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清音墨影

27、第 27 章

　　永仪既觉得今日早上刚见过他，又觉得许久没见到他面了，看了他片刻才匆忙想跪下行礼。

　　玄微真人脚下一飘，转瞬间到了她面前，将她拉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

　　永仪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大殿前时，只见太.安真人站在台阶顶上，已被衣衫褴褛的灾民团团围住了。

　　灾民们群情激奋，围着太.安真人正在怒骂，太.安真人连连后退，摆着手高喊：“你们听我说！如今观中存粮仅够三日之数，眼看还有更多人来，若是……”

　　当先一个大汉高声吼道：“我们不管！既然还有三日之粮，为什么今日就偷工减料？”

　　周围众人大声附和：“就是！我看你们就是偷偷存了粮！不舍得拿出来！”

　　“还说什么普渡天下！连我们这些人救命的粮食都拿不出来！”

　　“方才还说要大开山门，这会儿什么意思？要赶我们走吗？”

　　与太.安真人一同被围在圈中的另一名道人则嘶声叫道：“你们围着我们有什么用？我师兄当日就说了，只要朝廷开仓放粮，便定然能渡过灾荒！你们要围也该去围金陵城！”

　　灾民们愈发声嘶力竭：“围城有什么用？城里又不会给我们发吃的，给我们地方住！”

　　“你们既然收留了我们，这时怎么还推卸责任！”

　　“你们说只剩三日的粮了，谁信啊！”

　　“就是啊，你们克扣我们的粮食，却没短了自己的吃喝吧？”

　　先前那名看似领头的大汉又声如洪钟般冲着太.安真人吼道：“明明就是你不肯早日求雨！又法力不济！才害得我们四里八乡都遭了灾！这时还想推搪？”

　　太.安真人长眉一拧，冷声道：“我上一观百年来从未施法不成，此番求雨我也早窥得了天机，言明需得朝廷开仓放粮才能感动上天……”

　　他话到一半，那大汉便嘶声打断他道：“骗子！哪有施法还要先讲条件的？明明就是上一观祭天的心不诚，还想诓我们！”

　　他说着便探身揪住了太.安真人衣领，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永仪与玄微真人到了殿前便一直站在局外，这时玄微真人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

　　他声音清越，虽不大响，却引得众人纷纷回头，转向了他的方向。

　　玄微真人又往人群中走了一步，义正辞严道：“本月初曾有双星伴月的天之异象。自古皆知，‘双星伴月，无德者亡’，今年大旱，必然也是朝廷无德、天子无能所致，如何能怪到我上一观头上？”

　　他一出声，便已有人认出他是每年端午诵经的、神仙一般的玄微真人，此时听他正色一说，众人便顿时安静了下来。

　　玄微真人接着道：“朝廷若仍有良知，便该早日开仓放粮。我观一向慈悲为怀，现已动了所有存粮，愿与诸位共渡难关。还请诸位莫要冲动妄为，触了天怒神怨。”

　　他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但带着一股不容人辩驳的压制之感，又是风姿傲人的面容仪态，极让人信服，一帮子闹事的人被他三言两语便说得沉默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那带头大汉蓦然反应过来，再度大喊道：“什么共渡难关？你们给我们吃的都是清粥，自己定然是躲起来吃香喝辣的！有本事你们今日起也跟我们吃的一样！三日之后大家一起挨饿便是！”

　　这人胡搅蛮缠，但玄微真人竟颔首道：“阁下说的有理。虽然我观中之人本就不会贪图口腹之欲，绝不会留着东西只顾自己吃，但您若是仍不满意，那玄微从今日起便辟谷不食，唯愿上天将惩戒苦楚全降在玄微一人身上，以鉴我上一观顶礼拜天、祈求甘霖之诚意。”

　　他说得轻松，周围人却齐齐震惊了一下，永仪更是没忍住喊了一声“师父”。

　　那大汉打量他两眼，忽而眼露精光道：“成啊，那一日不下雨，你是不是就一日不吃饭？”

　　这人已明显在挑起事端，太.安真人想冲出人群里，却被众人推推搡搡，离得反倒更远了。

　　“好。玄微愿以自身祭天，为百姓求雨。”玄微真人笃定点头，眉眼间全是傲人的骨气，“诸位请回，莫要扰了殿中无量真君的清净。”

　　他说着便向身前诸人缓缓躬身行了个礼，灾民们慑于他的气度，竟都纷纷弯腰还礼，交头接耳了一番，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

　　玄微真人撂下这番话便走，永仪立刻小跑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比来时快上许多，永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汗透衣衫。直到两人到了通往清凉院的山径，玄微真人才蓦然回头，微一拧眉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永仪往台阶上走了一步，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他。

　　她不说话，他便无法拒绝她。

　　这也是跟师父本人学的。

　　玄微真人轻声斥道：“你回去！”

　　永仪又往前上了一步，与他站在同一个台阶上。

　　玄微真人拿她无法，只得微愠着甩了一下袖子，径直往清凉院中走去。

　　永仪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进了院门，又跟着进了房门。

　　玄微真人在书案前坐下，永仪便站在他案边默默不动。

　　他匀了匀气，提笔开始接着往空白笺纸上写字，她便默默地替他将原先写好、摞成一叠的书稿拿起来小心整理。

　　这摞书稿已是他第三次写了，第一遍的书稿丢在了来时路上，第二遍则在火中付之一炬，实在是命运多舛。这回他没让她帮着抄写，她也不大敢多问多看书中内容。

　　太.安真人安顿好了前殿的骚动，急匆匆地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两人一个写字一个研磨的悠闲场景，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先出去。”太.安真人没好气地对永仪道。

　　永仪不出声地放下手里东西，悄然走了出去。

　　几乎是她阖上门的同一瞬间，太.安真人便将脸凑到玄微真人面前，压着满腔怒意道：“你寻死是不是？”

　　玄微真人面色无波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又往右边侧了侧，打算绕开他接着写字。

　　“今日那些人明明是受人挑唆，来指责我上一观求雨不利的，以便推卸朝廷不放粮的罪过。你倒好，别人杀你杀不掉，你自己主动作死！”太.安真人气得要抢他手中毛笔，却被他轻巧一缩躲开了，“我法术再不济，也不至于要你绝食替上一观正名！”

　　玄微真人依旧是默默无语，太.安真人被他气得直跳脚，却也毫无办法，自己在屋中转了十来圈，方站在他面前气道：“好，你既然不怕死，我也不怕成全你。你若是在观中活活饿死了，倒也算是我上一观的一段佳话。你为了给百姓求雨祈福，不惜牺牲自家性命，回头我把你名字刻在大殿金柱上，便算我对师父有个交代了！”

　　玄微真人一直在低头一笔一画地认真写字，这时却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太.安真人指指他鼻子，胳膊气得乱颤，最后竟怒极反笑道：“行，我倒要看看你这条命、你这名声能不能逼得那个狗皇帝放粮！”

　　太.安真人狂奔出门，见永仪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院中，便又火冒三丈地冲到她面前，大声道：“你不能不吃饭！你得留着力气照顾他！”

　　永仪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道：“是，师伯。”

　　太.安真人终于说话有人听了一句，半懈了口气，声音放低了些道：“你看着情形，若有机会，便劝他好歹吃一点儿。又没人看见。”

　　永仪浅浅点头。

　　“水可一定要喝啊，天这么热，不喝水到明天就不行了。”太.安真人又叮嘱道，“这屋后就有一股泉水，水流不大，但清甜可口，你得空就去接一点。”

　　“好。师伯放心。麻烦师伯派人将我的衣裳物品送来，还有竹榻。”

　　太.安真人紧皱着眉点了点头，犹憋着一口气，冲院中站着的灵鹿也低声吼道：“你跟我走！这里没吃的给你！”

　　灵鹿被他吼得哼了哼鼻子，却终究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永仪抬头看了看高照的艳阳，目送太.安真人走远了，便重又推门进房，默默地站到玄微真人案边研墨了。

　　到了用膳时分，自然有人给他们送来吃的，永仪也没有劝玄微真人吃东西，只是自己站到院里匆匆将送来的馒头配着凉水吃了，便回到了他房中。

　　她连晚课都没有去，只替他将床铺收拾好了，便将那张送来的竹榻搬到屋里一角，自己洗漱好了默默地躺了上去。

　　玄微真人依旧整日都没有跟她说过话，仿佛她是个看不见的影子。

　　夜深后他才熄了灯，自己摸黑上了床。

　　窗外是一片嘈杂燥热的夏蝉、蟋蟀鸣叫之声，屋里却静到永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在这片宁静的黑暗中却什么也没有想，什么展侯，什么沙漏，仿佛都陡然不存在了。

　　在她已神思涣散快要睡着时，房间那头忽然传来极低的一声“永仪”。

　　“哎。”她立刻远远地应了一声，“师父。”

　　玄微真人没有接着说话，只是极轻又极长地叹了口气。

　　永仪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脸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第二日一早永仪便被门外的罗吒声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