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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帝后(3) ...

  •   五.

      谢如蔷出身武将之家,自有一身爽朗蛮勇之气,阿沅虽无意找她麻烦,但往往被欺负到头上来。
      后宫为此从再不太平。

      阿沅经流产之后,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没有闲心应付,我虽能偶尔挡上一挡,无奈谢家势大,终不能对她有任何惩处,只能放任她在后宫肆意妄为。

      此后数月,阿沅又一次被诊出喜脉,这次她格外谨慎,将消息瞒下,一直到卫衡下朝,方才亲口轻声告诉。

      卫衡闻言,怜惜地抚过她鬓间,话音里,却也满是不确定的迟疑:“……再过数月,瞒上些日子吧,”他说,“不迟。待到谢家大军凯旋,边疆大定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阿沅神色一动。
      末了,也只是微笑。

      那些日子难得清静。我常看他们相对絮语,偶有闲暇之时,也学少年时泼墨作画,只是如今,卫衡不再钟情那些花花草草,心中属意,唯有那江山万里图,阿沅独擅花鸟,终究不过只能填补些细微地方,成了陪衬。

      江山壮阔,徐徐展开,帝王的野心从不在她眼前隐瞒任何。

      阿沅望着,却只是叹息,复又抚过小腹,看他挥毫恣意,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了过去从未敢想象的帝王姿态……谢如蔷便是在这时闯进殿中来。

      她从来不守规矩,自成一派,手中扬着家中捷报,前来同卫衡邀功。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生的那样灿烂,不惹事时,竟有些可爱,浑然是生气蓬勃的模样,口中高叫着:“陛下,我阿兄赢啦,打了胜仗,你合该到我宫中来坐坐罢?”

      卫衡虽不喜她过分喧嚷,依旧为这一场久候不至的胜仗而动容,伸手便接过那薄纸。
      展颜的欣喜尚未过去。
      脸上神色,忽而一僵。

      阿沅方才插不上话,见势不对,复才轻轻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的话飘然落地,谢如蔷闻言,冷眼一瞥,声音里当即平白多了些嘲讽,“总之,喜事是喜事,我哥哥说这是大胜仗,却也有一事向陛下告罪:那个塞进我们军中吃白饭的小书生,战场上没能分心保护得了,身中数箭,很快便死了。”

      死了?
      季家独子,自小疼爱她到大的长兄。

      出嫁时,正是那青年,代替重病的父亲一路为她送嫁。直送到宫门外,仍不住拉着她的手臂,两眼通红,喃喃着:“不论何时受了欺负,都要告诉哥哥,哥哥拼了命也要保护阿沅,不用怕,知不知道?”

      ……死了?
      阿沅面无表情,脸上不动如山,我却瞧出不对劲,连忙上前,扶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

      一旁的谢如蔷见状,昂起头,笑意粲然。
      “可皇上,我阿兄劳苦功高——这点小事,您应该不会记挂吧,对不对?”

      阿沅送走满心劝慰的帝王,亲手关上宫门。
      她手臂力气不够,我堪堪帮上一把,方才将那门严丝合缝地闭拢。“咚”地一声,仿佛从未听过般,无比沉闷。
      一路静默无言。

      她挥退宫人,只和我一起踱到殿内。我本以为阿沅会哭,可是竟没有。她只是展开桌上、那副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江山万里图,染了绯色蔻丹的指尖鲜艳,寸寸从那画上抚过。末了,忽而用力按上小腹。

      力气之大,一时间,竟嘴唇簌簌,满面苍白。
      我急忙跪倒,厉声喊着:“娘娘!”

      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惊惶,只兀自哀叹般,连声在劝:“万万使不得,龙子何辜!陛下一切安排,所求不过是娘娘日后执掌后宫,更有倚仗……”
      “我知道,”阿沅打断我,“姑姑,我现在不会杀了这个孩子的……我不会。”

      像是叹息,又像是安慰,她低声道:“哥哥死了,季家只剩下我,如果我连这个孩子都保不住,季家日后还有什么倚仗?”

      夜深露重,今日帝王未在宫中就寝,她也就不曾点上宫灯,室中漆黑冰冷。
      我盯着她空洞着、忽而通红的眼,悲哀忽而令我无从言语,只能低下头去,默然落泪。

      那本是他们十年相伴走来、活在爱里生下的孩子,怎么就变成权力的贡品,凄凉的诅咒了呢?

      “阿沅,你哭一哭吧,”我说不上别的话,只得哽咽着,拉住她碧色裙角,“你哭一哭,若能好受些——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姑姑很清楚,他那样喜欢您,那样爱着您,不要放弃他,求求你——”

      一片寂静里,唯有我的呜咽声。
      她枯坐一夜。

      末了,只在清晨朝阳初升时,呆呆看向那霞光万丈,脸庞映照在熹微金色之间,轻声反问我:“生在帝王家,欢喜又有什么用?”
      我讷讷着,无从作答。

      阿沅便笑,颤着脚步站起身来,扭过头去,再不看我。
      “姑姑,不要自欺欺人了。”

      她缓缓卷起那副江山万里图,动作极慢,极慢。
      “这一生,最爱我的只有那年窗下的太子哥哥……不是陛下,我早该、早该懂的。”

      六.
      阿沅的孩子生在秋日里。
      因着早产,小小的孩子不会啼哭,百般施计之下,才发出一声猫叫般的呜咽,算是艰难着活过来,却始终极为虚弱。
      但即便如此,卫衡依然为之赐名潜渊,封这病弱的孩子为太子,将满腔珍爱都给了母子两人。

      只可惜,阿沅自生下他,便一病不起,于是和他父亲一样,潜渊也是交由我看顾。谢如蔷自然对此忿忿不平,时常寻隙滋扰,我私下向卫衡说过一次,她便也就不太敢来。

      唯独最后一次。
      阿沅分明在病中,却还邀宫中女眷一并赏月,谢如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宴席之前,阿沅赏赐乳母,除却那晃花人眼的百里金之外,一时兴起,还亲自赏下御膳房新近送上的一碟江南糕点。乳母盛情难却,面容颤颤,只咬下一口,便不迭称赞。

      阿沅似是知她畏惧。
      只等乳母喂完孩子,便摆手要我将潜渊抱来。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聚集一堂。
      宴席过半,我抱着潜渊,刚要退下,阿沅却将我叫住,低声道:“给我抱一抱,”她说着,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一旁的卫衡见她难得展颜,也凑上前来,伸手逗了逗那孩子。

      潜渊从小好哄,轻易两下,便笑弯了那双极肖父的桃花眼,拽着父亲的手指不撒手。

      一家人眼眉含笑,均是难得的温情。蓦地,却听谢如蔷冷哼一声,琼浆玉液,尽数倾倒在地,“当啷”一声,满座寂静。

      阿沅看向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顿了顿,又忽而招手,“谢贵妃,不若过来抱抱太子。今日人月团圆,贵妃一家忠烈,在宫中,合该也有些劳苦之功。既是团圆,怎能少了贵妃?”

      世人皆知皇后宫中极为戒备贵妃,突然这般亲近,自然是叫人意想不到的宽待。

      谢如蔷孩子心性,虽觉诧异,却也不好推拒,于是当真上前,动作生疏地将孩子抱过。
      潜渊逢人便笑,见着她也“咯咯”乐。

      她登时表情一怔,忍不住轻轻晃了晃孩子,又掂量又抱的,动作虽有些粗莽,却竟也像有些喜欢他似的,抱在怀里死活不愿不撒手。
      阿沅见状笑笑,不再管她,只拉着卫衡说些体己话。
      “瞧,皇上,”不多时,谢如蔷扭头看向上席,“太子还当真很喜欢臣妾,既然皇后病弱,不如抱到臣妾宫中养着,也——”

      她的话停在半路。
      我忽而一声惊叫,几步上前,将孩子从她怀中夺来。

      潜渊口吐白沫,小小的身子不住抽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太医尚未赶到,孩子已在我怀中断了气。
      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抬头去看阿沅。

      她已然满眼是泪,却如发狠般,忽的径直看向谢如蔷,玉手一指,手臂发颤。
      “谢贵妃,你从来针对本宫,心机叵测,可纵是这样,本宫也怎么都没想到,你竟能狠心到,狠心到对一个孩子下手!难道你们谢家五代忠勇,就教出来你这般恶毒吗?!你的哥哥、兄长,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熹真血脉吗,九泉之下,谢家先祖,就是教你们谢家人这样狼子野心的!”

      那一刻,声声掷地,四下皆静。入目所及,皆是乌泱泱跪下不住颤抖的身影。
      阿沅的样子是那样陌生。

      我,乃至于卫衡,显然都是怔愣着的。
      他先是侧过头,看向我怀中没了声息的孩子,复又看向阿沅。由始至终,竟没有看过哀声痛哭的谢如蔷一眼。

      时间仿佛过去千万年。

      这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沉默着,双拳攥紧,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近乎尖锐,已不像属于他的低沉:“查,”他说,“给我好好查!是谁对太子下手、是谁胆敢包藏祸心——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帝王说罢,拂袖而去。
      那一夜,外头谁也不知,皇后宫中,悄悄死了一个乳母,乳母家中病入膏肓的一对孪生儿,却被接入价格高昂的药坊中,以百两黄金为偿,抚育长大。

      阿沅失了孩子,彻夜未眠。
      只倚在美人榻上,轻而又轻地攥住我的手。乍而间,低声喘出一口气,眼泪便落下,落在我手背,灼人般滚烫。
      “姑姑,”她声音沙哑,“本宫总觉得……时日无多,再无多少日子可活,这一生,太累了。”

      我看着她。
      初闻真相,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甚至分不清,早已悄然变了个人的阿沅,这一刻的脆弱究竟是在作戏,又或是难得的真诚。

      我只能沉默。
      她却像是并不挂怀,也不再介意这不知凡几、世间诸人,究竟对她有怎样看法。唯独目光幽幽,望向窗外夜深人静。

      “到头来,我和卫衡都一样,我们都最爱这家国……最爱这权力。我利用了我的孩子,卫衡又何尝不是呢——或许这才是身为皇后,我最后能为他做的——只是姑姑,我仍有些怕,卫衡如今,还是从前的卫衡吗?我过身后,季家靠着帝王待我的些微怜悯,又能苟延残喘,活到几时?”

      她不知想到什么。
      先是摇头,继而却笑。
      那笑容十足畅快。

      我甚至以为,她或许还有怎样锦囊妙计相授。可那时已然气若游丝的小皇后,终究只时轻拍我手背,话音恬淡:
      “你要好好代我看看,姑姑,”她说,“看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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