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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将(1) ...

  •   鬼将
      文/林格

      将军,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北疆雪冷,京城天寒,我怕去时数重山,你会忘了,回家的路。

      楔子
      我在马背上摇晃着腿,听脚踝上挂着的碧水铃叮铃作响,手中擦拭着精致的弩箭。
      若不是阿哥从远处纵马而来,随手将一本红册扔到我怀里,我尚且还能装上一装,然那一下生疼,我登时柳眉倒竖,手中弩箭破空三发——

      他座驾受惊,一声长嘶,险些摔下马背,怒吼一声:“月赤赫黎!”我冲他咧了咧嘴,将那红册揣进怀里,翻身下马。

      画册中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手执银枪,衣袂飘飘,铠甲纹龙,尊贵无匹。
      阿哥揉着摔痛的肩膀,不情不愿地在我耳边嘟囔:“你别做梦了,阿爹非剁了你的头不可,可别仗着你会打架就胡来……”

      我不听他唠叨,扯着那薄薄画页,却看得饶有兴味。末了受不着烦,一巴掌便将他的头拍进沙土里,他扑腾挣扎,嘴里还在嚎啕:“月赤赫黎,你这个没良心的,就隔着那么远看了一眼,你就来个芳心暗许——那可是熹真的谢成壁,你找死呀?”

      画中的少年依旧唇角紧抿,不露声笑。
      可我已梦见阿爹的牛羊驮起布匹白糖,梦见自己坐在丘包上,远处打马而来的少年将军,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儿郎。

      我撑着下巴,眼儿弯成月牙,阿哥见了,骂骂咧咧地没了办法。

      一.
      天启十六年,熹真大军攻下北疆月赤都城,战火蔓延四野,饿殍遍地,哀嚎连天。
      阿爹带着尚存生气的一脉族人连夜赶起牛羊,带着仅剩的干粮逃出城去,敌军追赶,我们被迫一路向西,寻觅新的水源。我与阿哥自请断后,途径大漠,风沙漫天,人群四散。

      乍然间,我听得耳后驼铃阵阵,人声渐近。我听不大懂他们的官话,挥手示意阿哥带着余下的几个族人沿乱石撤退。短暂的安静过后,我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却与一双凶恶眼神四目相对,登时心下一凛,抬头,滴血的刀刃向我步步逼近。

      在晃过我眼前的刀影落下之前,一块石子闪过,击中男人手肘,他眉心一蹙,血刀滚落在地。我被这动静阻住动作,忙将手中暗弩以衣袖拢住,退后数步。
      在他身后,一顶四面帷幔的肩舆被严实地围拢,里头伸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遥遥撩起半面纱帘,我看不清他神色,只听得声音低沉,说的却是月赤语:“你叫什么名字?”

      “赫黎,我叫月赤赫黎。”

      那是我见名震天下的谢家儿郎谢成壁的第一面,隔着重重帷幔,史称“鬼将”的谢小将军沉默良久之后问我,可有归处。我为拖延时间掩护阿哥离去,便不住摇头。
      急促的几声咳嗽从肩舆中传来,男人声音低沉,不紧不慢:“我叫谢成壁,你可愿意同我走?”

      我倏尔一愣,没来得及回答,那曾有一面之缘的将军忽然又叫了我的名字,我被人推搡着赶到他面前,帷幔之下,他伸出手,在我不明所以的惊慌中,做了一个“拉勾”的动作。
      他说的是月赤语,周围的人皆是满面疑惑。我那时亦没明了他突如其来的邀请中,有怎样的话中之意。可手指相触,我却没来由地一瑟。

      阿哥他们已走,我本应寻机脱身,一去不回。可这行迹诡异的将军,恍惚与两年前战阵之外银枪独立的少年重合了声影,叫我可恨地移不开目光。

      二.

      鬼将谢成壁,铁骑踏江山——那是我听得耳边生茧的歌功颂德之言。
      跟他回京时,我掀起轿帘,听得闹市之中人声鼎沸,满面欣然的百姓夹道相迎,令我耳边鼓噪生疼。我腕间的弩箭早已在决意跟他回京之时被悄然埋在尘沙之中,此刻我心思黯然地摁着手腕处经年累月的红印,心中颇有些说不分明的失落。

      前头的将领这时却打马掉头而来,手里拎着一串红彤彤的物什,递到我眼前:“将军给的。”
      我迷茫中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什、么,什么东?西?”

      见他冷脸,我便不再追问,低头啃起那红彤彤的糖球。酸酸甜甜,味道有些怪,却好吃极了。
      后来谢成壁告诉我,那叫“冰糖葫芦”。那时我听他细细地讲起冰糖葫芦和盛夏梅汁、冬日蜜饯,又看到他肘边压着的一摞画册,画着前几日我说起的栩栩如生的甜糕,恍惚才发觉,原是一份不着痕迹的竭力体贴。

      轿子很快入了府邸,叫人眼花缭乱的人流跟着涌入,门庭若市,喧哗不休。领我进了后院的老管事慈眉善目,低头问我的名字。“姑娘入了谢府,便要冠谢姓,谢赫黎听来怪异,不若取个谐字,叫谢璃可好?”
      我听得晕乎,索性一并都称无异议,任由摆布地布置了房间,埋头认了教习师傅。

      次日谢成壁召我入见,房内依然挂着密不透风的纱帘,四周窗口封死,只余下门前一隙,屋内多半黑漆漆,亮着一盏薄灯。
      依然还是一口熟稔的月赤语,他低声问我:“住得还习惯么?”

      我心虚得很,迟疑间点了点头,却又想起我弃在尘沙中的弩箭,我想,我不再是十二岁那年醉心于惊鸿一面的女孩——我本应杀了他的。
      可谢成壁又咳嗽了数声,帷幔之中他形销骨立,虚弱得仿佛缝隙间窜进的风都能将他吹翻在地,我扫视一圈,心中暗暗思忖动手,他却在我这样的煎熬中笑了。

      我听见他的笑声,微微一愣,不知是什么缘故使他开怀。
      帷幔之后,他低声问我道:“赫黎,月赤是什么样的?”

      谈及月赤,我迟疑片刻,终是同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我的斜角辫、我碧绿色的布裙和雪狐皮裹着的大裘,说起月赤一望无际的草原、漫山遍野的明月盏和阿爹的牛羊,喃喃之间,竟还说起那本没来得及带出的红册,里头我一眼相中的少年将军。

      他研墨的手顿了顿,我乍然惊醒,满头冷汗,刚要解释,他却漫不经心地绕过我的慌乱:“你来熹真,若有心……或能寻到他,不必担忧。”他言下之意,却是要留我久住。我却紧跟着问出一句:“我、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在那欲尽未尽的话音里,我听见他淡淡的一声叹息,他说赫黎,你何必这样着急。

      三.

      这一留,就是四年。
      熹真朝中歌颂他丰功伟绩的小册在我初通熹真语之际,便翻来覆去地读了数遍,直至那时我才知道,将才如他,却在十八岁那年在随军首次征战月赤的过程中身中毒箭,留下重疾,从此惧光畏风,月月呕血,五年后,他据铁骑踏破边关,直指月赤,围攻都城三日,擒月赤首领,大胜而归,风光无二。

      这些字眼令我甚觉讽刺,亦并非没有对他动过杀意。可没由来的恻隐之心终是每每在他低声唤我姓名时令我心悸不已,我只得安慰自己:弩箭不在我手中,如今杀他尚无把握。

      那时我方通汉语,读书读得磕绊。谢成壁就在帘幔之后,我守着一豆灯火,被特许在他房中侍读,偶有不懂,挠着头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他便撩开半寸纱帘,向我将书册索来,一手小楷在旁侧圈画注释。
      这个由头至尾的怪人——他教我读书习字,从不避讳,却始终不曾露面。他用饭尚且以银针试毒,而从不嫌弃我做的月赤饭食。他甚忌外出,却数次乘着肩舆在元日夜带我去看那些新奇的花灯闹市,夜中他咳嗽不已,我不解深深,终于小声问他究竟为着什么。

      他沉默片刻,在死寂的思索中吐出一句,“我养你,是养自己一息生气,你无须懂得,只需好好活着。”

      我跟在他的肩舆后,忽而踢开一块小石子,“没了我,你还能死了不成?”
      “或是不成。”

      他的话说得认真,我便身形一动,从容地拔出侍卫腰间匕首,他对我的身手并不讶然,只用我从未听过的泠然口吻厉声道:“月赤赫黎!”
      我却恶意地将那刀刃逼近脖颈,直至涌出血丝。
      下一刻我眼前一花,双眼倏尔被人蒙住,一时乱了方向,正是这时,天旋地转,我立时被他屈膝摁倒,压在身下。

      他将我手中匕首信手一甩,刀刃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继而满眼怒色地扼住我的喉口,指尖微微用力。我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指,却有一颗一颗的血,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愕然抬眼,迎面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刀凿斧削,眉飞入鬓,全然败给他毫无生色的颓然,嘴角却是潋滟朱色。然而令我呆愣的,到底是他那双如我月赤故乡天空般湛蓝色的眼眸。

      ——以及那和我少年时盼嫁的郎君一模一样的眼眉。

      我拍打着他的手臂,他回过神来,扼住我的力气渐松。我抬头,对上他满眼血丝,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句:“你分明知道我是谁。”

      他却避开我的眼神,满面颓丧地撑起身子:“我只知道,你是我能保全的最后一个月赤族人。”
      那倦怠不已的眼神,仿佛满盘皆输的赌徒,他说赫黎,你下不了手,却还想赢得痛快,世间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你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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