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清音墨影

36、第 36 章

　　好在永仪原本是躲在一棵大树后的，这侍卫没有发现后面陡然多了一个人。

　　永仪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往凉亭中看去。

　　亭中有个身着暗红锦衣之人，头戴黑色方纱帽，年纪五旬左右，面白无须，精瘦无比，正揣手站着，不知是在看景还是在等人。

　　永仪曾在家中见过这等打扮之人，知道那身暗红锦衣是宦官打扮，看这人的年纪派头，只怕官阶颇高。

　　那人目光落在水面之上，满眼都是阴鸷精明之色，一个人独站了一会儿，亭外便有小太监尖声叫道：“玄微真人到！”

　　那老宦官立马变脸，换上了一副极为殷勤亲切的笑容，小碎步往亭外走去，远远便高声道：“真人慈悲，久未见面了，老奴替陛下问真人安。”

　　往凉亭走来的正是年轻玄微，他这日神采奕奕，脚步轻快，脸上挂着清煦的浅笑，走近了郑重地施了个拱手之礼道：“有劳陛下挂怀，还让刘公公您亲自跑一趟，玄微愧不敢当。”

　　“哎，玄微真人您这便是说笑了。”刘公公满脸亲热地笑着将玄微请到亭中，“能来上一观山中办差，这可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分。老奴日思夜想，就是想来见真人您一面。谁不知玄微真人您今年端午诵经时一鸣惊人，眼下京城里想请您给画符祈福之人，只怕这山上都站不下了呢！”

　　玄微谦虚一笑，“刘公公您过誉了。玄微尚未出师，怎敢擅自请符？诵经也是师命难违，实在惶恐。”

　　他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只薄薄的锦盒，双手交给刘公公道：“这是替陛下抄写的《道德经》，有劳刘公公了。”

　　刘公公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取出折好的经书展开，啧啧感叹道：“玄微真人这一手颜体字，如此形神兼备，恍若颜公在世啊！此经由您抄成，那其中灵气福祉，只怕是天下无双了，当真是辛苦真人了！”

　　玄微被他夸得低了低头方道：“上一观本就是皇家道场，能为陛下抄经祈福，是玄微的职责，更是玄微的福气。”

　　刘公公双手捧着经书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方小心翼翼地重又折好放回锦盒中，交给了身边一个小太监，又和蔼地问：“玄微真人去过了琅琊山，觉得那里兴建的宸清观如何？”

　　玄微点头道：“琅琊山乃是风水宝地，玄微承蒙先帝厚爱，将来出了师，若是能去宸清观中修道，自然是受宠若惊，一生感念先帝恩德了。”

　　“哎玄微真人休要谦虚。”刘公公连连摆手，“先帝素来信道爱才，当时来问金虚真人，上一观年轻一辈中哪位的功德最高，要为他亲建道观，金虚真人便举荐了您，这宸清观将来必然是您的道场嘛！况且您既得金虚真人如此器重，说不准在宸清观修炼几年后，便要回上一观接金虚真人的衣钵了。我朝列位先皇均与上一观交情匪浅，只望您不论身在何处，都能与陛下齐心协力，守好我大衍朝的江山。”

　　玄微颔首，“上一观自古便为皇家祈福做法、宣扬正道，玄微不论身在何处，自然都责无旁贷。”

　　“那就好那就好。”刘公公笑得更是眉眼都堆到了一块儿，“上一观人才辈出，当真是我朝砥柱！”

　　这人夸赞之言张口就来，极力拉拢玄微，玄微也不卑不亢地与他谈笑风生，两人就在亭中一边赏景，一边闲聊了许久。

　　永仪远远地看得有些震惊呆滞，她从未见过玄微真人与旁人聊天，怎能想到他还有这般八面玲珑的时候，再琢磨了一番方才这位刘公公说的话，隐隐竟是金虚真人原本是要将上一观掌门之位传给他的意思……

　　她在林中不敢动弹，这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公公便告辞要离去，玄微送他下山，自然也一块儿走了。

　　永仪看着玄微远去的背影，只觉心神激荡，自己师父似乎又有了些不一样的面目，她心中也又多出了老大的疑团。

　　她在景和二年的池塘边怔怔发呆，全然不知这位刘公公此时正在景和十二年的上一观知客厅中，上下打量着十年后的玄微真人。

　　“哎呀呀，真人您此番可当真是吃了苦了！”刘公公也不坐下，只殷切地要去拉玄微真人的袖子。

　　玄微真人俊眉一拧，难掩厌弃地抽回了手。

　　刘公公不以为意，仍旧啧啧感叹道：“前些日子刚听闻观中失火，玄微真人您还受了伤，陛下与老奴都好是揪心！这回听说您竟绝食了十日之久，陛下在宫中也是夜不能寐啊！所幸老天有眼，终于下了雨。”

　　玄微真人冷冰冰道：“既然夜不能寐，为何不早开国仓？那些灾民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么久。”

　　刘公公置若罔闻，转而又对边上的太.安真人道：“陛下已颁旨嘉奖上一观此次开观收留灾民之举，还额外派了赏赐给玄微真人，朝中还有人提议要为玄微真人修一座金身塑像呢。”

　　太.安真人尚且只是一笑，玄微真人已漠然道：“将那些银两都换成粮食存在国仓里岂不更好。”

　　太.安真人早已打听清楚了，朝廷先前一直咬死了不肯开国仓，的确是因为仓中存粮对不上帐，玄微真人绝食十日间，户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孟传楼也没闲着，四处搜刮运粮，打通关系，才勉勉强强地赶在这几日放了些粮出来。

　　太.安真人见玄微真人马上就要吐露实话，便赶紧替他圆场道：“金身像就不必了，只是此次赈济灾民，倒真是耗尽了我上一观中所有存粮，连瀛洲的粮仓都被我掏空了，多谢陛下的恩典，我观这下终于能填补亏空了。”

　　太.安真人笑得一派感激，刘公公与他相视而笑道：“辛苦太.安真人了。陛下自然体会得上一观的诸般辛劳，这不是马上派老奴来谢太.安真人与玄微真人的大恩了。”

　　明明陛下前些日子还将求雨不成的罪过甩到上一观头上，太.安真人又硬逼着朝廷放粮，两方争得毫不松口，此时大事过了，倒立刻和气谦让起来。

　　两人笑谈了一阵，刘公公又状似不经意问：“玄微真人，您此番可要调理好身子再走啊，往年您都是中秋前便要赶回宸清观的，今年要不晚些再走？”

　　玄微真人面不改色道：“我与师兄说好了，我将留在上一观中，代太纯师兄执知客一职。”

　　刘公公面上还在笑着，太.安真人已经差点变了颜色。

　　他什么时候跟他说好了？

　　知客便意味着每日迎来送往，与进观求道的达官贵人周旋相处，太.安真人即便是失心疯了，也不会将这一职责交给玄微真人。他脑筋一转，便已猜到玄微真人的意图，当下便心叫不好，只是当着刘公公的面也不好反驳，只得又堆出一个笑来，颔首道：“太纯师弟近来略有不适，我让玄微师弟留下来帮几日忙，回头待太纯师弟身子大好了，玄微师弟便会回琅琊山去。”

　　“噢……”刘公公拖长了音调，又着意看了玄微真人两眼。

　　刘公公寒暄够了，便带着几十个太监侍卫走了。

　　这位公公乃是宦官中官阶最高的司印太监，陛下面前的红人，满朝文武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是千真万确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安真人不得不亲自带着玄微真人一块将他送到山门口。

　　送走了刘公公，太.安真人扭头便对玄微真人拧眉道：“谁要你替我知客？你明明就是想借机与那些朝中之人交往，好查展侯当年之事！”

　　玄微真人只默默往殿后走，太.安真人边走边接着又痛心疾首道：“你难道不知孟太后就怕你留在京中？你倒好，这么一来，岂不是更激得他们要把你除之而后快了？你不担心自己这条命，难道也不担心上一观吗？”

　　玄微真人脚步放缓，无声走了几步才道：“连国仓之粮都尽数贪墨了，上一观还要忍他们吗？”

　　太.安真人被他说得反倒无言以对，讷讷道：“这倒是……上一观素来是只讲对错，不计利弊……过去这些年相安无事，也是看在他们还算规矩的份上，如今既然连国仓都这样了，只怕其他……”

　　他说着便停下脚步，抓住玄微真人道：“你今日先斩后奏，害得我毫无防备，只能答应你倒也罢了，你也得先答应我，不管要做什么，都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擅作主张，得让我也知道！”

　　玄微真人看他一眼，浅浅点了个头，便又往前走去。

　　他仍有些体虚气弱，走得不快，太.安真人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碎碎念道：“算了，我还是让太纯跟你一起吧，有个人看着你，我也好放心。你若是有什么话想问，便自己寻机会私下里再问，这样至少面子上出不了什么事……哎我说，你这是往哪儿走啊？”

　　玄微真人脚下不停，“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