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〇九 折戟 ...
-
叶尹：“比什么？刀枪，拳脚，弓马，火器，随你挑选。”
符宜奚：“就比刀法。”
一旁酒楼顶上的燕琳琅却突然心生警兆：世人无不知道叶尹刀术卓绝，从无败绩，符宜奚主动提出比武，便等若是先输了；可符宜奚追缉她已久，岂会这么容易放她走？
她高声喊：“慢——”
还未喊完，叶尹已经答道：“好。”
燕琳琅只好退了回去，暗自警戒四周。
酒楼下便是菜市口，原本，因为追捕燕琳琅，军士们已将周围戒严；现在，既然叶尹和符宜奚同意了比武定输赢，封锁路口的襄正军便也放松了许多，不管再那些爬到房顶上看热闹的百姓们，只严格地围着燕琳琅。
叶尹松开缰绳，在马颈上轻轻一拍，那马便转身小跑着远去了。她又从左小臂上解下辅助射击的简易机关，连同火铳一起，高举在手里，待众人看清后，这才交给身旁的军士。
符宜奚跳下马，解下官袍。
他内里穿了件深红色的短打，叶尹看他一眼，将长刀连鞘抛起，凌空抽刀，任由刀鞘落到背后的地上，右手刀尖斜指地面，向他道：“我不便行礼，符将军，请。”
符宜奚微微颔首，在身前一拱手，道声“得罪”便拔了刀，同叶尹一样将刀鞘扔在地上。
他第一刀虚虚点向叶尹肋下。
叶尹以攻为守，反刺他手腕。
这一招算是见礼，双方都是虚晃，因此符宜奚很快变招。
那一点向叶尹刺来刀尖忽地下沉，刀风转疾，直取丹田；叶尹侧身而避，白衣如一片云般轻灵地飘开，欺进符宜奚一臂之内，刀锋顺势上行，削向他颈间。
符宜奚仰身避过，叶尹忽地出腿，挟着一阵衣袂风声急勾他下盘。
符宜奚为了避她刀锋，硬接这一击；然而与此同时他右手单刀也已回转，一道长弧，由他自己面门上迅疾地划过，余势不止，继而砍向叶尹双眼。
叶尹倏地立刀。
双刃第一次相交，铮地一声，磕出了几星火花。
紧接着，符宜奚因为受了叶尹一腿，立时仰面栽倒，却又在脊背触地的刹那迅捷地弹起；叶尹则被扰乱了视线，主动退开一步。
这几下兔起鹘落，观战的军士们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场上就已经交完了四招。
叶尹虽退一步，足尖刚点地，又迅速飘身而上。
那袭白衣仿佛当真只轻如一羽，手里的长刀却极尽狠辣，白刃凌空，大开大阖，劲风兜头泼面，她刀下的符宜奚尚未来得及换招格挡，两侧军士们早已下意识地侧头避让。
符宜奚提刀架住。
叶尹去势被阻，劲力却不减，长刀擦着符宜奚的刀刃斜推而进。
两柄都是普通的刀，握在这二人掌中，却如同被注入了灵念一般，切霜断雪，杀意淋漓。
符宜奚手腕微沉，卸了叶尹的力道，又翻腕去绞她的刀。
叶尹刀锋忽地笔直坠下。
她避过符宜奚这一绞，疾刺他小腹。
二人越打越急，又是三招过后，在周遭围观的军士和百姓们眼里，就只能看清晃成一片的刀光，还有叶尹飘洒翻飞的白色衣袂。
虽然看不懂，他们却很热心地大声叫好。
屋顶上的的众人都是武学高手，又多跟了几招。
十招之后，再能看清他们动作的就只剩燕琳琅。
燕琳琅仔细分辨着二人的身形和刀法，神色渐渐凝重。
——叶尹和符宜奚交手已有三十招有余，而以叶尹的武功，又是以凌厉迅疾见长，刀锋离鞘，胜负便分，纵是顶尖高手，在她面前撑到这个时候，也该现出颓势了。
可此时却仍然胜负未分。
天色渐阴。
大雨忽地倾盆而下。
雨来得甚急，场间二人正打到第五十招，一场雨淋下，竟然被他们激烈的交手隔出了空隙，就连刀锋相振，也都是荡着水汽的，令众人终于得以看清招式。
雨水落到地上，顺着石砖缝隙蜿蜒地流淌开，带出了一点血迹。
附近的军士面面相觑。
“谁受伤了？”他们茫然地问。
房顶上的众位高手看得更清楚一些——叶尹和符宜奚的衣衫都是微微沾湿，半贴在身上，而叶尹肋下正在渗血，符宜奚却因为那一身短打本就是暗红色，反而看不分明。
而他们周身，受刀气所迫，雨水甚至在蒸腾而上。
又是一招，符宜奚长刀当空劈来，叶尹架刀，一声震响、雨水飞荡间将这一刀拦了下来，同时侧身错步；而符宜奚就此时夹着疾风出腿，踢向叶尹膝弯，被叶尹一脚截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燕琳琅想，在叶尹在错步的时候，身法有一瞬的凝滞。
她有些担忧。
又五招过后，她的担忧成为了现实。
叶尹和符宜奚二人的刀法都是以攻为主，漫天雨幕中，符宜奚刀尖直刺，取叶尹左眼；叶尹亦是直刺，挟着刀风雨水，点向符宜奚咽喉。
刀锋交错。
这种直入中路的打法，胜机就在那一丝一毫的、极微末的速度差距上。
符宜奚刀尖递到叶尹眼前时，叶尹的刀尖，距他喉口，还有半寸之远。
她无法迫使符宜奚撤招，只好先侧头避开，刀尖从她眼皮到额角拉出了一长道伤口，连着几缕发丝一同被削断，飘飞在空中。
燕琳琅霍地起身，握紧了双手短剑。
叶尹竟然比符宜奚慢！
因为转头，叶尹视线受阻，符宜奚借机用左拳锤开她的刀，又趁这个间隙，刀锋下转，带着一蓬血花砍进了叶尹左肩。
这一下砍得极深，连周遭最不通武学的百姓都能看懂，纷纷发出惊呼。
叶尹疼得整个人都是一抖，燕琳琅仿佛看到她脚下一个踉跄——然而她却并未作声，反而欺身进了一步，瞳色黑而漠然。
刀锋入骨，拔刀便慢。
叶尹以肌肉夹住刀锋，令符宜奚无法回招自救，长刀当胸划下！
符宜奚终于拔出了刀。
血从伤口飚出，观战的百姓们立刻捂上了自家孩子的眼睛，叶尹却看都不看，又连三刀，逼得符宜奚手忙脚乱；然而符宜奚很快便稳住了阵脚，反手震开叶尹。
“她在体力不支了。”一旁屋顶上的某个高手说。
他们都转头看着燕琳琅。
燕琳琅面无表情：“看什么？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她也担心叶尹，又转头去看比武。
地上全是血迹，被雨水混杂着，冲刷向四面八方。叶尹左半边衣袖染红了大半，符宜奚右胸也是一道伤口，外衫被划破，露出底下白色的里衣，正缓缓地洇开血色，不过相较叶尹却是好上太多。
叶尹确实是在体力不支——放在平时，这或许还看不出来，然而此刻漫天都是雨丝，她刀法略一凝滞，雨立刻便淋到身上，原本半干的白衣几个呼吸间就全湿透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军中高手突然喃喃地对同伴说道。
他的同伴也喃喃地回答：“天下第一。”
燕琳琅低下头去。
过往几年间，康王仗着刀术大成，四处挑战，打遍天下高手；他又是皇亲国戚，地位尊贵，渐渐地便传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出来。
而在叶尹屠了康王满门之后，这个称号便转落到叶尹身上。
谁打败叶尹，谁就是天下第一。
一众观战的高手们都兴奋了起来，而就在他们说话间，叶尹身上又多了两道创口，都有半寸深，血流如注。她和符宜奚出刀的速度尽皆慢了下来，慢到常人也足以看清。
燕琳琅在心里记着数：从他们交手起，到现在为止，一共九十二招。
第九十三招，符宜奚磕飞了叶尹的刀。
那把刀高高抛进雨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仰起头，仿佛注视某种神迹一般，注视着亮银色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坠到远处，又在地上弹了几弹，如同一把最寻常的破铜烂铁。
叶尹的刀。
天下第一的刀。
叶尹自己反倒是最镇静的那一个，长刀脱手，她当即换了拳脚攻上；待那把刀落地，她已经向符宜奚出了三拳一掌并一脚，符宜奚还以两刀两掌，又用刀刃逼退了她下路扫来的腿。
叶尹旋身闪过，符宜奚下一刀当即紧逼而来。
她又仰身躲开刀锋，终于漏了空门，被符宜奚一脚狠狠踢中腹侧。
叶尹后滑三步，还未来得及缓匀气息，符宜奚已经合身冲入，一记膝击，顶进叶尹小腹，把她撞得抛飞了起来。
还未等叶尹在空中借力，他又是一腿，甩在叶尹腹侧。
叶尹横飞出去，撞在一边的墙上，又摔落在地，不知死活。
所有人霍地站起。
屋顶上，燕琳琅脚下一错，略弓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双短剑分在两侧，剑尖微微颤着，如同择人欲噬的毒蛇。
其他高手也围了上去，只是没等到符宜奚的命令，没有行动。
符宜奚走到叶尹身前。
叶尹伏在地上，雨水混着泥泞，从她的发丝上滴下。
她问：“为什么不杀我？”
——方才最后两招，符宜奚完全有机会用刀把她捅个对穿，而不是只打伤她。
符宜奚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尹。
他问：“被自己的刀背叛，感觉怎么样？”
叶尹没有说话，手脚都在发抖，艰难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符宜奚一脚踩在了她手指上。
他厉声道：“你还不明白么？叶疯子，你的刀慢了！你练了一辈子刀，最后跟人比武死在了刀上！哈！哈哈！”
他弯下腰，拍了拍叶尹的脸，“如今火器兴盛，手里虽然还拿着刀，却早没了信心，最后死在自己软弱里的刀客，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叶尹还是不作声。
符宜奚挥了挥手，围着燕琳琅的王府高手们分开一条路，让燕琳琅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她走到叶尹面前。
叶尹气息还是很弱，额前刀口渗着血，把乱发凝结地粘成块，白衣落在泥里，只勉强抬头看了燕琳琅一眼，低声道：“愿赌服输，对不住，燕夫人。”
燕琳琅：“那是你。我一向不讲理。”
她反身面对着符宜奚，将叶尹护在身后，双剑摆出起手式，明知不敌，一条血路杀出去的气势却丝毫不弱。
符宜奚忽地抬起手。
骑兵们分开道路。
燕琳琅怔住，符宜奚却突然意兴阑珊，萧索地挥了挥手，“……你走吧，小燕。”
燕琳琅狐疑地看了地上的叶尹一眼。
符宜奚：“朝廷剿匪之事本就与你无关，小燕，你二哥哥好歹管了襄正军这么多年，安稳活到现在，这双眼睛倒还不瞎。”
燕琳琅：“那你为何……”
符宜奚道：“为何追捕你？襄正军不杀你，朝廷能好端端地容你在京城？不过既然你自己跑出来了，那倒也不必了。”
燕琳琅不为所动，眉头反而蹙得更深了，“我离了京之后，你照样派池孟杀我，这能有假？”
符宜奚：“那是为了叶尹。”
“何意？”
“谁都知道，叶尹为人淡薄，想要激她和我动手，总得想点计策。你来昆州后，我几次三番试探叶尹，又怕她当真疯得厉害，无心无情，还特意告诉她你为她离开京城，便等若是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好在叶尹虽然疯，倒不也是当真无情，听说池孟要杀你，就先去杀了池孟，总归也没有让我失望。”
叶尹：“池孟非我所杀。”
她靠着墙勉强站了起来。
燕琳琅迟疑一瞬，上前扶住她，那身白衣上此刻全是雨天的污水泥泞，还混杂着血迹，燕琳琅也不在意，任由叶尹身上的污物蹭了自己一身，又捡了她的刀回来。
下属递来官袍，符宜奚重新披上，在原地徘徊几步，笑了一声，道：“叶尹千里迢迢将康王押来了昆州，又在襄正军中为官，而本帅不才，忝为襄正军统领，想要堂堂正正地和叶尹来一场比武，也得找个能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
燕琳琅：“那你为何设计叶尹？”
符宜奚答：“天下第一。”
他转过身，遥望着远方，雨丝落在大红官袍上，仿佛镀了一层辉光。
他道：“襄正军不日便要挥师北上，我这个做统帅的，还有什么名头，能比天下第一，更能吸引中原高手前来投效呢？”
燕琳琅望着身旁的叶尹，不知道该说什么。
符宜奚又道：“叶尹的刀，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我教唆一伙江湖人烧了你的屋子，小燕，既是试探叶尹对你到底有几分在意，也是在试探叶尹的刀法。那些人武功太差，我又让一个校尉拿火铳挑衅叶尹。他也败在叶尹刀下，所以我派了池孟去杀你，逼迫叶尹和池孟交手。”
叶尹忽地发问：“池孟的尸体，是你盗的？”
她浑身湿透，双唇完全失了血色，靠在燕琳琅肩上才勉强站住，声音却还是稳的。
符宜奚也懒得在她面前遮掩，“为了看刀口。”
叶尹：“所以比武之前，你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符宜奚冷冷地看向她，“你的刀在变慢。小燕的行踪我一直都知道，之前不确定你的刀术到了什么地步，所以没有下手罢了。”
叶尹：“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符宜奚：“你来西南，找我试刀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你心有犹疑，落得这个下场，咎由自取。”
叶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你说得对，我咎由自取。”
她还拄着燕琳琅捡回来的长刀。
符宜奚目光落在她刀上，突然眯起眼，“你想自裁？”
叶尹没动。
燕琳琅心里忽地一慌，明白符宜奚这是真说中了叶尹所想的。
符宜奚又继续道：“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在军中一意推行火器，反而还可以继续用刀，叶疯子？因为你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他说着冷笑一声，“而你，这一辈子只有刀，刀完了，你也完了。”
叶尹还是没动。
符宜奚最后看了她一眼，退到骑军之中。
左右问：“将军，这两人怎么办？”
“叶尹已经废了。”符宜奚说：“小燕喜欢她，就给她留着好了。带着你的人走，小燕，等这边战事一起，刀剑可不容情。”
燕琳琅深吸一口气，还欲相争，看到身旁叶尹，又把那口气叹了出来。
她架起叶尹右臂，让她靠着自己站稳，低声问：“你能走么？”
叶尹还没答话，符宜奚又命令道：“拿走叶尹的刀。”
燕琳琅霍地转头，却见符宜奚右手的一位副将走了出来，也不看她，径自从叶尹手下抽走了她拄着的长刀。
叶尹没说什么。
副将回到符宜奚面前，半跪于地，将叶尹的刀高举过头顶，高声喊道：“天下第一！”
有他带头，四周的襄正军士兵，连同房顶上的王府高手，全部转向符宜奚，先是行礼在地，然后挥舞起拳头，齐声呼喊。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
叶尹低声说：“走。”
符宜奚高坐马上，遥遥目送燕琳琅支撑着叶尹，在倾盆的大雨中，一瘸一拐远去。二人身上都沾着泥水，以叶尹尤盛，那件白衣早已脏得不成样子，拖着满身泥泞，像折了翅的飞鸟。
他拔刀向天。
“——襄正军听令！昏君无道，匡扶正统，就在今日！待那紫禁城破，将皇帝拉下马来，列位弟兄，都有高官厚禄，分王封侯！杀——！！”
.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〇九 折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