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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纨绔(3) ...

  •   七.

      谢麟反了。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逃过天罗地网回到后军之中召集谢家军队,世人无从得知,待到天地风云变色时才迟来地察觉,这位谢小将军,已再不复当年。
      熹真三将中,谢、齐世代睦邻交好,齐家后人亦早已受天子忌惮,弃戎从文,仅剩宋家女将匹马对敌,寸步不让。谢麟虽名为纨绔,却没少跟着家中教习学武,更继承了谢家七十二式成雪枪,宋家勉力强撑数月,正月初九,谢家军长驱直入,直取京都。

      那是为纪念□□长公主而立的长生节,纵使在战中,人们依然没有忘记,家家户户,女子以红纱覆面,祈求天龙赐福,祈求□□佑缘。谢麟在军中为明殊独设禅帐,推门而入时,他趁她措手不及,将红纱盖上她面庞。

      那少年撑着下巴,剥离了大将沉担,犹有一派天真。他把玩着颈间红珠而喃喃:“明殊,你想做神仙么?我跟你说件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他不敢停顿,赶着往下说道,“我快打赢了,这片江山很好,但我有许许多多的担忧,日后日子还很长,我可以陪你慢慢积攒功德,可以保护你,让谁也不能说你的坏话,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明殊打断他,隔着红纱,那少年局促不安的样子并无遮掩,“你不想称帝?”
      他犹疑着,终于是点了头,“叔父死誓,不可违背,熹真至今已然一百五十六年,延续国号,不再妄动大局,方可保国泰民安,为衰残续命。我虽恨天子,但从来不恨百姓,更何况谢氏一族,亦从无野心。”

      他说的话真挚,她本是要点头应下的,他不愿做皇帝,她不会逼他。江山空冷,她要度他自由,可她腹间一痛,瞬间冷汗满面,红纱飘然坠地,露出她惨白的面色。他伸手要来扶她,明殊却不受控制地打颤,趔趄间摔倒在地,双眼落血。

      他仓皇地不知将手放在何处,只徒然地擦拭着她眼角淤血,“怎么了明殊,怎么了?”
      她并不回答他,只是紧紧拽住他衣袖。

      送军宴上天子亲手递来的美酒,穿肠而过的刺痛,她并非全无察觉。可鬼使神差地,她看见席间那少年举杯时的笑,仍然蹙着眉的自己,忽而强装不在意地别过头去,然后将所有的苦痛,埋入腹中。

      可强撑的这口气,竟到底没能撑到最后。
      欢喜原来是这样痛的,可比起死水平河,她那未死的凡心终归还是动了。
      从牙缝间、从艰难吐息中,她忽而在如此不适宜的时刻,挤出一字一句的卜言:“你没有帝王之命,谢麟,到此为止吧。”

      谢麟浑身簌簌,唇齿发颤。

      这个刚才还在发愿,想与她缓缓积攒功德,慢慢游遍山水的少年,这个没有野心称帝的少年,或就是在这般电光火石的一瞬,明白自己不过是命运一芥,无法痴念。
      他抵着她额头,连呼吸也冰冷,“我会有——我会救你。”

      他曾听闻,灵女为天子谋,天子惩处时,必赏断灵蛊酒。蛊酒下肚,发作过后,灵女功德尽废,非平乱世、救世人之无量功不可救之。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拉住他,以平生最笃定的谎言告诉他:“你没有帝王之命,不要再继续了,讨个闲散职位,做谢家诸侯,从此再没有人敢威胁你——”

      咸涩的泪混着蛊血淌落,谢麟将她抱紧。

      “明殊,放心,我会励精图治,会不舍昼夜,有朝一日,人间会建满你的庙堂,香火泽延,年年岁岁。”
      “可谢麟啊,得未曾有,神佛一道,原是我参不透。”

      八.

      熹真一百五十六年,谢氏军入京,帝惭然退位,免纷争,而新帝以荣华伺之,乃不改国号,承继国运。未久,先太子意反,为帝所察,怒而斩之。帝甚勤勉,国盛民安,供奉华清寺先灵女为国之神灵,而神甚佑,万民来归,四海昌平。

      老态龙钟的帝王于病中翻阅史书,泛黄书页间,他却只想起那一日天子惨白的脸,谢氏全族早先一步被诛杀殆尽、血流成河的惨状。他步步逼近,天子怆然跌倒,在他踏上皇座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他感到冰冷。

      他断了皇室血脉,又亲手安葬全族,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还是从明殊手中要来了功德簿。
      那时明殊五感已失,静静端坐在一旁,他却愈写愈慢,几近停笔。

      她听不到他言语,而这尊贵无匹的帝王,终落泪不休。
      “明殊,我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是那样伶牙俐齿,真招人讨厌,你还总是要我等,有什么秘密,都藏在心里,用一句“不可说”来搪塞我,看起来冷淡又不好接近,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可就是这样不识抬举的人,会在我鲁莽时无奈地骂我,会在危难之时,舍弃一生艰难来救我,携手生死。但我不过是个纨绔,是天子眼中不羁鹰犬,是族人眼里顽固逆子,你怎么能为我死呢?”

      “你是生来圣人,有你应去的道。我明白道理,却怎么也不舍得,是我的过错。”
      他最后望她一眼,她仍摸索着朝向自己的方向,对一切的悲欢一无所知,亦不知那些他极少正色谈及的欢喜。

      他便笑着,将最后一笔写完。
      身后女子,登时被灵光环绕。

      在岁久朦胧的回忆里,有人于晨光四散中,低低浅浅,唤一声三哥哥。
      他一生只听到过一次,一次也就够了。

      九.

      明殊天女谢世那一日,黄泉道尽枯。她得道平生,传布梵音于世,有无量功德,道祖执其手,问此生执念,而天女不答,溘然长逝,葬无尽海,化辰星,入轮回。

      那一日,昔日童子与东海定下亲事,正遍寻宝库明珠,却有温文仙使以天女之名送来贺礼。
      ——一串红木佛珠。

      通体流光,形容精妙。
      童子大喜,当夜佩佛珠而眠,恍惚间一梦三百年。
      他生带佛印,于王母胎中离魂历劫,历经王朝兴衰,在神钟敲响的前一日醒来,前尘尽忘,破劫而生。仙会上,他见着那位传说中的天女。

      那位度世人的天女,却唯独度不过心魔,年年岁岁,都要到黄泉道寻觅旧人,直至自己刁难过后,便再不曾踏足幽冥,一心一意做了天道之楷模。

      可梦中却有个与那天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在夜深被他哄骗着醉酒,迷迷糊糊地又打又闹。
      他逗弄她,“明殊,你说说,你喜不喜欢我,啊?”

      痴笑着的小人儿指着满天繁星,嘀嘀咕咕。他听不清,便凑上前去。
      “谢麟,我不会告诉你,我喜欢你,打从第一眼便累积,一颗一颗,一颗一颗,就像天上的星星,何曾数得清。”

      “谢麟,我也最是厌你,你次次打趣我,焉知我为了守住清静,得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费劲呀?”

      他愣了,竟下意识地问:“你说谎话?”
      却得了庄而重之的回答:“明殊一生,不做妄语。”

      他在梦中惊醒,终于读懂神钟敲响之际天女的泪,读懂了梦中自己刹那的欣喜和雀跃,

      可终究是迟了。

      十.番外—幽冥司

      我掌人间黄泉轮回已是五万年,其间见过两个最奇怪的人。
      一位,是天上盛名昭彰的明殊天女,她曾叨扰了我整一百四十四年,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来往生灵。人人皆怕她神光灼伤,唯有我的修为能同她说上几句话,我便试着问她:“天女来此有何贵干?”

      她说在等一位故人。这种神我见得多了,总给幽冥司惹来一堆麻烦,我便苦口婆心地劝她放下,好似我才是日日传布佛法的人。

      可她就只是看着,时不时找个怨气重的超度一下,直到最后,她才冲我一笑:“我已找到了他。”

      我问天女:“不与他相聚么?”
      天女叹息着摇头,道往日种种,或只是一厢情愿。

      “我寻到他,见了他,已觉圆满。”

      真是个傻——怪人。

      另一位就更怪了,本是天庭九皇子,却因为抵死退婚,被天庭和龙宫夹着追了百来年,衣衫褴褛地跑到我幽冥司来时,我叹息一声:“你现在反悔也没用了,东海那位早有了如意郎君,与他下凡私奔去了。”
      他却喘着粗气,问我明殊天女的下落。

      神灵谢世,自然有心中去处,我本还要招架一番,却不知为何,一来二去便松了口风。

      “天女说这一世不入神道,不做贵胄,就做个农野之人,她一生受道所累,饱经别离苦,天子脚下,西山之村,我和她有些交情,让她在那里享福呢。”他闻言道谢,很快遁去身影。

      再过了十余年,我听闻九子剔仙骨,自贬下凡,便耐不住好奇,亲自动身去了西山。
      那日夕阳西沉,桀骜不可一世的九子弯腰嬉皮笑脸地哄着孩子,手里拨浪鼓摇得正欢,明殊天女布好饭菜,他抬头,与她展颜。

      我明白,我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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