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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5:火宵云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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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清晨的细雨带着江南的诗情。越接近城镇,踏青的人便多了起来。
路旁的槐花纷纷扬扬飘落,那树下看风景的公子小姐们嬉笑着撑开了绢丝伞,也不知是在挡雨,还是避免沾上残花。
在这样悠闲而雅趣的景致下,却传来马蹄急落的声音,谈笑声一时止住,大家不约而同的望向东北方。
一骑几乎是飞也似的怒驰而来,如此狂飙之速,却依稀可见马上的骑手左摇右晃,不知是在显示着他过人的骑术,还是当真是个新手,控制不了马匹。
接下来,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情形——那骑手在这样疯狂的奔驰中跌落马背,却如弹簧般一跃而起,大鸟似的从空中飞掠,转瞬又回到了鞍上。
那一骑风驰电掣从行人身边掠过,在接近视线可及的距离时,便清楚的发现了那还是个少年的骑手身上斑驳不堪,泥浆与尘土甚至都溅了上脸,也不知这一路上他到底摔了多少次,又如方才那样飞身赶上,继续前行。
除了边关加急的战报外,谁也想不出会有什么事还能让人这样拼命,使得一个马术并不出色的年轻人疯了一样不断提速。
然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怀涟的确非常着急。
紫御自从昨夜进了凤兮的别院躺下后,直到怀涟离开他都没有睁眼。
先前虽然知道他中了奇毒,但毕竟靠着外力压制后,没有发现生命垂危的迹象,甚至紫御还从容仗剑,取了侮辱千雪的贼人首级悬上城头。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他一条命已经去了七成。
凤兮冷笑着说:“冰心紫御只不过比常人会忍,又不擅长大呼小叫,却不是神,他一样会被砍死、毒死、饿死、病死,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
千雪大声说:“他绝不会死。师兄是江湖第一的君子,他不可以死。”
凤兮道:“你难道没听过,好人向来是不长命的?”
原本被压制下去的青气又重新在紫御的伤口处向四周蔓延,蝶舞与怀涟再一次联手控制住毒性,紫御却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很快醒来。
于是怀涟也着了急。他接过千雪给他的信物——冰心的剑穗,慌忙就要告辞,倒是紫御的死对头凤兮,这时却让管事老林牵出了自己的爱马红蛟,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出了这里直往西南方。虽然他的死活跟我没关系,但要让他这样死在本少爷的别院,本少爷就不用再做人了!听着,怀涟……呃,叔父,这匹宝马千金不换,要是你回来后我发现它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咱们就没完!”
所以当怀涟到达断沧山脉前,就先将红蛟寄养在最近的驿站中,垫付了足够的费用,然后模仿着凤兮的一举一动,依样画葫芦的将那番话转述给了驿站的老板。
“好马啊好马,老夫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神骏的良驹啊……”驿站老板爱不释手的抚着那枣红马的鬃毛,“别说少爷你出大价钱让老夫好生饲养,就是没有老夫吃的,也要让它吃的膘肥体壮,放心吧!”
“再往西就是断沧山没错吧?”
临走前,怀涟忍不住又确认一遍。
“断沧山是哪里?”驿站老板惊奇的道:“前面是括苍山脉,少爷莫不是记错了名儿?是挺相似的!不过老夫做车马生意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断沧山!”
怀涟登时愣住,而他身后一位本在选马的客人听到这边的对话后笑了起来:“小兄弟,你本不该问他。”
怀涟转过身便看到了说话的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双鬓却已灰白。他穿着干净的麻布袍子,背着把长剑,看打扮应是武林一脉,赶紧拱手抱拳招呼了一声,便听这人道:“括苍山脉雄峰百座,绵延入海,等闲人决不可能知道详细。不知小兄弟寻断沧山可是要打听无暇剑派?”
怀涟点头:“我有急事要去无暇剑派!”
那人道:“无暇派居括苍山脉断沧峰久矣,是故这一片便被江湖称为断沧山。只是无暇派规矩很多,不知小兄弟上山要做什么?”
怀涟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阐述自己的来意,只得道:“我想求见掌门。”
那人连连摇头:“荒谬,无暇派的掌门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有没有拜贴?有没有介绍信?”
怀涟急道:“既然前面是断沧山没错,那我就告辞了!”
那人却倨傲的翻起了眼皮:“小兄弟,不是在下说你,你急着上断沧山,是在下出声好意提点,如今却连在下的话都懒得听完就要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没有礼貌吗?”
怀涟心急如焚,这汉子却也说得在理,他只好躬身道谢:“多谢先生指点我!只是我有急事,包涵包涵!”
那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才在下既然帮上了你的忙,那么小兄弟是不是应该也有所表示呢?”
施恩不图报的事尽管是美谈,但挟恩之人亦不在少数。不过这汉子并不讨厌,怀涟又说不过他,只好道:“正是如此,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那人道:“在下听说断沧峰风景优美,正想游玩,谁知无暇剑好大的气派,在山脚下就被拦了下来。小兄弟既然要上山,不妨带在下一程,这样也不耽误你的行程,如何?”
怀涟道:“就是这样,我们走。”
这时就算是个笨蛋也该看出怀涟有多么着急,那人却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非常悠哉。在路上他絮絮叨叨的介绍着自己的生平——他自称姓吴,名惘哉,还特意解释自己是迷惘的惘,不是无妄之灾的妄。本来他不说,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名字如此大凶,可他偏偏事无巨细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吴惘哉说自己是个落第秀才,而且是屡次不中,所以断了出仕的念想,因为家有薄财,又喜好游山玩水,所以经常大江南北各地晃荡,寻找诗赋的灵感。
“本来临安周遭风景别致的去处很多,在下也不一定非要去断沧山找不自在,但被无暇剑派这样驱赶,反而升起了非去不可的心思。”吴惘哉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抽出折扇摇了两摇。
“原来先生你不是江湖中人啊。”怀涟纵然不想理他,但听到他这么长的自我介绍,还是不得不给出点反应。
“谁说我不是?”吴惘哉哼了一声:“江湖中人难道就不能上京赶考了么?江湖中人就一定要用武功去做大内走狗么?非也非也。如能用文章道理打动君王,成为治国之才,那才不枉一生。空有一身武功又能怎样?杀多少人能救这个腐朽混乱的国家?能挽风雨飘摇的时局?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就算杀光了天下人,哼,一个人当皇帝就很舒服么?”
怀涟虽然不甚明白他所说的道理,却隐隐约约觉得,吴秀才很值得尊敬。尽管他器量不大,又是个话痨,可是说起国家局势,却很认真。而这个江湖上,的确没有人会对如今的时局认真。
怀涟也从腰间抽出了扇子——蝶舞梦灵缴龚光辉械的那把天蚕金丝扇。他想了想,将这把扇子递给了吴惘哉:“我虽然不懂先生所说的道理,但总觉得好像是对的。你说无暇派不许外人上山,万一一会打起来,用这个防身吧。”
吴秀才手中的折扇是普通的画着山水风景的纸扇,他奇怪的接过怀涟手中的东西,‘啪’的打开,金光闪耀得几乎晃了他的眼。
吴惘哉愣了愣,不可置信的看向怀涟:“这是什么东西,小兄弟可知道?”
怀涟道:“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说是天蚕金丝编织的扇子,没钱的时候能卖了换盘缠,不过我不会用,又不缺钱,所以放在我这里才是浪费。”
吴惘哉哈哈一笑:“这么俗气的东西你也拿得出手,不错,天蚕金丝的宝扇攻可断金切玉,守可刀枪不入,在江湖人眼中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但对在下来说,却俗不可耐。你看看,这扇面金光灿烂,又滑溜溜的留不住墨笔,半点风雅也无,在下要是用它对敌,未免有失格调!”
人家送他如此珍贵的事物,他不感激也还罢了,竟然还要说这东西‘俗不可耐’,怀涟拿他无法,道:“既然入不了先生法眼,你还给我好了。”
吴惘哉又是大笑:“少年人,你好小气,送人的东西怎么能再伸手要回去呢?这东西就如你所说,虽然在下是不屑当兵刃来用,但没钱的时候却可以卖个几文,在下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怀涟郁闷的道:“还真是不客气。”
这时以怀涟豁达、天真的性情,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拿蝶舞给的东西做人情。他虽然一开始就没打算收到感激,却也绝想不到对方会出声奚落。
“小兄弟,看你的脸色,似乎很不愉快,不过这就是人生啊,”吴惘哉笑眯眯的道:“你不可能对了每个人的脾气,所以江湖上才有那么多破事,大多是看不对眼的人互相闹出来的。啊,你看,太阳出来了。”
怀涟正在回味他说得富有哲理的话,却猛然听到最后这句完全不搭界的,不禁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果然一轮旭日破雾东升,山顶被笼罩在这金红色的光晕里,蔼蔼雾气更加朦胧,想必无暇剑派就建在那最高峰上,好像藏于云海里的仙宫,给人无限遐想。
“暮春到初夏时节的括苍山雾,真是飘然如仙境,令人心旷神怡。”这时吴秀才好像导游般,话痨再度发作,摇头晃脑的给怀涟解说:“漫山青红辉映。云海浮游舒展,百座雄峰正如孤岛卷于其中,漂浮隐现,变幻万千。听说如能登临括苍山顶以观日出,便可见一轮红日从海中喷薄欲出,红霞满天,壮观已极。”他话音里透出不胜向往之的神气,怀涟也不禁想象着那种美景,他得承认,这时听身边这话痨的滔滔不绝却变成了一种感官的享受。
吴惘哉道:“咱们运气不错。据说括苍山的大雾多出现在日出以后或下午。咱们正好在山下看到这雾海抬升成云的奇观,不枉此遭。你看咱们现在不正似腾云驾雾的神仙般么?”
怀涟却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你走快点,我听说这山很难走的,迟了要出人命啊!”
吴惘哉一时被他气得噎住,只得连连摇头:“唉,俗,真俗,同行的人如此煞风景,我肚子里刚浮现的雅句,就这么没了!”
怀涟也不管他,抓住吴惘哉的臂弯带他急行。他的轻功也当真不错,在崎岖的山路上带着一个壮年男人,仍能行走如飞。便赶路,还不忘了问那秀才:“无暇派的人会在哪里拦路?”
不过这一次不用吴惘哉回答,因为前面林中转出一行男女,个个如紫御般雪白的长衣,用华贵的紫缎滚边,在如此云雾缭绕的山林中出现,不知道的人恐怕会真以为碰上了仙人下凡。
“那边的朋友请止步!”
带头的男子抱拳作揖,怀涟就停在了他的身前,放开手中提着的吴秀才,回了一礼:“你们是无暇剑派的人?”
那男子粉面朱唇,看上去皮肉竟比女儿家还娇嫩了几分:“正是,不才姓温,名秀之,足下可知再往前便是鄙派私地,谢绝访客?”
怀涟喜上眉梢:“我知道,我就是要去无暇派!”
温秀之微微皱眉:“足下报上名来,说明来意,再由不才向上传报,得掌门谕令示下后,方能定夺。请恕不才无礼,此乃断沧山的规矩。”
怀涟急道:“你就通融一下不好吗?事关紧急,等你们一来一回,太阳都下山了。”
温秀之身后的男女齐声怒喝:“放肆!温师兄乃无暇派七代三席,你是什么人,竟敢对他这样说话!”
怀涟急中生智,扬起左手,将手背对着温秀之:“我大哥有事托我向掌门禀告,这下行了吧?”
看清了怀涟手上的扳指后,温秀之神色大变,连退了两步,犹似不敢相信的看着左右同门,不过大家的样子跟他都差不了多少,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怪他乱了方寸。
儒雅温文的气质终于消失不见,温秀之失色道:“星璃君的扳指!你是……江湖上近来盛传的非道怀涟君……”
怀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如果没有必要,他已经下决心不再用星璃的名头吓唬人,不过他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问题。
无暇派的同门按照江湖规矩,称呼他为‘君’,并不像紫御那样叫的是‘师叔祖’。
温秀之与一众同门躬身行礼后,犹豫的道:“星璃君擅离本派多年,如今命怀涟君上山,有何见教?”
怀涟不想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未说话,便听身边吴惘哉拍手笑道:“妙啊,傻子也看得出这小子有紧要之事,焦急都在脸上写着,你这娃娃却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打得好算盘,耽误了他的事,反正对你没有害处,你自然不着急。”
温秀之白白净净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忍怒看向吴惘哉,唇边却浮起一丝讥笑:“在下还当是谁,这不是大清早才被师妹赶回去的‘游客’吗?莫非怀涟君你是要带他上山?”
怀涟点头道:“我是答应了要带他来回。”
温秀之对他却绝不敢有什么不敬,微笑道:“这就恕晚辈不能答应了。这位先生口口声声要上断沧山游玩赏景,鄙派却不是什么歌楼酒馆,要是什么人都放了上山,无暇派也就威严扫地了。”
怀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吴惘哉却哈哈大笑:“笑话!昔日开封府包大人的府邸,只要确有冤情,即使村妇走卒,亦可半夜击门相扰;本朝名将岳大帅,和扛旗的小卒同锅吃喝,谁敢说他们威严扫地?你这娃娃难道以为,拒人千里便能成仙?难怪你不成气候了。”
温秀之的风度每次都在吴惘哉不带一个脏字的嘲讽中荡然无存:“你说什么?”
吴惘哉悠然道:“江湖上年轻的高手中,冰心紫御是最没有架子的,即使遇上举止粗陋的农家贫草相求,也会驻足倾听;龙子凤兮虽骄傲,却也有仗义疏财的美名,每逢灾荒,这位大少都会擅开凤家粮仓救济灾民;就拿眼前这笨头笨脑的少年人来说吧,”他指了指愣着的怀涟:“在下只不过调侃两句,他便当真不怕麻烦的带了在下上山,我慢吞吞的游玩,他心里着急,却也没有责怪我半句。你仗着是无暇派七代弟子三席,以‘威严’二字拦我,以匹夫技艺唬我,以门派规矩压我,我今日就算艺不如人,肯乖乖下山,难道我心里就会服气你吗?”
一席话说得无暇派几人都在沉思。他们本来也极不待见吴惘哉三番两次的纠缠叨扰,可人家第一个夸的就是他们人人奉为榜样的紫御,这就不得不让他们暗自比较。没错,和紫御大师兄比起来,温秀之的儒雅就多了很多虚伪的味道。
温秀之脸上青红交错,他却偏偏无法反驳。他虽然不愿意总被人和紫御比较,但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紫御首席是任何人都不敢与之相提并论的,这无关武功高下。
怀涟听吴惘哉夸奖紫御夸的甚是有理有据,对他的不满一扫而空,脸上也不自禁的带上了笑容:“吴先生说的对,这里距无暇派的门派所在还远得很,本不该阻挡游人上山。”
温秀之却道:“这是鄙派的规矩,还望怀涟君见谅!”
怀涟只能叹气:“我该怎么见谅?”
温秀之道:“星璃君既有要事托君上转达,怀涟君要上山但请自便,不过这位先生,今日无论如何,不才都决不能任他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