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年间事》读书的夜猫子

1、第一章

　　她努力的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她的手紧紧的拽着来人的衣袖，费力的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一下，就一下……她好想再看看那个被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可是她早已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了，甚至她都觉着自己已经听不清原野上那呼啸的风声了。罢了，她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向后靠了靠，但还是将自己的面庞朝向着夜空。
　　“申万科”她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想和人说说话吧。
　　“嗯，我在。”一身黑衣的男子又俯了下身子，用着和她记忆中没有丝毫偏差的清淡的嗓音应合着她。
　　她好似累了，在这三个字被这庞大而空旷的原野吞没了许久之后才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缓缓的松开了手中拽着的衣服，仿佛是将心中的那个他缓缓的放下了。她索性合上了眼：“不曾想今日却是你来了，我们该是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十七年了。”申万科停顿了下，继续道：“正德十七年四月初十之后，我们便不曾见面了。”
　　她苦笑了一下，继续含着这抹苦涩的笑意和他回忆着过往：“是了，家父便是从哪天开始闭门谢客的。我许久不再听到你的消息，便去求了兄长，想求他再带我去书院，可是兄长却告诉我你已经许久不曾去过书院了。”她似乎是想起了当时，脸上逐渐带上了一丝怀念：“正德二十一年，兄长忽然来信告诉我，他在国子监里见到你了。”
　　“正德十七年我随父入了京，正德二十年入学国子监，二十一年和佑昌在国子监里相逢了。”申万科说起好友，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佑昌倒是不常和我提起你，我那时还在想那个总是跟在我后面喊我‘万科哥哥’的小姑娘不知道这么样了。”
　　她轻轻的笑了一声：“当年的小姑娘如今不就再这里吗？申家搬迁之后，我父亲闭门谢客，可是这天终究还是变了，我父亲终究没有护住这庞大的徐家。可是他们，那些攀附在我父亲身上，攀附在徐家这棵大树上的人，却是树倒猢狲散，不，更是恨不得踩徐家几脚好往上爬。”
　　她喘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继续道：“万科哥哥，这几年左相一路升迁，伯母也护着你，你过得还不错吧？是了，必然是过的不错的。”她的表情忽然狰狞了起来，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又忽的抓住了他垂下来的衣袖：“这一条流血的仕途之路，申伯父倒是走的好啊，只是可怜我那兄长，白白做了你们申家的枪，早早的葬送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
　　申万科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的拳头，抿了抿嘴角，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
　　“我父亲终究是舍不下徐家。”她许久未曾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也许是遇到了一个故人，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经历了这其中的很多事情：“正德二十七年，父亲安排我离家去了固州，正德二十九年就传来徐家谋逆的消息，同年十一月，我的兄长就这样去了。正德三十年三月十一，左相奉命将徐家所有族人下了大狱。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佑安。”申万科终于开口了：“你既然已经躲过了当年的案子，大可就这样一生安逸，何苦做这些呢？你可知道这四年里你做的这些事，足够你……”
　　“足够灭我九族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早已没有亲人了，何来的九族呢？这些年我总是会想起父亲，想起兄长，倒是觉得不如直接跟着他们去了，也不愿就这样留我自己在这世上了。只是临了没想到，朝廷倒是让你来了固州。”
　　她的声音逐渐的低了下去，原本紧紧抓着的衣袖也逐渐松开了：“我这一生，到此也是遗憾的。你来了也好，那些人也是被生计所迫，你若是能让他们脱离之前那种贫苦的日子，他们必然是极为感激你的。真好啊，最后最后还能见到你。”
　　她又喘了一口气，脸色逐渐变暗了：“万科哥哥，我好想再和你看看合欢，看看那年的夜啊。我这辈子从来都没后悔过遇见你，可是我…可是我…我…好想父亲…好想兄长…好想回…回……”
　　她张着嘴无声的开合着，终究是没有声音再出来了，她的眼睛茫然的朝着夜空看了一下，终于合上了。
　　申万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轻轻的抱紧将怀里的人，将自己的脸埋进她散开了的，浓密的头发里。
　　“佑安……”
　　原野上的风仍然在刮，带走了那声低喃，也带走了那个被他藏在心里的女子。

　　正德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七，固州昌平教发动的起义被镇压，教主中箭身亡，钦差申万科接管固州。
　　正德三十七年，固州完成耕者有其田，工商业得到进一步发展。
　　正德四十二年，左相申承载致仕。
　　正德四十八年，正德帝崩，明宣帝继位。
　　明宣三年，申万科入朝拜相，第二年着手调查正德年间旧案。
　　明宣五年，湖州徐氏一族谋逆案重新审判，同年昭告徐氏无罪，归还所有家产。由于徐氏一族已无嫡系后人，顾将家产归于旧徐氏族学湖州书院。
　　明宣十三年，右相申万科致仕，任教于湖州书院。
　　明宣二十六年，申万科病逝于湖州老宅，终身未婚。

　　佑安，我好想回到正德十六年，你我终得父母首肯，月下盟约。你就站在那株合欢树下，满树粉色花朵好似云雾，你回头冲着我笑，唤着我“万科哥哥”。每每我忆起那一年，就会觉得你终究是在那一年的夜里，乘着那些云雾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