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琴挑

6、第6章

　　年关过得真快，一晃眼儿，十五了，怀玉来顾家也十五整日。
　　十五是元宵节，俗称团圆节，新年里除夕以外最重要的节日。
　　在这天，不但亲朋好友要一同团聚，还要吃元宵，观花灯，猜灯谜。
　　白色的糯米丸子，塞上馅儿，枣泥的，芝麻的，玫瑰丝的，花生的，白糖的，山楂的。。。制作工序不同，名称也不同，南方叫汤圆，北方叫元宵，寓意都一样，取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之意。
　　敬轩陪怀玉吃了好几顿了，怀玉怎么吃都吃不够。
　　嘴丫子沾了一圈的糯米面糊糊，嘴唇油光发亮，就像被咬开的玫瑰元宵，一边吃一边伸出舌头舔：
　　“好吃。。。唔。。。好吃！”
　　盛了两碗了，又见了底儿，最后一个不舍得一口吃掉，小口小口地咬，一点点地品尝，天下还有这般美食？
　　敬轩在一旁看不过去了，从自己碗里捞了两个给他：
　　“从没吃过吗？”
　　怀玉眨眨眼睛，委屈地摇摇头：
　　“没，从没。”
　　“那老太监也不吃吗？”
　　一下子提到王公公，又触动了心事，怀玉不响了。
　　敬轩自问自猜：“他一定老得没牙了，嚼不动，哈哈。”
　　“才不是。。。”
　　怀玉想，要是没牙就好了，他把自己当元宵吃呢。
　　“是因为公公他不让吃。。。自个儿不吃，别人也不准吃。。。”
　　他也曾要过的，却被公公责罚了一顿。
　　敬轩来气了：“他凭什么呀？”
　　“公公说，他什么亲人都没，吃什么元宵？所以不准我们吃。”
　　这回换敬轩不响了。
　　怀玉真可怜。
　　本来嘛，太监自小就被阉割了送进宫中，如同和尚剃了头发进寺庙，都是有去无回，不同的是，太监断的是姻缘，而和尚，断的是尘缘。
　　都是孤独的命。
　　可怀玉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和尚，怎么也孤独？
　　自己呢？还不是一样？
　　有爹有娘，就因为得了怪病，每个人都离他远远的——身体不远，心远。
　　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怎么样？
　　如果能，他到宁可过杨广昭的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正想到广昭，广昭就来了。
　　窗玻璃被扣了三下，脆生生的，一下重两下轻，一下拖得长，两下短促，好似京戏开场那几下锣鼓：
　　“呛——啐啐，呛——啐啐——呛。。。”
　　“是广昭！”
　　三兄弟的秘密接头暗号。
　　怀玉撂下碗，跑到窗户前推开窗子——
　　“老孙来也——”
　　广昭瞪眼睛撅嘴，抓耳挠腮，今儿扮得是孙大圣。
　　“广昭哥！”
　　怀玉扑哧一声笑开了，方才的郁闷一扫而光。
　　“杨家将成孙猴儿了？”
　　广昭搓搓手，两脚蹬地凌空，一下子从窗台翻进屋内，脚跟还没落稳，就迫不及待地喊道：
　　“两位贤弟，让为兄等的好苦哇——”
　　敬轩端着碗走过来问：“我和怀玉可不愿做孙二圣、孙小圣。。。你打哪儿野来的？”
　　广昭摇胳膊晃腿可算是立定了，瞅瞅两人碗里的元宵，一个不剩，佯装恼怒：
　　“吃元宵也不说给哥哥留几个，好没良心。。。”
　　“你要吃，自己去厨房捞。我也是陪怀玉吃的，自己才不要呢。”
　　“得得得！”广昭大度地摆摆手，“咱也不希罕，小爷我方才出了趟门子，天桥那儿溜了溜，不知道多少冰糖葫芦、盆儿糕、驴打滚进肚了呢，那才叫玩意儿，你们这——小儿科切！”
　　敬轩听他说天桥，一下来了精神，两眼放光：
　　“你去天桥了？”
　　“嗯哪。”
　　“见着皮影戏、拉洋片儿、唱双簧，轮大锤的了？”
　　“当然！”
　　“见着老云里飞、花狗熊、百鸟张、程傻子了吗？”
　　“还用说？
　　“我也要去！”
　　“成！实话说我还真没逛够，就是半路回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也去。”
　　“当然要！”
　　敬轩激动起来，抓起衣架上的棉袄，一边着急地套，一边拉着广昭就要出门，忽然想起怀玉，又转身去拉怀玉的手：
　　“走，跟咱们去天桥！”
　　怀玉有些迟疑，不是不想去，是很想去，非常想去，在公公府的几年里，总听下人们说起天桥多么好玩多么热闹，天桥嘛，通天的桥，得多少人挤着过？可公公就从来不准他迈出大门半步，于是天桥在怀玉的记忆中，真的成了挂在天上的桥，永远只能念着。
　　现在眼看就能实现了，却迟疑了。
　　想起了公公，想起了顾老爷，一个曾经的主子，一个现在的主子，都要他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不许越雷池，不许教唆少主子，哪怕是为了他高兴。
　　“怀玉，你不想去吗？”
　　敬轩以为他不舒服，伸手探他的额头，不热，像往常一样冰凉。
　　“我。。。我。。。”
　　怀玉本来想说：我怕老爷骂，我不敢。可是话到嘴边，两个人都盯着他，眼睛里热切的企盼，比大门口的灯笼还亮还红，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我。。。我吃撑了，胃疼，你们去吧。”
　　“啊？胃疼？我帮你揉揉。”
　　广昭的猴爪子照着怀玉的肚子就按了上来，敬轩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他的手，骂道：“他怕冷，你爪子冰凉的。。。”
　　然后关切地问怀玉：
　　“哪儿疼了？怎么会疼？一定是元宵吃多了，叫你少吃点儿。”
　　嘴上虽埋怨，手上已经开始用功，轻轻盖在怀玉的肚子上，一圈一圈地揉，边揉边问：
　　“重吗？。。。好点儿吗？。。。还疼吗？”
　　怀玉脸红红的，痣也红红的，像颗解冻的小樱桃。
　　“切！看你俩，也不害羞？”
　　广昭撇起嘴，背过身去，假装避嫌。
　　敬轩啐他：“呸！他是我弟，我当然疼他，害得什么羞？”
　　“那你们还去天桥吗？”
　　敬轩看看怀玉：“他不去，我也不去了，你自个儿去吧。”
　　广昭白着脸，也赌气地坐在一边：“瞧你们哥哥弟弟的，就拿我当外人。。。不去了不去了！”
　　三个人都无话了。
　　怀玉本来胃就不疼，一见两个人都为自己闹翻，很过意不去。
　　对广昭说：“广昭哥，你别生气，我去还不成吗？”
　　又对敬轩说：“敬轩哥，胃不疼了，咱们一起去吧，我也想看天桥，从没见过。。。”
　　一听这话，广昭又来了精神，猴蹦着：
　　“真的？”
　　“嗯。”怀玉点点头，眉眼立刻笑开了：“有花灯走马灯吗？”
　　“有有有！花灯，走马灯，鲤鱼灯，娃娃灯，福星高照等，四喜临门灯，猴子灯，寿星灯，玉皇大帝灯，天女下凡灯。。。你想看什么灯，就有什么灯！”
　　十足天桥练单口儿的，嘴皮子利索着呢。
　　怀玉笑了，两颗眼睛水亮亮的，里边跳动着两簇小火苗，把广昭和敬轩的心也点亮了。
　　还有心灯。
　　三个人趁人不注意，从偏门溜了出去。
　　出了胡同往左拐，走到底再往右拐，顺着前门走不远，就是天桥了。
　　天桥本是一座汉白玉单孔桥，位于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连着天坛，西边连着先农坛。本来这桥是没什么特别，赵州桥卢沟桥从建筑学上讲比天桥本身要出名得多，但是因为它是明清帝王祭天的必经之路，沾了天子的光，故在名字上得了宠，被叫做“天桥”，可讽刺的是，天桥偏偏是些当时被看作下九流的艺人们聚集的中心，发展到后来，天桥不再只是一座桥的名字，而成了一个特色区域的代名词。
　　天桥，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个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却拥有最鲜活生命的艺人奋斗的一生。
　　在怀玉、顾敬轩和杨广昭的心中，也有一座天桥。
　　一座桥，两个边，三个人，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