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琴挑

2、第2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法师仗剑，邪魔不惧，纵使这样不干净的东西，一个凄凄惶惶的小人儿，根本不放在眼里。
　　怀玉被硬提着拖到神坛前，正前方，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牌位赫然而立，高高在上。
　　烟雾蒸腾，佛神莫辨。
　　怀玉抖着，愈发扯紧怀里的猫儿。
　　法师拜神请签，烧神符喷琼浆，桃木剑沾染了圣水，具备了驱魔的效力。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
　　嗖！嗖！嗖！桃木剑砍将下来，从头至脚，破竹之势，锋利的气流刮擦着怀玉的耳廓生疼，血肉之躯，虽不是真剑铸就，也骇得绷得紧紧的。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噗——噗——噗——！
　　三大口酒水，从法师嘴里喷射出来，怀玉来不及躲闪，脸上身上立刻酒气冲天，只觉眼、鼻、耳、口都浸满了辛辣，咳得脸面通红，火辣辣地烧，身上却冷得不行，寒风一吹，棉袄也失去了御寒的功效。
　　猫儿也受不，喵呜一声从怀玉怀里挣出去，逃命去了。
　　怀玉不敢逃，怕遭到更严厉的惩罚，怔怔地站着瞧着，围观一众，没一个能救的。
　　“经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急急如律令！着！”" }9 X9
　　一团火眼见着窜到面前，怀玉头一歪，终还是逃过一难，只是这本来白净净嫩生生的面孔，生生被烟捣黑了。
　　法师收剑撤幡，万气归一，法事暂告段落。
　　一使眼色，顾家老爷立刻心神召回，忙命家丁一边一个，架了不成人样的怀玉直奔少爷屋内。
　　架火，烧水。
　　屋子比外面暖和多了，不单是七八盆炭火嗞嗞地冒着热气，正中央一只半人多高的黄杨木桶里，也是热气蒸腾，氤氲缭绕。
　　桶中坐着一个人，怀玉只见背影，身上火红的，打颤，不知是冷，还是热。
　　“脱衣服！”
　　一个家丁高叫着，从外面把门窗紧闭。
　　“咯噔——”
　　又一扇门被封死，更无去路了。
　　两个上了年纪的粗壮女侍裹着粗麻布围裙，袖管高卷，大汗淋漓地抬起热水往木桶里倒，木桶里的水翻滚着，从下面冒出的水泡摇晃着冲上来，蒸气更多了。
　　怀玉被另两个女侍拽到木桶前，推在床上，女侍手脚麻利，力大如牛，还没等缓过神儿，怀玉身上就被扒了精光。
　　“扑嗵！”
　　投河，自尽。
　　木桶里溅起水花，水深火热，刚从火里出，又往水中入。
　　枸杞，桔梗，蒲公英，菊花，连翘，金银花。。。
　　一并降火清热毒的药材齐齐汇聚于此，围绕着那个火红的身体。
　　他紧闭双目，牙关咬紧，皮肤颜色殷红，关公爷一般，仿佛全身血管都散开，血脉到处涌动，不找个出口一泄千里，不甘心。
　　脸上，脖颈，前胸，手臂。。。凡是裸露在外的肌肤，到处起满了水泡大小的疹子，疹子发黑油亮，热毒聚在内，不得发散，只得攻心。
　　若不救，眼见着就快死了。
　　也是个男孩，比怀玉不了几岁。
　　这么小，就得了怪病。
　　女侍还在填热水。
　　怀玉仍然怕，王公公府上，总是有蟾蜍出没在草丛间，俗称癞蛤蟆，身上也长满了这样的疹子。怀玉每次看见，都会绕得远远的。
　　天下有癞蛤蟆，也有癞人？
　　他现在就想绕得远远的，可无处绕，躲来躲去，都被黄杨木拦住了去路。
　　“啊，啊。。。”
　　怀玉悲啼着，却无人理会。
　　突然“癞人”睁开了眼，死死地瞪住他，像要喷出火来，鬼魅般恐怖。
　　怀玉惊骇得大叫：
　　“娘啊——！”
　　这一声娘终脱出了口，仿若真有娘亲魂灵上天佑护，“癞人”不再怒视，向前一蹶，昏倒在怀玉身上。
　　“救命！救命！”
　　“少爷昏过去了，快来人！”
　　水桶横七竖八地被踢倒在地上，热水也流灌了地面，法师循声而入，身后跟着顾老爷，顾太太，和管家顾良。
　　顾良的身后藏着一个高个子男孩，冲天的野草，头发一根根倔强地竖着，粗眉粗眼，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是个野猴儿。
　　法师翻了翻少爷的眼皮，听了听心跳，还好，命在。
　　“只是一时的昏厥，第一关已经过了。”
　　靠道术行走江湖，不懂些医理，早晚会砸自己招牌，法师深谙此道，当然有理有据。
　　“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女侍家丁迅速散去。
　　“广昭，你也出去！”
　　顾良喝斥儿子，小孩子见不得这种场合，魑魅魍魉的，虽然志昭胆大如虎，也不能污染了。
　　身上还粘着个人，怀玉喘着粗气，惊惶地望向广昭，渴望同龄人的同情。
　　人小势单力也薄。
　　广昭朝他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
　　“我要回家。。。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惊吓过度，才八岁的孩子终于懂得保护自己，推开“癞人”，跳出黄样木桶，湿淋淋地抱头鼠蹿，“啪唧啪唧”，两只小脚丫趟着污水仓惶而逃，跋山涉水。
　　“抓住他抓住他！”
　　一众人围追堵截，门锁着，就往角落里钻，角落里藏不下，就往八仙桌下躲。
　　怀玉光着身子，在一群锦缎中逃命。
　　终于还是没逃过，顾良拖着滑溜溜的脚踝，硬是把人从桌子下拽了出来。
　　“看你还往哪儿逃？”
　　踢打撕咬，顾良险些让小泥鳅再逃。
　　“老爷，逮住了，接下来呢？”
　　顾老爷茫然看看法师，法师拈须道：
　　“把两个孩子绑在一起。”
　　“绑在一起？”
　　“药浸泡过了，净过了身，皮肉相接，只等一宿，纯阳与纯阴互通中气，明日一早，小少爷的烧即可退，日后天天如此效仿，热毒祛散。”
　　“为何要绑在一起？”
　　法师不答，顾良耳聪目明，附在顾老爷耳边说：
　　“老爷，不绑着成吗？你瞧那小主，泥鳅似的，不绑着他能乖乖给小少爷祛毒？”
　　顾老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得绑，得绑。阿良，你去预备干净质地柔软的宽棉布来，把少爷，把少爷和那孩子细细绑紧了，他若仍是挣扎，就给他喝点药酒。”
　　“成，您就放心吧。”
　　几百两银票送走了法师，顾家人焦急地等待天明。

　　怀玉被五花大绑着，身上没一处不和那癞人贴着，但觉得他的体温高过常人许多，炭火般的，自己也要被烧起来了。
　　他试着动动手臂，不能，腿脚，不能，面贴着面，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到脸上，带了高温的浓浓的草药味儿。
　　怀玉自小体温便低，入了冬，更像块冰，把冰放在火上烤，冰化成了水，水化作了泪。
　　手脚绑着，眼泪鼻涕横流。
　　他泣了又泣，也许药草能安神，不顾酸痛，渐渐睡过了。

　　顾家是开药材店铺的，因此草药无穷尽，连家里的鸡啼叫得，都比一般鸡更响亮，一日三餐，吃的怕都是草药。
　　怀玉醒来后，发现趴在别人的胸口，那胸口暖暖的，已没了昨夜的烧灼。
　　“你是谁？”
　　顾敬轩睁大眼睛研究身上人，身体凉凉滑滑的，自己的皮肤贴上去，不知有多清凉舒适。
　　他的左眉末端生着一颗小巧的痣，小小的，圆圆的，像颗南国红豆，古书里的美人，好多都有这种痣，它叫作朱砂痣，用小狼毫蘸了一滴朱砂，轻轻一点，就成了。
　　他在画纸上点过，可眼前这个，是真的。
　　也是个美人，只不过太小。
　　“你是谁？”他又问。
　　“你是谁？”同样的问题，怀玉也有。
　　“你是冰人，冰才这么凉。”
　　“那你就是火人，火才这么烫。”
　　“我不是火人，我叫顾敬轩。”
　　“顾敬轩？我也不是冰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我是怀玉。”
　　“怀玉？原来是个玉。”
　　怀玉不响。
　　本以为癞人死了，自己就解脱了，没想到他不但没死，还拿自己取笑。
　　顾敬轩却不然。
　　一病数月，冷不防身边多了个同龄人，他神清气爽，小孩儿的心气儿归了位，见怀玉失落，就想着说个什么笑话寻开心。
　　“怀玉，你看咱俩像什么？”
　　“什么？”
　　“老太太的裹脚布！哈哈——”
　　“哈哈，果然像呢。”
　　“还像什么？”
　　“还像什么？”
　　“端午节吃的粽子，你是糯米，我是红枣！哈哈——”
　　“哈哈——”
　　“还像什么？”
　　“还像？”
　　“蚕宝宝！哈哈——”
　　“瞎说！一个蚕茧就一个蚕宝宝，我们两个人。”
　　“那就是双胞蚕宝宝！哈哈哈——”
　　“哈哈哈——”
　　“那就是蚕兄弟了，你多大？”
　　“八岁。”
　　“我比你大两岁，我是哥哥，以后你要叫我哥哥。”
　　“蚕哥哥，哈哈哈——”
　　顾敬轩皱了眉头：“不好听，叫敬轩哥。”
　　“敬轩哥。”怀玉乖乖地叫。
　　顾敬轩从没这么开心过。

　　说不定上天注定了，这个蚕茧里，要脱生出两条蚕蛹，都要经历生死蜕变，才能化蛹成蝶。
　　不过是个愿望。
　　即使化蛹了，也未必成蝶，即使化蝶了，也未必是夫妻。
　　不能做兄弟，也不一定成夫妻，多少对蝴蝶里，才能有一双梁祝，多少双梁祝中，才有一个男子，被唤作英台？
　　梁山伯肯为他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