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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林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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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这一声落下,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许重山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两股颤颤。
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总是隐忍退让,再生气也不会如此勃然大怒。
上回首辅大人在蠡正居内不仅抢先一步落座,还当着她的面告诉小皇上,说太后并非他的生母,又说德太妃也十分疼他,应当多去康宁宫走动走动。
乍一听,这话并无伤大雅,可再细想,首辅大人分明在离间他们母子。
那是太后唯一一次怒形于色,一张脸憋得通红,抿唇不语,眼睛直瞪着首辅大人。最后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叮嘱首辅,让他莫要再说太后并非皇上生母这样的话。
可如今的太后,却是大大不同了。
许重山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顶着帘后投出来的视线,如顶千钧,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他渴求首辅大人能出来帮他说句话,救他一命。
然而首辅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太和殿内暗流涌动,僵持了许久,顾昭才又问道:“督察院御史何在?”
一位身着深蓝朝服的官员跨步而出,持笏说道:“禀皇上、太后,太傅大人今日告假了。”
“说为何了吗?”顾昭问。
那官员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傅说是……说是府中的马要生小马驹了……”
“放肆”二字刚要说出口,顾昭猛然想起从遗诏里抽出来的那张地图。她按了一下袖口,想着也许太傅和这张图有干系,不好现下就落了他的脸面,免得日后难以查问这图的来由和用处。
于是转而说道:“自大梁建国以来,督察院便身负弹劾百官之责,如今许少师如此,爱卿身在副督御使之位,以为当如何处置为妥?”
副都御使一愣,回道:“大梁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便列有大罪十条,犯此十条者,当诛不赦。其中第八条,便是大不敬。臣以为,少师喧哗于朝堂,目无君上、枉顾礼法,督察院当具表弹劾,以正纲纪。”
倒是十分刚正不阿,八成是见少师两手空空、无所倚仗,才如此落井下石的吧。
顾昭收起心里的猜测,下了最后通牒,道:“那便如此办吧。”
许重山一下子瘫坐在地。他在朝中举目无亲,用尽心血经营,才能勉强还维持在这少师的位置上。如今督察院扬言要弹劾他,他这一生怕是再没有什么指望了。
不,不是,他还有一人可以指望!
下朝之后雪就停了,天光初霁。
许重山避开众同僚,鬼鬼祟祟地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他拐进一条宫巷里,朝来处看了一眼,又回过身来,伸长脖子望了望宫巷尽头,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之后,便默默退回到墙根下候着。他身形瘦削,有些驼背,整个人缩着,在森严高耸的宫墙映衬下显得十分猥琐,完全没注意到从他来的拐角处,又走出了两个人。
站在拐角的顾昭已经换回一身常服,迎风而立。她收回目光,勾起唇角,侧过头来问道:“你猜猜他想做什么?”
墨竹闻言,转头朝许重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扶着顾昭走过巷口,低声道:“奴婢不知。”
“你也太过小心谨慎了。”顾昭叹了口气,也不再深说,只分析起许重山此行的目的,道:“许重山的少师一职,是燕太妃帮他求来的。当年燕太妃还是教坊司的韶舞,自恃舞艺过人,经常欺.辱其他舞女,后来有名舞女不堪驱使,在她鞋里藏了针,恰好被许重山看到。当时燕太妃正要为先帝准备水袖舞,许重山告知她这个消息,无异于是她的救命恩人。”
墨竹点了点头,恭顺地接过话:“后来燕太妃因为水袖舞被先帝宠幸,许少师除了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她前程的贵人。”
“正是如此。”顾昭道,“只是人在患难的时候才会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有恩必报,很快,许重山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顾昭没说要去哪里,墨竹也谨守本分不问。两个人从西华门出来,绕了一圈走到承天门下,眼见就要出宫城了,墨竹脚步一顿,轻声问道:“主子,您这是要出宫吗?”
顾昭道:“哀家刚入宫那年,内侍监给哀家拨了个小黄门叫彭喜,你还记得吗?”
墨竹一愣。她自然记得,彭喜是主子初入宫时最喜欢的奴才,后来因为领各宫份例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开罪了燕妃,连主子都没能再见上一见,便被打了十个板子,送到掖幽庭去做苦役了。
这么多年,主子不争宠、不抢功,也不过问她们这些下人的事,原以为主子就是这清冷、谨慎、隐忍的性子,然而就这一日,主子不仅提了白烟当大宫女,现下又问起彭喜,却是叫人看不透了。
她心里千回百转,最后到嘴上的只有一句:“奴婢记得。”
顾昭说:“你去掖幽庭吩咐一声,让彭喜与你一同回永寿宫当差。”
“是。”墨竹福了一礼,而后想到主子孤身一人,犹豫道:“那您……”
顾昭撇撇手:“无妨,你尽管去。”墨竹这才离去。
等她走远之后,顾昭便出了承天门。遗诏里抽出来的那张地图上,督察院最为醒目。承天门距掖幽庭不远,又是离督察院最近的,因而她才从这个门出来,以免出宫之后,路上发生一些她始料未及的事情。
从承天门到督察院,走得快的话,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顾昭站在督察院前,抬头看着高悬衙前的黑色沉香木匾,上面“督察院”三个字如锥画沙、丰筋多力,无声彰显着这座衙署的严肃凛然,衙前的两座石狮更是将这种凝重的压迫感凝结到极致。
她站了好一会儿,刚要抬脚走进去,就见到远处有顶墨青色的八抬大轿朝这边来。大梁朝乘轿十分讲究,能乘上八抬大轿的,举朝上下屈指可数,而这个时辰会到督察院来的,想也只有当朝太傅林修一人。
林修原只是督察御史,先帝驾崩前一日才加了一品太傅衔。他手里捏着百官命脉,又从来是个主张法不容情的人,因此即便有着绝好的样貌,却也不免被冠上铁面阎王的称号。可见此人有多么不通人情、令人畏葸。
顾昭隔着衣服,搓了搓藏在内袖里的图纸,心想:总归还是要问的,怕他做什么,自己两世共四十几岁的念头,怕不是白活了?
就在此时,轿子在督察院左门落下,一个玉冠白衣的男子弯着腰从轿里钻了出来,手上托着只绿壳的小乌龟。似乎是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林修转过身来,看向了目光的来源处。
顾昭这才看清楚他的正脸,林修这副姿容,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一张脸生得三庭五眼,剑眉星目,眼睫密而长,眸子黑如浓墨,眼波流转之间,根本叫人看不出情绪。他的唇线勾得恰到好处,色如抹朱,将肤色衬得十分白净,显得整张脸线条干净,立体好看。
她几乎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一时看得出神。等她从美色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林修已经站到她身边了。他长身玉立,将她拢在阴影里。
顾昭一直觉得自己不算矮,如今站在林修面前,头顶却只到他嘴唇的位置,从气势上就弱了一截。
只听林修低声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距一个男子这么近,顾昭还是头一回,她的心砰砰直跳,就快要撞出胸腔,耳根处也在发热,想必是通红的了。她有意掩饰,稍稍往后退了一小步,道:“我找你有事。”
想起正事,一直狂跳的心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又自己凑上前去,掏出袖子里藏的地图:“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她发间散发着淡淡的栀子香,林修微微低头便能闻到,到后来,他竟然看着她的头顶出了神。
顾昭见他久久不应,便抬起头与他对视。由于凑得太近,她的鼻尖从他唇上轻轻擦过,留下一阵柔软的触感。顾昭登时就红了脸。
林修却微不可查地扬起唇角,转瞬就将这笑容压得一丝不剩,面上还是和原来一样清冷。他接过顾昭手上的图,展开一看,心情凝重起来,蹙起眉头,颇为正经严肃地问她道:“当真要现在起用吗?”
顾昭问道:“起用什么?这图有何玄机?”
她话音刚落,就见林修一手握着乌龟,修长的手指飞快把图重新叠好。叠纸的手指指甲莹润饱满,指节分明,实打实的赏心悦目。
正走神间,顾昭耳旁传来他的低语:“衙里说。”
她一愣,脸上微微发热,虽说美貌男子少见,可她这一会儿出神这么多次,委实太荒唐了些。想着,她攥了攥手,赶忙把心思全盘用到正事上。
看样子,她今天来对了,林修一定知道这张图的含义。
两人一起进督察院后,便转脚去了林修的办事台。
林修作为督察院御史加一品大员,办事台是单独的一间书房。和整个督察院给人的阴沉感不同,这间书房明亮干净,虽然地方不大,却是茶桌、棋盘、熏香炉子样样齐全,像是楼阁小筑的雅间。顾昭有些惊诧于这样的反差。
林修遣走侍从,关上房门,把手里的乌龟搁到桌上后,不疾不徐地泡了杯茶,亲自递给顾昭。而后坐到她下首,道:“这张图出自太/祖皇帝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