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生事 ...

  •   重阳猜的不错,此刻八王正在郡主房中苦口婆心的劝慰着:“。。。珺儿,你别再为兄面前掩饰什么了,你的心思我都猜的出,如果不是那个杨六郎,你能心灰意冷到如此地步吗?珺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我就当你作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先不说别的,那个西夏王足足大了你十几岁,后宫的妃子少说也有几十人,你也是从小娇生惯养,被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到了西夏皇宫,你会去和那些后宫妃子争房争宠吗?再说了,这次你去和亲,连棠儿也不带着,这分明就是。。。唉,珺儿,只要你点头,我马上上书皇叔,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和亲西夏,让他另派宗室女子下嫁!”

      八王已经苦苦劝说了郡主小半个时辰,先前在朝堂时,八王面对潘仁美设下的步步荆棘,依然能够谈笑自若的洒脱气概,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连声音都走了调:“珺儿,我不会让你去和亲西夏的。我就不相信,这汴梁城中,就找不到一个能配的上你的,有经世之才,具宰辅之量的世家公子。唉,”八王见郡主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地说:“说来说去,只怪那个杨六郎。”

      “珺儿有劳皇兄费心了。”郡主脸色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声音轻柔一如往常,“珺儿总觉得万事莫非前定,皇兄又何必耿耿于怀与他人。我知道前些日子,皇兄无缘无故地罚六将军跪候了一个多时辰,前两日又莫名的叫他去修桥筑路。皇兄请恕珺儿直言,以恩怨心统御部属,皇兄又怎能称贤王?”

      八王没有想到郡主会这样说,脸微微一红,讪讪地说道:“珺儿你多心了。跪候怎么能叫罚呢?修桥筑路也总要有人去的。对了,你这两天和延琪姑娘相处的可好?”

      “挺好的。”郡主是个灵性人,见八王掩饰着窘态岔着话头,也就随着说道:“八姑娘虽然年轻,却话说得懂规矩,也知礼法,我很喜欢她。对了,皇兄,我在京给您做了一双新鞋子,想着要暖和了的,您就用不着厚靴子,在屋子穿也随意些。只是离京时候还没有做完,本想着路上能做上几针就作上几针,等到了西夏后,再让使臣替我捎回来。您先试试?” 郡主说着,起身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一双簇新的吴中式样布鞋。

      “让你受累了。” 八王笑着接过了去,仔细看了看说:“南清宫里会针线的也不少,手巧的也见得多了,可是总没有及得你的。御妹做的活计不用试,一定合脚。”说完却又长叹了一声道:“珺儿,过几日大军启程,你就要随为兄一起住在军中的大账里了。这大账内冬日天寒地冻,夏天酷暑难当,珺儿,你要吃些苦头了。不过让你在为兄身边,总比让你一个人在南清宫内整天胡思乱想要好的多。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要回大营中看看,让八姑娘过来陪你,好么?”

      “我来陪陪皇姐不好嘛?” 伴随着一个清脆柔媚的声音,只见门帘一动,重阳笑着走了进来,见八王要走,眉头一皱,撒娇地说:“我一来,皇兄就要走,皇兄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八王素来就头疼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堂妹,见她耍小孩子脾气,只得应付着说:“看你这个丫头说的。你在屋外,我在屋内,我怎么知道你要来呢?”忽然八王陡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重阳,我看你还是回京吧!这里的吃穿用度不比汴梁皇宫,也没有一屋子的宫女太监服侍着,为兄还是派人送你回京的好。”

      重阳哼了一声,撒娇地扭扭身子:“皇姐都能随军,我也能。再说了,六将军怕无人照顾我,昨天特地叫人送了这个丫头来,黄琼,还不快进来参见八王千岁和我的郡主姐姐?” 她瞟了八王一眼,一脸娇嗔,把嘴撅得老高。

      “是。”门口一个女子低低的应了一声,走了进来后,向众人福了两福,便低头退到一边垂手听招呼。

      “皇姐,让我留下来吧。我知道自己以前不太懂事,我保证这次我一定乖乖的。好姐姐,好珺儿姐姐,你就替我求求八王哥哥吧!” 重阳此刻象个小女孩一样,拉着郡主的手左右晃着,耍赖地拖长声音:“珺儿姐姐,珺儿姐姐。。。 ”

      “珺儿?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听‘珺儿‘这个两个字,黄琼本能的抬起了头,偷看了郡主一眼,只见这位传说中京城第一美人此时仅穿着一件兰花色的家常缎袍,乌黑的秀发上除了斜插着一个玉步摇外没有别的饰物,脸上也没有胭脂水粉,,猛然一看自己的眉眼是与之有几分像似,但是郡主那一双深沉的乌黑的大眼睛却像深潭的秋水一样,更加纯净无瑕。

      “珺儿。。”黄琼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连八王怎么勉强答应重阳留下的都没有听清。忽然,她想起当日六郎喝醉了酒,不就是拉着自己的手喊珺儿么?黄琼不由地心中一动,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难道杨家六郎钟情的女子就是这个柴郡主?”

      “只是那这个重阳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如果郡主就是六将军所说的那个‘珺儿’难道。。。”正当黄琼心里暗暗思量的时候,忽然听到重阳不高兴地大声说:“黄琼,你刚才想什么呢?我皇兄回营了,你怎么还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一点规矩都不懂,让人笑话我。”

      黄琼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心想,“这个公主千岁的脾气就像三伏天气性情,真不好琢磨,怪不得昨天门前的守卫悄悄的对我说,公主千岁一直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好的时候有说有笑,转眼一变脸,说不定就踹你两脚,叫我自己当心。”

      看到黄琼跪在地上紧张地仿佛手指都在哆嗦,郡主笑着对重阳说:“重阳妹妹,黄姑娘又不是我们宫里使唤的人,礼数不全也不用计较。”接着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黄琼身边,安慰道:“黄姑娘,别怕。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快起来吧,我皇兄都已经走远了,你还跪着干什么?起来我们才好说话呀。” 郡主声音轻俏柔美,让黄琼听得心中一热,不免抬头看了郡主一眼。郡主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说,“还傻乎乎的跪着干什么,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快起来吧!”

      黄琼却没敢动,怯生生地看了重阳一眼,重阳嘴里哼了一声,满脸不屑的表情,“皇姐从来都是知书明礼的好人,我就是人恶狗嫌的恶人。算了,既然是皇姐叫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听了重阳发了话,黄琼这才站了惶恐地站了起来,却忍不住又多看了郡主两眼,见郡主两颧有些发红.双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想说什么,但是又终于忍了忍。

      “皇姐,我看你精神好像不太好,是不是要吃些参汤补一补?黄琼,你去叫厨下煮一碗参汤给皇姐。”重阳似乎也发现了郡主的精神有些不济,凑近了说道。

      “是。”黄琼答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有话要说。

      “黄姑娘,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吗?”郡主觉得黄琼的神情有些异样,奇怪的问道。

      “公主千岁,恕奴婢大胆,”黄琼终于扎着胆子说道;“奴婢觉得郡主千岁现在不能饮用参汤。”

      “噢,为什么黄姑娘会这样说?”

      “郡主千岁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伤神的事情。俗话说郁怒伤肝,脏腑相联。我看郡主千岁的面色发红,眼睛有些血丝,是属阴虚火盛,火气方逆,所以不宜饮用参汤。”

      “难道黄姑娘颇通医理?”郡主有些惊奇,“我没有什么伤神的事情,大概是最近做了一些针线活,有些伤了眼睛,过几天就没有事情了。”

      “奴婢可谈不上通医理,”黄琼谦逊地说道:“歧黄之术,大道渊深,不可以里程丈量。奴婢不过早年跟着父亲读了几本医书。奴婢觉得郡主如有不适,还是应该宣太医来看看的。”

      “罢了,罢了。”郡主摆了摆手:“那些太医们总是一惊一乍,前几年我偶尔说了句这些日子眼睛里有些血丝,他们就赤芍,川芎,红花的弄了一大些东西叫人煮来吃,又苦又涩不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是不敢再惊动他们了。黄姑娘,你坐吧。”

      黄琼谢过郡主后,却仍然不敢就座儿,顿了一个福道:“郡主若是不想惊动他人,又怕药剂苦口,可找人采来新鲜的桑叶煮来食用,没有桑叶,芝麻也可。既可滋补肝肾,又可明目清窍,只是郡主以后可不要用‘颇通医理’这些话来羞煞奴婢了。”

      郡主听了,更觉得不可轻看了这个黄琼女,夸赞道:“你很晓事明理。但大道渊深,不在口舌之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的桑叶汤,我会试一试的。”

      看着郡主和黄琼象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叙谈来往,重阳眼里掠过一道失望的阴影,她今晨带着黄琼来见郡主,既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示威。却没有想到郡主竟然是那样静穆恬淡,雍容适雅。仿佛自己用尽全身力气的重重一击,打在了轻轻的棉包上,千钧力道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哪里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早让郡主伤透了心,一个任平生死,一无所求的人,怎能不格外漠然呢?

      听着郡主和黄琼谈着医卜堪舆,自己却半句也插不进去,重阳忽然觉得今天带黄琼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她无聊的拿起傍边的一台紫檀龙凤五风铜镜台,却一眼看到了镜中倒映着黄琼那娇美的面影。

      “你大概想着过两天六郎就会放你回乡?哼,别做梦了。我就是要留你在我身边。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她气恼的放下铜镜,目光又扫到了八仙桌上的一件摆设上--那是一件古铜蕉叶花觚,蕉叶舒卷自如,象真的一样。重阳站起身,走到八仙桌前,拿起花觚,仔细的看了看,忽然她抬起头,打断了郡主和黄琼的谈话:“皇姐,这件花觚古色古香的,真是件宝贝。是西夏王给皇姐大婚时的彩礼之一吧。不过这花觚上为什么绘的是芍药,不是牡丹呢?虽说这花觚配鲜红芍药,确实是艳丽非凡,可芍药是淫花呀。也难怪,西夏人没有见识,也不懂规矩。”

      想来远在春秋之时,郑国人每逢三月初三,便有洧河盛会。年轻的姑娘小伙如果在盛会上遇到自己钟爱的人,便会赠送芍药以表示情意。因此举动有悖婚姻大事需要父母做主的古训,故芍药又称淫花。重阳当着黄琼的面拿花觚上的芍药说事儿,无异是暗中奚落郡主对六郎的一番情意既见不得光,又悖礼法,但郡主这些日子被潘妃重阳一干人冷嘲热讽惯了,只是淡淡一笑,反击道:“妹妹此言差矣。自古有‘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的说法,就连大醉初醒的韩昌黎,看见芍药花都感叹到:‘身在仙宫第几重?’妹妹又怎能说芍药是淫花呢?”

      “诶呀,这个芍药花觚是姐姐的聘礼,妹妹确实不该这样说。皇姐也知道我一直是有口无心的,姐姐请莫生气。不过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前唐刘梦得说‘庭前芍药妖无格’。”重阳的神情透着十二分亲热,语气却毫不退让。

      “可王灵溪也说过‘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白文公,曲江先生,钱仲文平生都爱芍药,为何独妹妹不喜呢?” 郡主不在意地笑笑,随口说道。

      重阳眨巴着眼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门口有人禀报:“公主千岁,今晨您要的苏合香酒,末将已经送到您的房中了,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是潘豹?”重阳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潘将军就把酒先放在院子中吧。有劳潘将军了,潘将军请进。”
      “是。”潘豹在外答应了一声,掀帘而入。因为昨天他挨了重阳一顿抢白,所以今天见了重阳还觉得有些尴尬,表情也讪讪的。重阳却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对潘豹说:“这些酒随便让一个小校送来就好了,怎能劳动潘将军。”

      “看公主说的。公主要的东西,末将怎敢慢待,只是末将不知公主要苏合香酒做什么?”

      重阳见潘豹一脸谄笑,心中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都已经三月天,可外面依然春寒料峭,所以我派人取些苏合香酒给六将军他们送去暖和暖和身子。”重阳瞟了一眼郡主,见郡主的表情依然淡淡地,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黄姑娘,一会儿让几个侍卫跟着,就有劳你给六将军送去了。”

      说到这儿,潘豹才注意到黄琼,只见她垂手侍立一旁.肤色如玉,神情娴静,腰间两条米黄色的裙带直拖到地,飘飘钡瓤,愈加显得神韵动人。潘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觉得她眉眼有点眼熟,却再想不到是谁,便小心问道:“不知这位黄姑娘是。。。?”

      黄琼抬头看了潘豹一眼,小声说:“奴婢娘家姓黄,单名一个琼字。”

      “黄琼。”潘豹猛地想起了什么,别有深意的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好了,黄姑娘,你叫上门口的几个侍卫,送你到六塔河。快去快回。我在这儿和皇姐聊会天。”

      黄琼忙答应一声“是”躬身退出。

      重阳此时心绪看去很安适,见粗使丫头端上些红酥手,也不让众人,自拈一块噙了口里,这才转过脸笑着对潘豹说道:“潘将军,东西你也送来了,还不走想赖在这里讨赏呀。”

      “能为公主殿下效力,那是我的福气,怎敢讨赏?不过。。。”潘豹转了转眼珠,神秘地说道:“二位千岁知道这黄琼姑娘的来历吗?”

      “来历?”重阳瞪大了眼睛:“她不是说只是偶然与杨将军和潘将军相识,然后无意之中被二位将军救下了的吗?”

      “相识?”潘豹笑笑:“我哥哥可无缘和这位黄姑娘相识。说实话吧,这位黄姑娘可是京城中绛萼堂有名的舞姬,人长的娇媚风流倒在其次,难得是的文思敏捷,即席赋诗填词竟然难不倒她,而且规矩又大,陪人筵席,只歌舞助兴,如果客人的言语中稍有不尊,她便当即拉下脸来,拂袖而去。京城的少年郎百金尚不能求得私下一见,却没有想到她和六将军却是如此熟识。”

      看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脸色的重阳和双眉微微蹙起的郡主,潘豹打了一个哈哈说:“诶哟,末将多嘴了,不过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乐场中不过是逢场作戏,公主又何必认真呢?末将告辞。”说罢,潘豹叩首离去,留下郡主和重阳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可说。

      山色苍茫,道路泥泞,黄琼的车马一出青州城,便觉得天寒刺骨,越往六塔河方向,路便越不好走,马匹几乎是一步一滑。此时已是申时初刻,天又下起来霏霏细雨,偶尔飘几片细绒似的雪丝儿杂在雨雾中飒然落下,只将道路搅得更加泥泞不堪。大约走了一个时辰,车停了下来,一股刺骨的北风卷着细雨扑了轿帘一下,吹进的冷风凉得黄琼一缩,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

      “这位军爷,我们到了吗?”黄琼掀开轿帘问道。

      “到了到了。”一个军卒呵手跺脚道:“黄姑娘请稍后,我这就去请六将军过来。”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六郎淌着泥浆急急地走了过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面颊冻得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吐出一团团白气,在头发眉毛上结成一片白霜,额前鬓边浊水淌着一道儿一道儿,见来者是黄琼,六郎有些惊奇,问道:“黄姑娘,你怎么来了?”

      看着六郎的双手已经冻得红肿,有的裂口已经渗出了血,黄琼不禁暗想:“杨元帅果然是教子有方,治军有道。身为前汉皇亲,这个杨六郎居然没有一丝纨绔习气,真是难得。” 想到这儿,黄琼心里一动,脱口而出:“杨将军,这种下河修桥的事情,难道还需要将军亲力亲为吗?万一冻坏了身体,过几天打起仗来。。。” 说罢,又忽然觉得自己失言,脸一红,低下了头。

      六郎无所谓地一笑:“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马蹄窝里淹死的都有,不该死,凭着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平时里不跟弟兄们患难与共,等到用兵紧要关头,谁会为你冲锋陷阵呢?对了,黄姑娘,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是这样的。公主千岁怕您冻坏了身体,让我给您送些苏合香酒来。车上有炉子,我先给您烫烫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再去不迟。”黄琼说着,就要朝车内走去。

      “黄姑娘不用忙了。”六郎急忙喊住了她,“酒是洗伤口用的,军令不许饮酒。”六郎的脸裹在蒙蒙的雨雾中,看不清什么神色,嗓音略微带点嘶哑,“请黄姑娘把酒送回去吧,再替我谢谢公主千岁。”

      “这。。。”黄琼有几分为难地小声说:“这个是公主的一番心意,奴婢这样回去恐怕。。。”

      “恐怕什么?怕她会为难你?”

      “不是的。”黄琼急忙辩解道:“奴婢的意思是怕公主知道后伤心。”

      六郎沉吟了好大一会才勉强说道:“也罢既然已经送来,那就留下一坛,给冻伤的兄弟们用。其余的,就有劳黄姑娘带回去。这里风大雨急,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是。”黄琼答应了一声,往后看了看,因没有看见潘龙的影子,便问道:“潘将军呢,他不是和您在一起吗?”

      六郎不屑地一笑,说:“他呀,他说他自己有个寒腿的毛病,下不得水,我就烦劳他去为兄弟们催促饭菜了。”二人说话间,一个小校已经搬下了一小坛子酒,黄琼也不再多留,别了六郎后,便叫人驾车,顺着原路回到青州城内。一进到重阳的院子,黄琼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几个粗使丫头冒雨在跪在院中,大气都不敢出。

      黄琼小心翼翼的走到房门口,说;“公主千岁,奴婢回来了。”

      许久,才听里面一个冷冷的声音:“我竟然不知道这次劳动的是汴梁城内有名的黄姑娘,外面凉,黄姑娘请进吧。”
      黄琼一听便知有事情要发生,手提裙角蹑着步进来,无声无息跪了,磕头说道:“公主千岁,苏合香酒已经给六将军送去了。”重阳却是神气平常,她理也不理黄琼,吃着茶盯视移时,才开口问道:“黄琼,你到底是谁?怎样的一个来历,先前你居然敢骗我?”

      黄琼被她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叩首道:“奴婢不敢欺骗公主千岁,奴婢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父母双亡,无钱投亲,这才到绛萼堂卖唱,与六将军有一面之缘。就在半个月前,奴婢攒够了回乡的路费,辞了绛萼堂,却没有想到在路上被一群人绑了去,非说我的前汉逃跑的余孽,逼我入营为妓,多亏了潘将军和六将军将奴婢救下,而且还答应放我回乡。黄琼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敢撒谎。”黄琼一口气说完,一个头叩下去,趴在地上,再也不抬头了。

      此刻,重阳心中的怒气稍稍减退了几分,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黄琼,有些懒洋洋的说:“起来吧,我也没说什么,看把你吓成那个样子。酒给六将军送去了?他说了些什么?”

      黄琼并不敢起身,微微睨了重阳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奴婢给六将军送去后,六将军他大喜过望,连声吩咐奴婢要多谢公主,还说要奴婢这几天好好服侍着,等他办完了差事就来看望公主。”

      “他真是这样说的?”听黄琼说六郎一直在记挂着自己,重阳心里顿时觉得甜甜的、暖酥酥的,那滋味既不可言传,又异常舒坦。

      “是呀。不过六将军说杨元帅军令甚严,军中不许饮酒,所以只留下了一坛以备清洗伤口用。”看着重阳脸上带出了一丝失望,黄琼又忙补充道:“其实公主大可向太医要些芒硝、黄柏,细细的研磨后,用雨水调和后,做成膏状,一样能够化瘀消肿的。”

      “好,你现在就去找人要芒硝、黄柏,我去院子中接些雨水。”重阳精神陡然一振,连声催促道。

      “公主,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不就好了,外头太冷。”

      “你知道什么,那些个粗使丫头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个笨手笨脚。刚才我让她们烧水喝茶,她们居然连洗茶都不知道,就这么直接泡给了我,活该让她们跪着。我现在这样吩咐下去,还不知道她们怎么糊弄我呢,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弄的放心。”忽然重阳有些恨恨的说:“现在那个傻子一定在带头干活,而那个潘龙则不知道遛沙溜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没有错吧。”

      黄琼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没敢出声。

      到了第五天的正午,六和塔的浮桥已经全部搭了起来,六郎带来了几百名军卒也都累得筋疲力尽,他们一个个换了衣服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木然地一口一口吃着馒头。当兵尚可轮着休息,六郎却是一直在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里打熬着,实在困了累了,就在河堤上打个盹儿。此刻他看看用一张一张竹排铺垫好的浮桥,想到自己还要回营交令,于是强撑起了精神,打马回营。

      等他来到杨继业的元帅大账内,却发现父亲像是刚会完客,几个茶几上的残杯剩茶也都没有收拾,显得有点零乱。此刻杨继业端坐在椅子上,两手紧握着椅把手,掩饰着心中极度的震怒似的,脸色铁青。还未等他开口,就听见杨继业当头喝道:“延昭,你跪下。刚才知青州军州事来,吞吞吐吐的说前几天你从凤彩楼强行带走了一个姑娘,有没有这回事儿?他说如果是别的姑娘也就算了,但是这个姑娘是他早就看上,准备包下的。末了他还比划着说,行院老板对他诉苦,说你跋扈地很,不但拒不付钱,而且还说如果不让你带走,你便要拆了人家的楼,有没有这回事儿?”

      “父亲……”六郎这才知道父亲生气的原因,忙跪下又叩了头,说道:“这个知事简直是颠倒黑白。请父亲听孩儿解释。”六郎擦了一把头上的细汗,把如何在绛萼堂和黄琼有一面之缘,自己又如何去找潘龙时无意中救下了她仔细的说了一遍,末了六郎补充到:“您以前也教过孩儿,做人要有侠义心肠,更何况这帮人根本就是在逼良为娼。孩儿同时也想重阳公主没有贴身使唤的人,为了两全其美。。。”六郎瞟一眼杨继业,没敢再说下去。

      杨继业没有再发怒,事情很明显,行院老鸨当时不敢慢待了六郎,但是也绝对不敢得罪当地的父母官,于是添油加醋的胡说一通,来为自己开脱。杨继业慢慢站起身背抄手绕室徘徊,语气缓和了许多:“原来是这样。我也想着,你素来行事有分寸,不至于做这种荒唐的事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弄了一个青楼女子去侍奉公主,别人会怎么说?”

      “爹,黄琼姑娘都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她。。。”六郎急急的分辨道。

      “你以为我是嫌弃她的出身?延昭,你错了。说实话,谁都是娘生爹养的,谁也不是十二个月怀胎而出,谁能又比谁高贵些呢?我是担心你呀!”

      “担心我?”六郎疑惑的抬起了头。

      “我们杨家刚刚归降,皇上微服私访便让你护驾,接着坊间又流传你要尚公主,名声太大,招人眼目,惹来一些不相干的闲是非且不论,你现在身在疆场,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那一等小人妒忌上了你,到时候谁能护得你周全?再者,你让青楼女子去侍奉公主,万一有什么差错,那些御史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了,你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说实话,你们兄弟虽多,但是你一直是我最看重的。你大哥宽厚仁和,但是但是却少统帅之风;你二哥,三哥心胸志量小了些,你四哥做事有些优柔寡断,你五哥和七弟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你八弟还是个孩子。只有你,文武兼备,爹爹多希望你能为天子守国家之屏障,佑一方之百姓,将来名垂竹帛。你知道吗,你五台山救驾有功,皇上很是高兴,已经进了你昭武校尉,吏部票批不日就会下来。越在这个时候,你越应该小心行事。你对一个行院的老鸨发什么脾气,将来落一个‘跋扈将军,与人争风吃醋,强抢青楼女子’的名声好听吗?”他站住了脚,又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自己要想想清楚!”

      六郎直挺挺跪着聆训,父亲的话一句句雷轰电掣地震撼着他的心。一则以军务,一则以为人处世,且虑到他的日后前程。除了父亲,谁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六郎心中一阵酸热,哽咽着说道:“儿子已经明白,是孩儿自己虑事不周,处事不当。孩儿这就派人给凤彩楼老板送黄姑娘的赎身银子,并立刻派人送黄姑娘回乡。”

      六郎向父亲行了礼,方欲退出,杨继业却叫住了他,“延昭,六塔河的浮桥,修好了吗?想必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找我的吧。”

      “诶呀。”六郎一拍脑门,不好意思的笑笑:“回父帅,六塔河的浮桥已经全部修好,大军明日便可启程。”

      “你呀,还是个孩子。”杨继业仿佛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语气却已变得十分柔和:“这几天在六塔河上修桥,实在是辛苦你了。你看看,看看你的手都肿成什么样子了,快去找随军的太医上些药,与军士们同甘共苦固然是对,但是万事不可太过逞强。另外凤彩楼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自会处理,只是以后万万不可再鲁莽行事了。”

      听着父亲八分疼爱二分责备的口吻,六郎顿时觉得一股暖流立时融遍全身,想着自己做的事,还需要父亲担待,他不由红了脸说:“孩儿谨记爹爹的教诲,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至于孩儿这点小伤,根本没事儿,有劳爹爹记挂了。如果爹爹没有别的事情,孩儿这就去重阳公主哪里。”

      “还有一件事情,”杨继业徐徐坐了下来,看了六郎一眼,欲言又止,半响才又道:“皇上有心将重阳公主许配给你,那你对她究竟是个怎样的意思?”

      “重阳公主?”六郎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直白的问自己,他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道:“爹,我不会娶重阳公主的,我要等王姑娘。等打完了这一仗,我自会当面对皇上表明我的心意。”六郎的语气平静温和,却带着几分果决和悲怆。

      杨继业料到六郎说的未必是心里话,但是此刻却不愿意说破,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延昭,你长大了,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拿主意,你先下去吧。”

      “是。”六郎看了一眼父亲,举手一揖后辞了去。待他匆匆赶回青州城对重阳说明了来意后,重阳却把嘴一撅,头一扭,不高兴的说:“我还以为你来看我的,却没想到是为了她。我现在觉的这个丫头伺候的挺好,不想换人了。”

      六郎见她发了公主脾气,只得耐着性儿解释道:“公主,黄琼姑娘本就不是宫中的人。原先说好了,过日子就送她还乡,人哪能言而无信呢。”

      “反正她家里的人也死光了,所谓投亲不过是些远方亲戚,人家见不见她还是两可。在我这里有什么不好,说不定我一高兴,求父皇将她赐婚给什么将军,学士,她就是堂堂正正的管家夫人,不比将来嫁给一个泥腿子强?再说了,我又都没有打算马上回宫,杨元帅没有告诉你我不走了吗?”

      “你不走了,什么意思?你要随大军一起出征?”杨继业还真没把这事儿告诉六郎,一听这话,六郎顿时大吃一惊,忙问道:“公主,您不是开玩笑吧,随军出征,这。。。”

      “皇姐都可以随行,为什么我不可以?”重阳白了六郎一眼,微微歪头,有点撒娇的味道,“人家看你这趟差事办的辛苦,这几天专门给你磨制了芒硝黄柏膏,手都磨破了一层皮,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哼。”

      六郎看重阳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中明白,她要随大军一起出征,想必也是经过八王首肯的,既然这样,自己多说也无用,更何况她生性古怪,越是不让她做得事情,她越要去做。如果自己坚持让她放黄琼回乡,说不定就惹恼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金枝玉叶,只怕黄琼的日子会更加难过,还不如等过几天,她的新鲜劲一过,自己都会打发黄琼走。想着这儿,六郎平静地说道:“有劳公主费心了,既然是公主不想让黄姑娘走,那就让她再多呆几天。公主千岁还有别的吩咐吗?如果没有别的什么要吩咐的,末将这便要回营了。”

      “没有了!”重阳本想着六郎见自己亲手为他制药,定会又感动又欣慰,怎样也会拉着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不料六郎却似无动于衷,不咸不淡的扔了这么几句,她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恨恨掷到六郎身上,大声说:“没有了,你走吧。是黄琼她自己也同意不走的,如果你不相信,你自己去问她。”小瓶子在六郎身上蹦了一下,接着啪的一声跌落到了地上。
      听着六郎离去的脚步声,重阳猛地转过身,追了一步,却已不见六郎的身影。她失望地偏着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早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半晴得一天莲花云,只半轮月亮若隐若现的,满院灯烛照着,根本显不出月色。

      “公主,时辰也不早了,我服侍您洗漱歇息吧。”这时,不知黄琼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陪着重阳进了里屋,坐了竹藤春凳儿,一旁早有粗使丫头端了洗脚水。黄琼脚不点地的忙着到了一杯水,口中道:“公主今天您再试试合欢花水,我看您这两天睡的好呢。”重阳接过茶杯,喝了两口黄琼端来了合欢花水,又看着她捻了一点塔香,融在洗脚水中,然后一边半跪着给自己撩着热水洗脚捏腿,一边说道:“膝盖儿底下这几处穴,按起来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儿。您也别生气,说不定六将军又在什么地方收了什么人的委屈也不一定呢!现在您觉得舒服点了吗?”

      重阳没有马上答话,眯着眼睛看着黄琼,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丫头了。这几天来黄琼无事时便给她讲讲宫外的见闻,说了当官的说百姓,小说稗官连环套儿鼓儿词,竟是听得重阳津津有味,把第一天的不快竟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这里还有一层她不愿承认的原因,那就是看着这个和郡主有几分像似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她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渐渐地,重阳脸上气色平和了许多,也觉得有些倦意,打了哈欠,任由黄琼擦干了脚后,她舒舒服服地倚着绣凤明黄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说道:“我不让你回乡,你会心里记恨我吗?”

      “看您说的。您是金枝玉叶,万金之躯,能伺候公主,那是我的福气。”黄琼拿着床铺傍边的一对美人拳一边轻轻为她捶腿,一边说。

      “你还真会说话。”重阳喃喃说道,不知不觉中只觉得眼皮眼皮困得滞涩,一会功夫竟沉沉的睡着了。

      听着重阳呼吸渐渐平缓均匀,黄琼慢慢放下幔帐,轻手轻脚出了房间,长长吐了一口气,她左右顾盼了一下,看看四周无人,于是出了院门,直奔城西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