生,时隔好久再照镜子,便觉得里面那个人亲近了。

      可是我依然看不清自己。端详了一会,我把那镜子倒扣在桌上。看着面前空空的等着我去写字的白纸发了一会楞,猛地站了起来,我在这里憋了太久了,此刻突然尤其想回去一个地方。

      我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也不明白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一样,麻利地把纸笔和写了一半的书藏好,我去换了一件衣服,那是星子上次带来的,她嫌大的三等宫女夏季常服,做工布料只是寻常,胜在是新衣,颜色新鲜明亮。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一生中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如果被抓到,我这一生也就到头了。储秀宫人来人往,出宫去并不难。要避开侍卫,我专挑寂静偏僻的小路,心中直打鼓,毕竟在宫中太久了,听过的故事里不乏冤魂怨鬼,我感到害怕,却已经走出太远了,回头反而是更需要勇气的事。

      好在我的目的地本就偏远,一路上并没有遇上什么人。到了西宫六所的地界,四周的景致却更加陌生了,因为修建跑马场的事,这附近的宫殿虽没有接到拆除的命令,宫人基本都出宫的出宫,调走的调走,树丛花甸无人打理,俨然已成了这里的主人。

      我知道唯有我的春鸾殿是要拆的,也不知动工了没有,反正我在这附近向四周望去,再见不到从前那标志性的附庸风雅的小楼了。我急得又四处看,这边都是灌木,也无处可见记忆里那棵开花的大树。

      我又是为何笃定一定会遇见他?兴许我真是在这宫里待的太久了,山精鬼怪的故事,也值得我的相信。

      只见一人从那杂花生树处走了出来,他今日一身玄衣,并未戴抹额,看着有些疲惫,我竟觉得他是日日等我,终于在此刻对我扬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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