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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广播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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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静澜脸上挂着一点不远不近的笑,低头看着转学生。
虽然不知道她在窘迫什么,但是上去解个围好像成为了罗静澜的本能。一个团结同学的好班长,谦虚温和的好学生,会被师长微笑着赞叹的模板——罗静澜的后颈起了一层酥麻的战栗,她最熟悉不过的、沐浴在某种目光中的愉悦感。
她早就看到蔡老师站在后门外面了。
罗静澜扫了一眼本子的封面,上面的字体非常工整,一看就是练过的,起笔如何,运笔如何,一笔一划都遵循着字帖的规则。很眼熟。
准确来说,是跟她自己的字有些像。
罗静澜早在一年级就开始跟着爷爷练大字,比班里绝大部分同学拿着铅笔描红都要都要早一点。所以在所有人都还歪瓜裂枣拼不成个字形的时候,她的字就是天天被老师拎出来夸奖的典范。
“罗静澜上来写一下值日生名单。”
“罗静澜的作业贴在后面墙上大家看一下。”
“罗静澜……”
最快乐是被点到讲台上听写生字。
讲台上一排四五个人,她站在最中间,漂亮的白色粉笔字迹印在墨绿的黑板上,空气中飘着微不可察的粉末。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字也还是很好看,罗静澜挺直背,感受着这几十平米的空间内聚焦在她身上的瞩目。
这让她觉得那些哭着一遍遍悬腕临帖的夜晚都沁着一点难以言说的甜。
然而现在,眼前的字和她自己的那么像,简直分不出出自谁手。罗静澜的嘴角不由得悄悄垮塌下去一点。
“南州没有这种。”
什么?
罗静澜回过神来,想了一下,才明白周荷音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罗静澜笑着说:“唉,我还想让我妈妈给我买呢。真可惜。”
这时她看见周荷音本来平平静静垂着的眼皮突然挑了起来,那两排黑而密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对黑得让人心慌的眼珠。
周荷音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可是罗静澜却好像听到她说,骗人。你根本不是真的这样想。她就像被那一眼冻住了一样,再也笑不出来。
罗静澜拉平嘴角的弧度,沉默着接过作业本,顺手在周荷音的桌子上整了整,这才背过身去,对着从后门走进来的蔡老师甜甜地笑了:“蔡老师好!”
这本来是个再微小不过的插曲,而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的一天可以发生多少事情啊,本应迅速被其他随便什么事情覆盖掉。比如数学课上被点起来回答问题,比如课间出去跳绳,比如……
但是周荷音那个眼神不知为何一直烙在罗静澜的背上,让她整个早上都僵直地坐着不愿意回头,并没有在较劲,可是又像是在跟什么人较劲。
“澜澜,澜澜,咱们下去做操吧。”
肩膀被晃了又晃,罗静澜眨眨眼,迅速地眨掉了上课跑神的痕迹。“好呀。”她笑着说。
辛同同凑上来挽住她的手,自顾自地说:“昨天的虹猫蓝兔你看了没有?我看到一半家里就停电了,我——”
罗静澜一边点头应和,一边忍不住往教室最后面瞟了一眼。但是教室里人太多,完全遮住了最后一排的那个身影。
“唉,澜澜,你带美术课的彩笔了吗?”
辛同同的话题就像飘忽不定的蜻蜓,在荷花的尖尖角上跳来跳去。这个别人眼里的“罗静澜的好朋友”,无知无觉地快乐着,傻玩傻乐着,怎么可能“无话不说”?有些事情说了她也不懂……
罗静澜压抑了一下心里突然涌上来的烦躁,舒展眉眼,笑得像辛同同一样没心没肺:“肯定啊,你没带啊?”
罗静澜个子在同龄人中间算是比较矮的那一拨,所以站队时一向是排在前面。
她把手搭在辛同同肩膀上,眼睛跟着蔡老师整队的动作转来转去,脑海里却一直神游天外。
她喜欢观察大人,又有着充足的耐心,那些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大人总是在自以为没有人看到的时候露出破绽。
比如蔡老师今天就看起来格外烦躁,罗静澜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扫描了一遍蔡老师周身,发现她襟前留着早饭的油迹。那就说明她早饭吃得很匆忙,应该是她上六年级的儿子又不写作业,赶着早上在饭桌上补。
罗静澜抿着嘴,隐秘地笑了起来。像个侦探一样地捕捉周围的一切蛛丝马迹,推断、分析,总是能给她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欣悦。
蔡老师的脸色变化,看在罗静澜眼里就像天气阴晴一样容易判断。
现在要下雨了,罗静澜一边做扩胸运动一边想,不知道这次是谁这么倒霉,刚好撞在蔡老师心情烦躁的时候。
“——周荷音!早上没吃饭吗?!”
周荷音?罗静澜惊讶得张大了嘴。
蔡老师这一嗓子犹如十级台风,在一片整齐的小树苗中间刮出了灾难一般的效果,所有人的脑袋瓜都跟着台风眼移动——“做自己的操!”脑袋瓜们瞬间扭回去,只有眼珠子的射线在空中飘啊飘。
“周荷音,别人都在做操,你在干什么?!”
周荷音脸上火辣辣的,手不知所措地在空气中抓了两下,尴尬地垂了下去。
完了、完了。
老师对她的印象变坏了,以后会把她当坏学生看。
排座位会被打发到最偏远的地方,看不清黑板,视力下降,慢慢的跟不上进度,学习变差,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一辈子过得很可怜……
白晃晃的水泥地,铁青的套装制服和……和铁青的脸。周荷音看了一眼那张脸就迅速低下了头,老师下巴上的黑痣却不放过她,一直在她眼角乱晃。
“我……不会做……”
“大点声!”
“我不会做……”
“别人都会怎么就你不会?!”
周荷音差点绷不住眼里的泪,只觉得天沉地窄,恨不能变成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被踢来踢去也好过这样在目光中心炙烤。
“因为我以前没有学过。”她小小声地说。
周荷音不敢抬头,只是在心里反复地想,如果没有搬家就好了,如果没有转学就好了。不喜欢南州,也不喜欢南州实验小学。南州不喜欢她,实小的老师也不喜欢她。好难受,想回家……
“哦。你……”
周荷音听到老师的声音软化了一点,不由得疑惑地抬起头来。
蔡老师好像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是新来的转学生,不是从一年级带到现在的学生。又不好意思纠正自己的雷霆之怒,干咳了一声说:“你早说嘛。”
可是周荷音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这里的广播操跟她以前学的不一样,她原本以为全国所有学校做的都是同一套操。
直到在队伍中央站好、完全陌生的音乐响起她才慌了神,而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开始熟练地摆好了预备动作,衬得她尤其格格不入。
“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
她只听懂了最后两个字,前后左右的同学果然开始伸着手臂,做出了起飞的姿势。
只有她不是小鸟,是一只闯入鸟群的小鸭。小鸭不会飞。
蔡老师撂下一句“那你找同学教你,赶快跟上大家”就扭头回办公室了,留下周荷音站在原地,四面八方射来的各种意味的目光烧得她浑身发烫。
又不敢离队,只好笨手笨脚地跟着做起操来,想象一下自己的动作都觉得非常难堪。
快点结束吧,周荷音盯着前方女孩的后脑勺想。
老师让她找同学教她。
周荷音微微扭头看了一下,就正好对上旁边女孩幸灾乐祸的表情。也许是幸灾乐祸,也许不是,但是周荷音实在没有心情去分辨。
她能找谁呢?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座堡垒,守卫森严,绝不容外人入内。
所有人都三三两两成群,周围总有朋友,像一颗颗小珠子串在手链上。不管找谁,都要硬着头皮面对手链上其他珠子的审视。也许会被拒绝,也许拒绝后还会被刻薄地谈论。
会被人在背后笑话,“那个转学生”、“那个不会做操的人”、“那个没有朋友的人”。
周荷音低着头,孤零零地往教室走。
背后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可是叽叽喳喳迅速地追上了她,又经过了她。周荷音看到中间的那双浅粉色的皮靴,后面坠着白色的绒球,一晃一晃。她无意识地抬起头,那双皮靴的主人正好也扭过头来。
她们同时愣了一下,然后各自别开头去。
然而那个画面却好像印在了周荷音的脑海。围绕着罗静澜的是那么多张灿烂的笑脸,热闹,快乐,不孤独。
在罗静澜的那条鲜花串起的手链上,她是最中心、最耀眼的那一朵。不用担心被挤出去,也永远不会被遗忘。
更不会被孤零零地摆在空地上,接受无数目光的审视。
周荷音错开目光,不去看那些热闹的鲜花。她盯着远处操场上飘扬的旗帜,倔强地想,我一点都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