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镜火

1、五月雨

　　董古酒吧开在一条并不热闹的小巷里，不论是招牌或者店面的规模大小，都毫不显眼。但白天路过这里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它的招牌上的字两眼，然后露出会心一笑。理由其实很简单，古董酒吧的隔壁是一家古董店，招牌是这么写的——吧酒古董店。两家店的关系一目了然，老板要么是同一个人，要么是合伙人。
　　董古酒吧的风格是仿古式样，桌椅柜台一概是雕花木制品。咋一看以为自己穿越到几百年前哪个富人家的客厅去了，再一看你又得从古代的幻想穿越回现代来——比如东西的摆放，头顶可调节光线的灯，盛酒的器皿等。
　　今夜的音乐是琵琶。朦胧的纱帘之后，琴声急促，金戈铁马，声如裂帛，正是在弹奏不知道哪位客人点的《十面埋伏》。
　　灯影暗处，一声几不可闻的碎裂之声从一位一身黑衣的人手中传出。他旁边的人却是一皱眉，拎起自己手中的高脚玻璃杯晃了晃，低声得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每年这时候你都要坏我的杯子，若是普通的杯子也就算了，偏偏每年你拿的都是同一样式的珍贵古董……”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再说话。良久，那黑衣人才道：“清岚，如果可以，我宁可……”声音低哑，语气荒凉，竟有着让人不由得沉默下来的沧桑之感。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停顿了下来。伸开手掌，倾斜，杯子的浅色的碎片滑落到暗色的桌面散了开去，细碎的声响也在音乐声中被淹没。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清岚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将透明的酒杯倒扣在木制圆桌上，转过头开口道：“我说老墨……”明明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却被清岚冠以“老”字开头称呼的人这时却突然一脸严肃的站了起来，他一把拉着清岚的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清岚愕然的看着他，却听这家伙附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快带我回去……发作了……”明显是压抑着痛苦的声音。清岚立刻明白，心道：糟了。迅速起身，半扯半拉的把墨连扶出了酒吧的大门。
　　五分钟，他们住得离这里其实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岂料旁边的人一少，墨连强撑着的精神松了下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清岚的身上。初时清岚还庆幸住的够近，这下还只嫌太远。
　　从路灯下经过时，清岚看到自己扶着墨连的手上已经沾有红色的血迹，白色衬衫的袖口也染成了红色。幸好天色已晚路人不多，而墨连的外衣又是黑的，血迹在上面并不怎么明显。否则被人看到还真说不清，只怕要被人怀疑自己是凶手伤人还兼劫持了。
　　清岚一路不时的盯着墨连，墨连虽然没有力气，但神智还清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着痛苦问道：“……你干嘛？”清岚回答得无限干脆坦然：“看你晕了没，如果你晕了我就可以把你丢在地上拖回去了。比现在省力很多。”墨连哭笑不得。
　　清岚看到一道翻开皮肉的刀痕缓缓的在墨连的脖子上显现出来，就好像空气中有一把无形的刀在缓慢的一寸一寸的切割着皮肤和血管，大量的血液从凭空出现的伤口中流了出来。
　　像这样的伤口，在墨连的身上不知已经出现了多少，也不知还会出现多少。就像是凌迟。不，或许凌迟反而更慈悲些，至少他们到最后仍是可以由死亡而得到解脱。但是，墨连是得不到这样的解脱的。不会死，却会痛。这样的痛苦，他只能承受一次又一次……
　　此时的墨连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力气顺着流失的血液飞快的逃离他的身体。
　　这就是……永生的诅咒。
　　不死的折磨，永远的痛苦。也许这是换取生命不消逝于时光的代价，也许，这只是上天的惩罚。墨连并不在乎这样的痛苦，也从没期望过这样的永生，但是，正如并不是你不想要就可以不要，并不是你忽视痛苦就可以当作它不存在的。所谓人的感觉，现在的存在反而成为一种讽刺。
　　此刻清岚却觉得很奇怪。
　　这条路，什么时候有这么长了？走了这么久，早就该到了拐弯的路口了吧。
　　可是前后尽是夜雾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夜雾。要下雨了吗？夜雾。夜雾……夜雾？
　　“……我们被盯上了。”清岚低声说道。
　　“什么？”墨连垂着头，含糊不清的问。
　　清岚一看墨连的样子便知道他离晕过去也不远了。伤口的数量，疼痛的剧烈，失血的多少……只怕换作普通人，此刻早就昏死过去了，即便墨连撑到了现在，也别指望他能够多清醒。
　　冷的感觉从脚底爬上背脊。
　　把他们困在这里的是谁？目的为何？或者只是刚好被墨连的血引了过来？——可能性太多反而让人茫无头绪。
　　没有必要再往前走了。
　　清岚干脆同墨连一起坐在了地上。
　　在自己的耐性消磨殆尽之前，就先等着吧。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聊的等待总是显得特别的漫长。当清岚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想象把这个该死的还没有出现的敌人从直接打飞升级到了缓慢凌迟版本时，终于有动静了。
　　不远处的浓雾中传来一声闷哼。
　　清岚从地上一跃而起，那神色几乎称得上是高兴了。平时墨连看见他这表情肯定要讽刺上一句——就像狗看见了骨头。然而现在墨连只是垂着头靠坐在墙边，长长的刘海把眼睛遮住了，也不知晕过去了没有。
　　清岚瞄了一眼如今颓废状的墨连，站在小路的中央没有动。
　　陡然间有一股风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
　　清岚闪电般踏出一步，左手一探一拉，便有一个人被他从那阵风里扯了出来向墙上摔去。在面孔就快和墙面亲密接触的前一刻，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硬生生的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脸诧异。
　　看着这人惊讶莫名的表情，清岚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只怕这个阵法本不是用来对付自己跟老墨的。原本只是在不适当的时间进了不适当的地方而已，也许只要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等别人互殴完就没事了，现在自己这一出手反而是暴露了，相当告诉了别人自己不是普通人……那互殴的两方于己是友？是敌？尚是未知数。最坏的打算就是需要以一敌二了……
　　对方观察了清岚半天，脸色变了几变竟显出喜色来。居然扑上来大声叫道：“美人！”
　　清岚只作没听见，赶紧闪开，只道这是对方的诡计，提防着对方出手偷袭。岂料那人一扑不中竟不再有其他多余动作，只一脸狗看到骨头人看到钞票的表情望着他：“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美人？？
　　清岚身材匀称四肢修长五官端正，虽然长得比一般男人秀气了那么一点点，但也顶多算说得上是一般意义上的“斯文型”……但是，是不会让人认错性别的吧。
　　反观那口呼“美人”的家伙自己，倒是身材高大面目英俊，褐色微卷的头发，眼睛是绿色的。怎么看都是一副招人喜欢的好皮囊啊。
　　美你个X。你是在讽刺我么？！！清岚在心里很不文雅的回答。虽然他很想跳起来把这家伙一脚踹出外太空，但是轻举妄动并不是明智的行为。于是他相当难得的板着脸保持了沉默。
　　那人见清岚不答，又微笑道：“倒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云栖。”说完眼睛直直的看着清岚，等待他的回答。
　　哪知清岚只皮笑肉不笑的回他一句：“我不认识你。”心里嘀咕着，你个老外，倒是有个这么中国的名字啊，难不成是混血儿？这一思考，不免往那云栖脸上多瞧了几眼。
　　云栖以为对方终于发现自己的玉树临风帅气非常了，在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朝清岚灿烂一笑，却还是只得到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突然一道金光陡然从浓雾中射出，从闪开的两人中间穿过，直击墙面，在上面竟毫无声息的开出一个大洞来。
　　未等两人站稳，又是一道金光破空而来。两人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闪开，清岚到墨连身边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虽然多半墨连被打中了也不会死，但是身上开个洞绝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本以为早已晕去的墨连却在这时抬头看了清岚一眼，虽然仍旧面露痛苦，但神智却十分清醒。有鲜红的液体流过拽住墨连胳膊的手，清岚一僵，却没有松开手。
　　云栖对着金光的来处大声喊道：“别以为我一直没还手就是怕了你。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答话，再次袭来时，金光已不是一道，而是化作漫天的金黄短刀破空而来，真个是不留任何活口的架势。
　　——欺人太甚。清岚心头火起。
　　云栖却先他一步而动，迎向金色来处掠出，抢在清岚和墨连的前面十米处用诡异至极的身法将那些金色短刀一一挡了回去。他冷冷的一笑：“不自量力。”身形一晃，竟是消失了。
　　“咦？”墨连看向清岚。这样的身法似曾相识，清岚似乎也用过，是一样？或者只是形似？清岚则对着墨连摇了摇头：“大致路数居然是一样的，只有细微差别。”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也许他跟我父亲师从一脉。”
　　不多时雾中有人被云栖一脚踹了出来。那人惊魂不定的从地上爬起，却仍是很不识时务的恶狠狠的指着云栖吼道：“我今天一定要诛了你这个妖孽！替天行道！”
　　“妖孽？我是什么妖又作了什么孽？”云栖挑眉冷笑，“倒是你，你又是什么东西？替哪个天，行的什么道？”
　　那人咬牙答道：“你是吸人血的恶鬼，人人得而诛之。我堂堂天神使臣行的自然是正道。”
　　云栖朝他摇了摇手指：“第一，我并不是你所说的吸血鬼那样低等的东西。第二，你刚刚的目标并没有仅限于我。第三，”他露出嘲讽的笑，“即便你口中的天神看到我也要对我忌惮三分，何况你这种小角色。”
　　清岚一脸鄙夷插口道：“你的所谓正道教你的就是滥杀无辜么？你要杀你的吸血恶鬼又关我们什么屁事了！”
　　那人刚在云栖那吃了个亏，眼见清岚一副文弱模样，并且扶着个一看就知道重伤了的家伙，心道那边那个崩牙暂时收拾不了，还是这边这个软柿子吃了先。
　　“别以为你们可以蒙混过去，你们身上的妖气我可是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妖者，杀无赦。”说罢，手中又是一道金光甩了过来。
　　妖气？清岚自不必说，本来就没什么人类的气息。人类把他身上的气息误认为妖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倒是墨连那妖气从哪来的呢？难道……是那寂灭妖刀？
　　清岚架着墨连险险躲过那光芒，心知那光芒必是那人手中的法器所出。左右一扫，却发现云栖不见了踪影。心下了然，于是只管带着墨连专心闪避，装出力不从心的样子骗得那人得意松懈。只是一瞬的功夫，云栖显身一劈手夺下了那人手里的法器。
　　“别……”清岚还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不知名的法器在云栖的手中碎裂散落。云栖一脸不解，清岚只看着那碎片心痛得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真是浪费，太浪费了……大好资源就这么变成垃圾了……
　　积压的怒气只好对着那自称什么天神使臣的人发。清岚转过眼看他，怒气转为冰冷的杀气：“妖者，杀无赦？你凭什么？”这最后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掷地有声，仿佛还带着刺骨的寒气。连云栖听了也不禁一抖，暗想这人果然不怎么好惹。
　　那“天神使臣”本已失手失了法器，自问不敌云栖，满门心思害怕云栖会再出手。而之前清岚一直只在躲闪，并没有攻击他。因此他理所当然的想，制住面前这两人之中的一个用以威胁云栖，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因此他虽然也因为清岚那口气而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心想制住那个重伤的总不成问题。于是口中尤自答道：“就凭我是人。除尽天下妖孽有何不可！”话音未落，人已向清岚和墨连扑了过去。
　　不过一眨眼间，墨连仍在原地，而清岚已经将那“天神使臣”掀翻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那人胸口，冷冷道：“好一个就凭你是人……”他蹲下，单手扼住那人的喉咙，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别以为你的天神能够让你起死回生，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囚禁你的灵魂，甚至让它化为虚无。”
　　满意的看到对方的表情变为惊惶，清岚的手腕却被云栖一把抓住。“喂喂，能不能放他一马？”云栖恳求道。
　　“为什么？”
　　“我答应过别人这次出来不杀生，总不好食言啊。”云栖一脸“我是好人表扬我吧”的表情。
　　“……我不信放过了他，他以后不会找我麻烦，我很不喜欢这种后患。”清岚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云栖一笑：“这个你放心，给他个终身监禁，保准他从此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清岚爽快的松了手：“那好，他归你了。”他站起来，顺便踩断那人一根肋骨，还鄙夷的说了句“垃圾”，然后拉起墨连打算走回去。突然又改了主意，从衣兜里掏出张符来。那符在他的手心中浮了起来，青色的火光一闪，他们便回到了家中。
　　墨连由半死状态挣扎着问了一句：“开始怎么不用？”
　　清岚看着他：“你知道……符纸……很贵。”
　　于是墨连终于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窗外，五月的雨，终于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