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鸟尽，良臣亡》匪君梓

1、初汉悲弓

　　他韩信这辈子，叱咤沙场，得意小半生。
　　当他接到“班师回朝“的诏令时，他就明白了他还是到了这一步，韩信，终究是败在了帝王心下。
　　那年他连夜逃出汉军营，刘邦，他的主，以将军之礼候他策马回帐。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要拿出命来回报刘邦。
　　汉王许了他功名成就，还他一条命，不算可惜。
　　只是他恨的是，他一腔赤诚热血，在猜疑与算计中，被视为尘土。
　　而他自己，也将成为尘土。

　　他自幼清贫，不懂官商之道，终日食不果腹靠乞讨为生。他看惯了世人的厌恶冷漠，还有淡淡的怜悯。收留他的亭长夫妇不予他吃食，街头的痞汉嬉笑着看他从□□爬过。唯有曾供他数日温饱的白□□妪，这仅存的欣慰与感动，支撑他咬牙坚持了这几年，然后投入项王军中，做了位无足轻重的持戟郎。
　　他胸怀用兵谋略，曾想为项王指点兵马，可那个高傲又自负的男子，一身金银甲胄，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仿佛他韩信只是一粒沙石。他不甘心成为车马辕辙下被万人践踏的腐木，不甘心成为漫天尘埃里被掩埋的白骨，于是，他从楚营逃走，进了汉王的营帐。
　　传闻中汉王用人有方，待人亲和，可他依旧不被器重，甚至因小事触了刑法，被夏侯婴监视处斩。他仰天长啸：“汉王不是要打天下吗？何苦杀害壮士。”
　　他身长八尺，气度雄宏，凛冽的眉目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夏侯婴的天灵盖。他一事无成，可他不想死。他有雄才大略，有与生俱来的指点千军的才干，他不想湮没在刀刃下成为一滩殷血。夏侯婴放了他，他告诉他：“你若能成大业，必尽力辅佐汉王。”
　　可惜汉王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一时心性，连夜策马奔走。他是在赌，赌萧何有没有举荐之德，赌刘邦识不识璞玉之材。
　　所幸，他赢了。

　　汉王斋戒筑坛以将军之礼将他迎回，他就认准了刘邦，决心帮他打下汉室江山。
　　良禽方懂择木，他又何尝不知。刘邦同他分衣共食，好似亲兄弟宽和温敦，他看得出汉王良善下的精明，但乱世枭雄，总胜过项羽的妇人之仁。
　　他攻城掠池，铁马金戈，令人敬畏的才干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步一步，他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实力，成了令汉军敬仰楚军胆颤的兵仙。

　　背水一战，他置汉军于死地而后生。楚兵有识得他的卒士破口大骂：“韩信，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不得善终。”他笑了，背信弃义？而今他金甲银胄立于红鬃马上，巍峨的身躯仿佛远古的战神，嗜着杀戮的血，闪着荣耀的光。他不后悔，追逐成就罢了，何来背信弃义，只是他们，并无他的决断。
　　多少个夜晚，月色清明时，他总能想起年少凄楚的岁月。他注定要成为众人膜拜的战神，不堪的过往却时刻提醒着他，高处不胜寒。

　　在平定齐国后，他揣测汉王会否惧他功高震主，怀着几分冒犯，他自请被封齐王。他从未想过与刘邦抗衡，他的私心是想知道刘邦容不容得下他这个战无不胜的手下，出乎他的意料，刘邦竟真的封他爵位。
　　他诧异，却又感动，他觉得汉王胸襟宽阔，待他非比寻常。他想起项羽曾派武涉来劝他归楚，又有蒯通建议他拥兵自立三分天下。以他的兵力实力他不是做不到，但他还是一一辞谢，他虽想功成名就，却再不会成为背主叛军的小人。

　　潍水杀龙且，垓下破项羽。楚汉之争以项王自刎而告终。他看着这个曾力拨山河的壮士挥剑倒下，他忽然有一丝惶恐，他不禁思忖，是不是无论你有多辉煌的过去，都逃不脱宿命的劫数。
　　钟离昧与他交好，这是他落魄的源头。云梦泽中他被皇帝生擒，刘邦，他衷心效力的主，冷眼看着他惊慌失措：“楚王谋逆，处死。”
　　一点点寒意涌上心头，他眼眶中几乎要涌出热泪，皇帝，他们曾同衣同席，他竟然信他谋反。他怒喝道：“刘邦！”

　　“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王。而今天下已定，我韩信固然当烹。”他一字一顿喊出这些话，他终于明白，刘邦还是容不下他。
　　他并没有被处死，只被遣去淮阴封侯。这是他的故里。戎马半生，未尝不思恋乡土。只可惜他如今只是一颗弃子，再无立功的可能。闲暇时他去拜访樊哙，他喜出望外的恭送他：“大将军竟登门造访，哙不胜欣悦。”他看了看樊哙，粗鄙莽夫，空有痴勇，他用兵如神，却与斯人同位。“生乃与哙等为伍。”他仰天大笑。

　　朝堂上不再有他的身影，帝王侧也没有他相随。他为避刘邦猜疑，再不问政事。后来皇帝问他，你韩信能带兵多少？他缓缓而笑，多多益善。
　　圣上善驭人，韩信善驭兵。他并非居功自恃，他如今有何资本去目下无尘？他是在怨恨，怨恨他的主上，冷漠多疑，怨恨皇帝视他如乱臣贼子。
　　陈豯之乱，他半点污水都未沾染。从背楚投汉到三分天下的劝诫，从功高震主到云梦泽被擒，他以项上人头起誓，他从未想过要反。
　　而欲加之罪，他终究是留不得的。
　　他接到圣旨，皇帝班师回朝灭陈豯，他知道他输了。

　　长乐宫中，旷然无人。忽然门“砰”地关紧。他猛一回头，涌来一众武士绑住了他的身躯。帷幕后，吕雉缓缓走出，紧随的是萧何的身影。
　　“萧何。”他拼尽全力大声嘶吼“竟是你害的我。”
　　当年他连夜追他回汉营，哪怕刘邦多疑，他也从未想过萧何半分害他。
　　“淮阴侯谋反”，萧何脸色平静，“其罪当诛”。
　　吕雉微笑着开口：“你还有话说吗？”
　　眼角晕开一点点浊泪，他颤抖着说：“我早该知道…”
　　“是，你早该明白，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她淡漠一笑。记不得多久之前了，她在楚营被俘虏的暗无天日的人质岁月，她的大王在看戚姬的折腰舞。
　　他抬起头：“我只后悔没听了蒯通，在齐地拥兵自立三分天下，到头来，却败在了你这妇人手中。”是他韩信的耻辱。
　　吕雉一声令下，四面射来无数箭矢。万箭穿身，血染长乐。他低头看着身体上流出的殷红的液体流成一注，视线逐渐模糊。

　　走马灯般浮现出他这一生的场景，落寞时，他忍胯下之辱，乞讨为生。供他吃食的漂妪，他封王后一饭千金。得意时，他驰骋沙场，策马飞扬，枪尖下无数生灵殒亡，他是战场上的神。擒魏，破代，灭赵，降燕，伐齐守城，垓下歼楚，他这一生无一败绩。云梦泽被擒，输在萧何和吕后手中，成败一人，生死两妇，他着实悲哀。他韩信是楚军人人闻风丧胆的兵仙，背水一战，十面埋伏，雄才大略用兵如神。他韩信一生忠心耿耿，辞谢武涉蒯通，执着而痴狂地选择相信他的主上。他轰轰烈烈的活过，他是楚汉之争最撼动人心的传奇。

　　他仿佛看到年少时的漂妪，她冷冷地瞧着他不说话。他想说他错了，她给他生的希望，他却要死了。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又仿佛看到意气风发的项羽，他冷笑着说，你看，这就是你的下场。他想反驳，风起云涌的死总胜过庸庸碌碌的活，我曾是指点千军万马的将领，而在你楚营只是一位持戟郎。可他斑驳的视野，项羽也慢慢消失了。
　　他看到让他受胯下之辱的大汉，他问：“你连我这等侮辱都忍了，怎么没收敛锋芒反倒被帝王疑心呢？”他想说他是战神，神，怎能甘于埋没？，可他没有说出口。
　　他又看到蒯通悲悯的目光，他说：“我劝你鼎足而立，如今你后悔也无用了。”他说这一次，我真后悔了。可他没有从来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眼前的鲜血变成黑色的魔鬼，拖着他向深渊坠落。他要死了。
　　“高鸟尽…”他低声呢喃，“良弓…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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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初来乍到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