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墨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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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密林深处，鲜有学子知道有一处小舍。简单的砖木结构，砖少木多，近似原色。稀稀疏疏几棵太平花、九里香，草草划出院子边界，屋前一株新植的白兰，已长得遮了屋后那棵旧年的腊梅。说是新植的，也有近十年了。院里生满了繁盛的野花野草，轻微的香气都被白兰浓郁的香味盖了，正是白兰花开正盛的时候。
推开屋门，栖枝上的翠凰愉快的叫一声，飞出窗去。每当这时候它都可以放心的出去访朋觅友，不用担心主人和这小舍的安全。
塌上的人听到响动，侧身面对门口，仍闭着眼。还是上次那身手绘了墨兰的深绿衣裙，虽一直在睡却没有压出褶痕，乌丝松散的被一根绿色带子束着，面色素白，如一朵幽兰。
“又来侍弄那棵白兰了？你还真是消闲。”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轻轻道福，抬头时塌上女子已又睡去，呼吸平稳安详。
那棵白兰是她植的，在成为导师那日清晨。为了让这棵白兰成活，她颇费了许多功夫。那时青离导师还没有这么爱睡，她无课时便来侍弄它，边与青离导师谈着授课之事。有时请教，但更多时候是她说着课上的情况：哪个学子资质很好，哪个学子在课上出了小小的笑话，哪个学子很努力……青离闲闲的坐在门槛上听着，乌丝松松绾成发髻，斜插着碧玉簪子，抚弄肩上翠凰色彩渐变的羽毛。
慢慢的，不知怎么就变得忙碌了。但也仍要抽出时间来侍弄这白兰，不然，青离导师长睡不醒时旱死可怎么办。
“呵，又来侍弄这白兰花了？”直起身，露出个浅浅的笑。面前的少女一袭紫色百褶裙，披帛，五根金钗饰着发髻，长发在微风中优雅飘扬。眼波流转，顾盼间尽是媚惑。“唔，还在睡啊。那别告诉离我回来了，先在周围玩几天。”
“青离导师可以从它们那里知道。”目光流过周围的植物，笑容是熟悉的温和。
少女无所谓的摇头，“她问了才知道。最近有见狼毒么？”
“冶葛说上个月有来。”这三只青离驯服又愿意跟随的妖兽中，最年轻的翠凰总喜欢无事与她聊天，用唱歌似的声音述说林中的新闻和最近的生活。不然，也着实无聊了。
少女皱皱精巧的鼻子，嘟囔了声什么，化作一道紫光在原地消失。
妖兽九尾灵狐，不是幻兽九尾灵狐。
蛇梅是一只混迹于人类间的妖兽，一只早在青离遇到她时便可幻化为人形的九尾灵狐。那时青离还很年轻，还没有成为九玄深木院的导师，驯服九尾灵狐，可以说是青离的成就。
蛇梅，就甘心跟着青离，来到九玄。
开始她很喜欢在九玄各处玩，做些小小的恶作剧。有时也会闯祸，但即使闯了祸也不会道歉、弥补，除非是青离的意思。即使是深木掌教，即使是圣祖圣童，也无法命令她做什么。人类的话，她只听青离的。
蛇梅爱玩。不管是哪里都有玩腻的时候。
她便离开，继续各处去玩。但每年都会回来。
就像这里是家。
湿润清凉的空气，下雨了。
微微撑开双眼，撇见窗外白兰细长的花瓣。撑起身子，眯眼看窗外细密的雨滴。这是什么季节的雨啊……
翠凰愉快的鸣叫一声，飞来落在肩头。
“……我这次，又睡了多久啊？”抚弄着翠凰色彩渐变的羽毛，青离低低地问。悦耳的回答青离却没有听进去，外面一个陌生的绿衣身影犹豫着是否打扰，似乎，是个六、七年的学子。
大概是迷路了吧，这附近的植物都不爱言语，见了陌生深木也不去理睬。青离立起，随手将长发拢至空着的肩上，稍紧紧束发的绿带，长长的末端无力地躺在发从间，开门叫那学子，“是迷路了么？”声音淡漠清寂。
绿衣少年腼腆的点头，不再说什么。拍拍翠凰的身子，冶葛展翅回到栖枝，迈步走入雨中。
“我给你带路。”
也不回头，自顾的走着。步伐不快不慢，绿衣少年轻松便可跟着。
细密的雨滴，轻柔得落在身上，润了深绿衣裙上的墨兰，微微颤动。整个森林似乎在温和柔润的雨中静静休息，睡了，只听得到两个人轻踏在草地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声鸟鸣，随即便隐没在绵绵细雨和这些参天老者中。深木院被隔在森林之外，没有院里的喧闹欢欣，这里是老者们安静思考的地方。对突兀闯入的年轻人不加斥责，也不加劝阻，随他在这里漫步，思考，会有最年轻的同伴送他回去，它们知道。
它们了解她，毕竟，是几百年的邻居了。
虽然没有实际的阻隔，但却如同跨过一道界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连空气都变得活跃了。没有了肃穆的氛围，一切都是几乎深刻在脑子里的熟悉。安静的、富有活力的森林，在细雨的浸润下青翠了。带着湿润的鲜艳颜色绚丽绽放，轻快的颤动摇摆，如同随意的舞蹈。鸣虫躲在叶子下，有时懒洋洋的拉一下琴弓，发出不似平日响亮的单音，便结束了演奏。曲子由鸟儿们继续，这里一段、那里一句，不时看得到歌者在树荫间蹦跳，一会又没了影子。松鼠的身影在枝头闪过，没入绿丛。音乐继续。
青离仍是淡然，深木的怡人气质却是多了几分。“到了这，你该可以自己回去了。”
少年点头，也仍是腼腆的样子。
“青离导师！”虽尽量掩盖着，但还是听得出语气中的惊讶。
“这孩子迷路了，走到我那。”青离简单的解释，“又准备去侍弄那白兰？”
少年稍有些惊讶（这位深居密林的导师从来没有见过），但不想深究，也不想打扰导师聊天，行礼道：“侑絮导师，我先回去练习了。”
“湛青，你那块幽色碧兰的佩璜掉在虚静院了，现在放在坤泓斋东长廊最北面的泽水阵里，自己去取吧。”
下意识的去抓腰间的挂件，只有母亲送的玉佩在，那块家传的幽色碧兰确是不见了。好在已知道了下落，不必再去紧张寻找。
“你姓湛？”青离问，声音仍是淡然，眼神却多了分深意。
湛青点头，只想到许是家里哪位亲人给这位导师留下了什么印象。青离也没再多说什么。施礼向导师告辞，想着怎么破了那泽水阵，慢慢向渰然轩方向过去。
一抹熟悉的气息，唇边泛起一道浅淡的弧度，浅淡得看不真切。
青离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摩挲着一棵南天竹的叶子，顶端白色的花序微微颤动。“不用去侍弄那白兰了。许久没回过院，今天去你院子坐坐吧。”声音仍是清寂，但多了几分柔润温和。
侑絮笑，也好，正想着要不要送点心过去，这番倒是免了，也让青离导师尝了手艺。
两袭绿衣便隐没在细雨树丛中。
雨住了。
清爽的空气里，花草的香味清洌，又混合了温暖的茶香，带出一丝沁甜。穆容馆，侑絮的院子，简单，干净。东边开了块花圃，植着晚香玉、苍兰、玉簪，正是花期，开着白的紫的花，淡雅素净。旁边几步一口水井，方便灌溉，也离小舍不远。地上自然生着草，疏疏密密，全看主人常站哪里。竹廊下放了一张竹几，旁是两把藤椅。
茶在白瓷的小杯里，淡绿的颜色中飘着一叶白瓣。碧玉般色的托碟里盛着点心，淡黄的里面加了桂花，浅紫的其中用了香芋。
青离抿茶，“手艺增进不少。”眼中笑意微微。
“青离导师，有多久没有尝过点心了？”侑絮添茶，白瓷的茶壶上开着朵幽兰，壶中倾斜而出的，仍然只有茶香。
“大概，一年。而已。”青离浅笑。
门外响起一阵欢欣，来穆容馆拜访导师的学子经过院外。声音渐远，青离的笑却深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物是人非。一届届的学子毕业，同样也有一届届的学子入学，从最初的基础开始，慢慢修炼，直到毕业。然后，成家，立业，他们的孩子仍会到九玄来，从最初，直到最后。虽然人不同，但他们仍会遇到许多相似甚至相同的事情，过程、结果，因人而异，但生命的过程，是相同的。
草木的盛衰亦是如此，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往复循环。相同的生命过程，不同的样子、年龄、性格。
差异不可忽略，相同亦不可忽略。
是生命的过程。是自然的规律。或许还是……天道？
青离看着杯中的绿茶，缓缓喝下。神情是安宁的淡然。
“……青离导师…在思考什么吗？”侑絮微笑着，带出深木一贯的温和。
“只是一些，观察的结果而已。你也会有一天明白这些的。”青离答，表情仍是安宁的淡然。
侑絮也不再提问，带着温和的笑容沉默。
二人便如此静坐，品茶，尝点心，聆林语。
清脆优美的鸣叫声，由远而近。侑絮已听出来者，微笑着看来向越来越清楚的翠凰。冶葛在院子上空盘旋半圈，落上青离肩头。翠凰快速说着得知的消息，如一支轻快的歌曲。
侑絮略有些惊讶，想要向冶葛确认，就看到青离脸上安宁的淡然。
“需要我过去了。”
幽色碧兰挂在一棵垂柳上，摇摇欲坠。湛青深呼出一口气，走过去。
视野中没有了任何物体。
是阵的最后一部分吗？……不是。
“我把这块佩璜还给它最初的主人怎么样？”美丽的少女应声出现，手里是那块幽色碧兰的佩璜。向上扬起的嘴角中满是狡黠。
湛青稍一愣，看看那块家传的幽色碧兰，轻轻开口：“如果留下那块佩璜的先辈还活着，当然可以。只是要麻烦姑娘转告那位先辈回去说一声：这幽色碧兰我拿回去了，我也好向家父交待。”态度谦和有礼。
“哎呀，这我可不能保证。”少女皱皱精巧的鼻子，“你那位先辈好些年没有出门了。”
“那可否准许家父前往拜见？”
“你那位先辈似乎只见深木啊。”少女愉快的说。
湛青微微蹙眉，“那可否准许在下前往拜见？”
“你吗？可以啊。反正已经……”
“蛇梅。”淡漠清寂的声音，不久前便听过。
视野之内又恢复了刚才破了的泽水阵。少女的表情瞬间变为乖巧的愉快样子，转身叫：“离，今天竟然回了深木院啊。”
“许久没回来，去侑絮的院子里坐坐。”青离淡淡的说，肩上翠凰愉快的向许久不见的故友打招呼。侑絮站在旁边，笑容是熟悉的温和。
“真的也很久没有去过侑絮那里了啊。”蛇梅眨眨眼睛，“咱们一起过去喝茶吧！”就想离开。
“要把人家家传的佩璜还了吧。”青离淡淡说。
“啊，忘记了。”少女回眸，巧笑倩兮，“呐，接着。”将佩璜扔给湛青。
风吟唱而过。穿越偌大的森林，渐渐变得轻柔。枝叶摩挲，随后再次静止。只留下脚下的沙沙声。啼鸟的歌声悠悠远远，独声但不寂寞。
遂又归于静谧。
精神的静谧。
抬头，分割碎裂的天空，日光倾斜。金黄，澄澈，纯净。从深邃的天洒下同样深邃的森林。日复一日。
自并不深邃之时，至如天生便深邃如此，往后……
深邃得如同时间静止。
同样的风，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静谧，同样的肃穆，同样的轻踱慢步，思考。
在阅过千百沧桑的老者中，心境渐渐澄明，怡然，惬意。不经意抬头，又看见那座原色的小舍。由太平花、九里香草草划出的院子，与上次见时一样，随意，生机盎然。窗仍是开着，窗框上多了串贝壳，下面吊着铃铛。风吹起，声音并不清脆，而是沉静，略带慵懒。
主人似乎不在。
翠凰轻盈飞出，落在白兰开花的枝上。鸣声清脆。
主人出门散步，天黑前不会回来。
本就是无意行至此处，便告辞。
原来路走过一次，便可觅到踪迹。
轻微的沙沙声，草叶摩擦着布。另有人漫步至此。深绿衣裙，手绘的淡墨兰花，乌发松松绾了发髻，斜插着碧玉簪子，叶形坠微微摇晃。
“也来散步么？”声音淡漠，清寂。
施礼，“青离导师。”
“你不必叫我导师。我离任已十年，不在其位那称呼便可免了。若不直呼名字叫我声前辈便可。”
复又施礼。
青离点头，随即淡然开口：“带那幽色碧兰的佩璜，有多久了。”问句，平淡如白水。
“自入了深木院便一直带着。”谦和恭敬，彬彬有礼。
“你，是湛家第一个深木吧。”
略一迟疑，转而问：“那位九尾灵狐所说的先辈，前辈也认识吧。”语气却是同样平淡。
“已看出她是九尾灵狐了？”青离笑，“是，我认识那留给湛家这幽色碧兰的人。这佩璜的玉材也算上乘，当年留下只为做个纪念。不成想，倒成了湛家的传家之物。”
谦恭的点头，表示明白。
“路你该认得了，天色不早，自己回去吧。”
青离一向清寂的声音中带些笑意，漫步离开了。
树影婆娑。
侑絮望一眼院外，都是些参天古树。在蛇梅旁边坐下。
“说不定在哪棵树上坐着坐着睡着了。”说话的是蛇梅，所说的自然是青离。这些年青离会做最多的事只有两样：睡觉、散步。有时失踪两天，就是在哪棵树上坐着睡着了，或是散步到太远，碰到森林中的兽类，一起休息。
闲适，自在。
侑絮已习惯了这样。没事时仍是来看看，侍弄花草，和冶葛聊天。
“对了，青离导师曾有哪个学生姓湛吗？”抚摸着翠凰色彩渐变的羽毛，随意问道。
“没有。”蛇梅眯着眼睛，抬头看碧空晴朗，“离没有教过姓湛的孩子。对吧，冶葛？”
翠凰确认，声音清脆悠扬。
侑絮便奇怪了：“唉？可是青离导师对湛姓有些在意。”
蛇梅轻轻笑着：“那个孩子呵，该说是离的几代曾外甥孙子。离的姐夫姓湛。说起来，那个孩子是湛家第一个深木呢。”
“那块幽色碧兰的佩璜……”
“是离的东西。”蛇梅轻快的说，“所以我才想要考验下那个孩子，顺便把那佩璜拿来玩几天。”
侑絮笑，“玩几天再还回去？”
“如果离不发现就可以不还回去。”蛇梅皱皱鼻子，“总说‘那是人家家传的东西，该还回去才是。’却不说那是她自己的东西，只是留给人家做个纪念，知道还有这么个姨奶奶而已。”
“对我来说，那只是个挂件。对湛家来说那可已经是家传的器物了。”青离淡淡说，自屋后转出来。
“唔，今天从后面回来了。”蛇梅偏头看她，笑容比碧空晴朗。
“去看看狼毒。明天它来帮着搬些东西。”
晴朗笑容随即转为不满，“那挂件，可是离的姐姐给离的成年礼。”
青离浅笑，“可姐留给腾儿的东西也只有那一件了。东西虽是纪念，但最重要的，是记在心里。”
“姐只是，用她认为完满的方式，走完了生命的历程。”
翠凰振翅，且歌，且舞。
白兰渐渐的开始谢了。九里香发出花苞，也许过几天便会绽开。
青离坐在院中，面色素白，如一朵幽兰。深绿衣裙上手绘了淡墨兰花，修长的叶延伸至肩。乌丝松松的绾成发髻，垂了叶形坠儿的碧玉簪子斜斜插着。轻轻抚摸肩上翠凰色彩渐变的羽毛。
“……青离导师，在想什么？”
浅笑，安宁，淡然。
“我在想，怎样尽量完满的走完生命最后的历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墨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