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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折—当归 ...

  •   “这汤味道太清淡了,像白开水一样。”

      病房内,肖玉抿了一小口汤,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

      “小苏妹妹,我伤已经好啦,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少女将汤碗放到桌上,下床后,来回走了几步,证明自己已没有大碍。

      大夫说,肖玉是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但好在抢救及时,伤口又多是外伤,好起来也快。

      苏忆歌歪过头,眉眼弯弯:“是啊,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们一起去看看?”

      “对了,我记得剧院附近开了一家咖啡厅,可是太忙了,一直都没时间光顾……”肖玉听此,总算来了些许兴致,刚想开口,却被门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不行。”凌木诗本站在门外,听肖玉这么一说,顿时朝着病房内跑了几步,语气强硬,“咖啡我可以给你买过来,但是现在你不许离开医院半步。”

      肖玉一把捏紧了被单,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般,心中又被激起了莫名紊乱的心绪:“干什么,你不允许过来。”

      凌木诗无奈地退后几步。
      “我是真的要提醒你啊,现在外面很危险,真的,外面都是特务,围成一圈一圈的。我可以为你安排别的地方住,但你可千万别随随便便出去啊!”

      “……再说拿你喂特务。”肖玉拉下脸,瞪了他一眼。

      凌木诗苦涩地摇了摇头,便没有再提起。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看向了肖玉,见对方垂着头,再度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凌木诗悄悄关了门,不再打扰,却见一个年轻的护士跑到他面前:“凌先生!又来探望小姐啦。”

      “对。”

      “先生是来送午饭的吗?”

      “……是的。”

      “先生也别难过了。至少,她的精神状态比她刚醒的那时候好多了,后面自然会慢慢恢复的。”小护士见凌木诗落寞的模样,连忙劝慰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凌木诗苦笑一声,摇摇头。

      肖砚背后并非仅仅他与他的下属,更有觊觎他位置的特务。他一死,必定有人会压榨他最后的利用价值。

      凌木诗倒不在乎肖砚的位置究竟由谁取代,他只是担忧仍有人会对肖玉,对剧院不利。在她入院后不久,凌木诗便即刻赶到,伪造了姓名为肖玉做掩护。

      此后,肖玉就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医院休养,平静地度过了一周。

      肖玉昏迷了两天,醒来时不愿与任何人交谈,近来情况才略有好转。
      这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肖玉,使得那个女孩入了虎口,受到非人的虐待。

      创伤都是靠时间缝合的,在这段时间里,自己会一直陪伴着她。

      捧着手里温热的饭盒,凌木诗忽而听到病房内的脚步声。

      苏忆歌从病房走了出来。

      “小苏,怎么样?”

      “她还好。对了,需要我帮忙吗?”

      凌木诗抱紧了饭盒:“不必了,我自己就好。你那里那么多事情要忙。而且,我还有别的话要说,是很重要的话。”

      苏忆歌认真地看向他:“好,我先走了。”

      凌木诗忙整理好仪态,敲了敲门。

      肖玉穿着病号服,赤脚踩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景象。

      “这是今日的午饭。”

      肖玉转头:“你让别人送进来吧。”

      “可有的话,我只想讲给你听。”

      肖玉见凌木诗莫名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语气平和了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的要求,我暂时难以接受。”

      “……不是这个。我……”凌木诗张了口,万千话语竟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了声。

      “那……午饭,麻烦您帮我带进去了。还有……你们这里有纸吗,我想写点东西给她。”凌木诗又退后了几步,将饭盒递给了护士。

      护士从推车上找出了纸笔,递给凌木诗,笑着问:“先生不是说当面谈的吗?怎么现在又不好意思说了?没关系,我之前也追过一个男子,他呀,最喜欢读诗书,一开始也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比你还要夸张呢!不过后面主动找他聊天,聊着聊着啊,就越聊越投机……”

      凌木诗表面应和着护士的话,心思却不在上面。其实,肖玉对自己是否怀揣着爱意,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好好的,安心的活下去,就足够让他宽心了。

      待在医院自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安全,凌木诗联系了另外一处地点。
      那是一所修道院,在城郊。那里环境清净,人们素来不问政治,就算用来避世隐居,都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去处。为了说服住在那儿的老修女,凌木诗也是绞尽脑汁,费了不少心思,但好在善良的老修女看他足够有诚意,还是同意了。

      凌木诗所要谈的重要之事,便是如此。

      待护士离开,凌木诗将纸条轻轻塞进门缝中,敲了敲门,提醒肖玉注意。

      病房内沉默了许久,久到凌木诗认为肖玉或许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扣门声时,肖玉开口了。

      “谢谢你,团长。抱歉,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很任性,给大家带来了不少麻烦。”肖玉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哭腔,“抱歉……”

      “哪有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凌木诗连忙安慰着,忽而,他又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还有,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可能有一些要事缠身,等这段风头过去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

      “一定?你们说好了?”

      “说好了。到时,我们就去你想去的那家咖啡厅,小聚一下,怎么样?”

      “那……一言为定。”

      凌木诗的脸上,终于绽放出舒心的笑容。

      回了剧院,唱戏的唱戏,谈天的谈天。悠长的晚风刮过,像是吹来遥远的歌谣。凌木诗抬眼,怅惘地望向天际,一轮圆月已在空中若隐若现了。
      圆月总寄托着相思之意,此夜,也必然会想起一些人吧。

      想来,自己也许久未见季南了。不知他在那里生活是否习惯呢,他已经许久未打听到与自己弟弟有关的消息了。若不然,自己写封信给他吧。

      凌木诗回了自己的房间,眼神不经意的一瞥,便见到自己放在窗台上的一盆月季。
      这是他先前从凌季南家里顺带捎来的花朵,其余的他送给了肖玉,自己则留下了这一盆月季。

      初春,乍暖还寒,它尚未开花,却已初显亭亭玉立之姿。

      凌木诗取出信纸,原本紧绷的神情忽而放松下来。

      那花苞晃了晃,像是小少年的窃窃私语。

      窗外的叶打起了疲惫的卷,载着时光流淌。

      春去秋来,窗口月季花开又落,不知不觉,又过半载有余。

      谢青杰停驻在深秋的原野里,叩响了木门。

      这里是凌季南的家。他上次前去拜访,还是个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花香萦绕,鸟儿啼鸣,倒还真是一副好风景。

      若是这么回忆起来,的确算个不错的经历。

      凌季南近来安分守己,而他又和此人又算不得什么可以谈天说地的至交,他自是没必要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谢青杰先生……”

      少年惊呼出声,似是意想不到这里竟会有客人,神色显得稍许慌乱:“抱歉,没想到您能光临寒舍,可惜我未准备什么吃的。”

      谢青杰恭敬地俯下身,温和地笑了:“不必了。在下来此,便是告诉您一个消息。
      不过,我先不讲,您可以猜猜,是什么样的消息?”

      “那我猜猜……看谢先生这么高兴,难不成是关于工作的事情?”凌季南皱眉打量着谢青杰,又像想起了什么,双眼顿时一亮。

      谢青杰还未开口,却见那少年已转过身,刀尖“擦擦”地将胡萝卜切成细丝。

      这孩子,都开始忙活起饭菜来了。

      “谢先生就留在这儿吃饭吧,我这儿食材堆了不少,要是来不及吃也挺浪费的。对了,谢先生这些年应该去过不少地方,您觉得哪个地方食物比较合您的口味?我这边儿都能做。”

      “我们季南要是不在这儿工作,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大厨呢。真是麻烦您,我倒不是很饿。”谢青杰客气地摆摆手,“但前面您说得不错,的确是有工作上的事情找您。”

      “局长说什么了?”凌季南停住了手里的事,转头望向谢青杰,眼中堆起一捧期盼。

      这孩子,倒是比他那自以为是的兄长瞧着顺眼些。
      谢青杰不免犹豫起来。他对凌家素来颇有微词,可凌季南虽说是凌家的小儿子,但他的确对此并未产生任何厌恶之情。这孩子太过单纯干净,不加丝毫无用的掩饰与伪装。
      谢青杰羡慕这样的人。
      所以,与季南交往,谢青杰也偏向于报喜不报忧,此刻说这么个事儿,他也有些许纠结。

      谢青杰调整好五官的角度,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很抱歉,在下尽力了。在下与局长说了季南先生的近况,您兄长与在下都尽一切可能劝说与收买他,可惜……”
      凌季南,你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太多利用价值了,更何况,你的所作所为,有时候过分遵从自己的主观意识,无意间,就会得罪很多人呢。

      所以,凌木诗才如此想带你逃离。

      凌季南听谢青杰一言,像是敲了当头一棒,眼前晕乎乎的,仿佛谢青杰的身影都在旋转:“真是对不起,我又头疼了……谢先生,那有别的办法吗?”

      “办法总会有的。”谢青杰像是思索了一番,柔声道,“就问先生愿不愿意与我演一出戏了。”

      “是什么样的戏?”

      谢青杰笑了,并未直接回答:“不过这一办法,我不敢保证成功。”

      凌季南沉默片刻,才问:“您是想找什么人吗?”

      谢青杰拉开椅子,大大方方承认了:“聪明。我得到一个情报,柯莱特先生或许能帮到我们。他是美国人,一直出资支持国民政府的工作。我们现在需要这个靠山,局长不会得罪他的。可我与他只有几面之缘,也有一些可靠的合作,虽是给他留下了一些良好印象,但我仍不清楚是否请得动。”

      “那个人啊。”凌季南显然对柯莱特先生印象不佳,神情有些勉强,“可以倒是可以,只是……”

      “季南,不必担忧。即使失败了,在下也有别的办法。”谢青杰劝道。

      凌季南摇摇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问道:“我有一点不明白。谢先生为何要这样帮我?据我所知,我的兄长与您交情不深,而先生也不像贪财好色之人,想必没什么东西可以收买先生吧。”

      “您觉得呢?”谢青杰恭恭敬敬地让开了一步,并未直接回答。

      “先生的好胜心很强吗?”凌季南皱着眉头揣测,“毕竟,我可以做一些先生不能完成的任务……想必,您内心也渴求着胜利吧。”

      “不,在下是出于先前亏欠之心来帮助您的,所以,在下绝不会利用您。”谢青杰挥手示意,表示让凌季南放宽心,“至于胜利,季南不会认为在下很在乎这个吧?而且,在下清楚得很……不仅在下不会胜利,党国也不会胜利。”

      凌季南愣了愣,对于自己方才对谢青杰的推测,他忽而觉得分外可笑:“既然您认为注定会失败,那您又为何还要待在这种地方?”

      “在下根本没有立场。见风使舵,就是我的能力。”谢青杰低下头,“不过,在下更愿意在此,只是因为某些事情,至少不需要被所谓的仁义道德束缚。”

      您瞧着倒不像这种人。
      凌季南腹诽一句,却见谢青杰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来。

      “谢先生现在就要走吗?不留下来吃点儿什么?”

      “季南,确实抱歉了,近来有些事需要忙,怕是没这个时间。若是事态有了进展,在下会回来找您的。”谢青杰想了想,还是朝凌季南解释了一番,随后便告了别。

      门外,汽车的鸣笛声格外刺耳,谢青杰打开了车门,将目光投向远方。

      凌季南慌忙凑到窗边,想再说些什么,却似乎已经晚了。汽车疾驰而去,扬起了满地的尘土。

      他迷茫地摇摇头,缓缓背过身。

      “谢先生,您到底在期盼什么呢?”

      ……

      傍晚,谢青杰见了唐惊水。

      对方摆了一桌筵席,显然是想靠着糖衣炮弹收买自己,为他办事。

      此事,与剧院有关。

      肖砚死后,唐惊水虽是压下了消息,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还是走漏了风声。蛰伏的军官开始蠢蠢欲动,多少人想占有肖砚留下的遗产,分这么一杯羹?唐惊水翻阅着档案里的资料,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想和他争?那也得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
      他占据着绝对优势,就算对方人多势众,又何惧之有?

      半年多的拉锯战,多少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下。唐惊水不仅占据了肖砚留下的绝大部分功劳,也立下了威望。这半年多的日子里,他混得愈发风生水起,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多少人趋之若鹜,阿谀奉承,着实令人羡慕。

      依唐惊水得到的情报来看,肖砚生前就已对剧院虎视眈眈,欲将其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究其原因,是因其存有一处情报交易点,他对此深感兴趣。
      不过,肖砚似乎并不急于一时,除了让自己妹妹在剧院演戏之外,就仅仅对觊觎剧院的人加以警告与控制。而肖玉本就相当向往剧院的环境,团长凌木诗答应得也痛快,让那大小姐体验起剧院生活,近乎于顺理成章。
      所以,单从表面来看,他将肖玉带到剧院,反倒更像一个纵容妹妹任性的兄长,为了哄这姑娘开心,对她百般娇惯宠爱,仅此而已。

      深陷此事的唐惊水当然知晓,这一切不过是肖砚为了夺权夺利,刻意制造的伪装罢了。

      剧院背后有大量关于情报的灰色交易,而那凌木诗便是这交易的中枢纽带。
      凌木诗不仅为党国办事,也是商界能叫得上名儿的人物。此人心思细腻,敏锐聪慧,人脉广泛,想扳倒他绝非易事。不过,唐惊水倒是知晓——谢青杰手上掌握些凌木诗的把柄。
      此情报为肖砚所记,但当时肖砚并未与谢青杰进行联系,留下的线索不多。

      唐惊水皱着眉,将文件往后翻了一页。

      肖砚将自己的妹妹派在身边办事,不久,她便失踪了。在此之后,肖砚便打算从剧院内部入手,探查情况,可世事难料,肖砚此人被洛书文所杀,这事儿,自然不了了之。
      往后翻找,文件不再有任何与剧院相关的内容。

      不过,现在他留下的情报还算有用,唐惊水总觉不用可惜,又是了解到谢青杰此人手头掌握不少他还不了解的情报,便请他过来帮忙。
      说不准,就能把剧院的情报网尽数收入囊中,自己多了个相当不错的势力,多了一条获取情报的渠道,那自然可以靠这个更上一层。

      当然,他对剧院的那些美人也是垂涎三尺,一闲下来,便忍不住拿着那些拍下的照片端详欣赏,一聊也像是如数家珍,这被勾起来的火倒是一时半会浇不灭了。

      不过,谢青杰完全就当笑话在听。

      “嘿,谢老板何必露出这样的神情,想必您没去剧院看过戏吧。而且啊,我和那儿的肖玉姑娘有一段交情,她当真是不错,我看这些照片,他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不比肖玉差多少嘛。尤其是这个,啧啧啧,真不知道怎么长得啊,看看这脸蛋儿,再瞧瞧这腰扭得……”

      “在下与团长认识了二十多年,都难以真正见那些人一面。”谢青杰抿了口酒,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不过既然副局您想见,我可是得拼尽全力为您寻得这个机会喽。”

      唐惊水愣了愣,继而又爽朗地笑了:“您还真是个有心的,您之于我,那就是鱼之于水啊。”

      “这说的,可真是抬举在下了。唐副局长懂得欣赏美人,那才当真是风雅。”

      谢青杰惺惺作态地夸了唐惊水一句,端着一杯清酒,忽而站起身:“合作愉快。”

      唐惊水意想不到谢青杰竟这样便同意了,不禁哈哈一笑,与谢青杰碰了杯,将其一饮而尽:“合作愉快。”

      唐惊水自是知晓,谢青杰此刻不提,但到后来也必定会与自己约法三章。不过,哪怕这小孩儿提的要求再夸张,对于那些触手可及的权色而言,也是九牛一毛了。

      谢青杰背过身,酒精近乎于麻醉了自己的神经,眼前,似乎是海浪翻涌,把他带入一个温柔的仙境。

      可他立刻强迫自己,亲手把这仙境撕毁。

      唐惊水想让他毁了剧院,毁了剧院里难得的……温暖?

      他贪恋温暖吗?

      谢青杰曾这样想过。

      他极少体会到温暖,那只是堆积如山的污秽之物中,偶然间能发现的,几颗漂亮的石子而已。可如今,连这般卑微可怜的温暖都被彻底踏碎,那些自己曾经在乎过的,曾怀揣过憧憬与期望的,也通通被那双沾满鲜血的爪牙埋葬。

      他很清楚,凌木诗与九夕,他们从来都没有忘过那群少年心中的理想。剧院如火如荼办着,那里是一处格外突兀的世外桃源,不存在他们童年所经历过的辱骂,殴打,压榨,强迫。
      那里是他,或者说是那些戏班的孩子们,曾经的理想。

      可这只是曾经。
      现在的他,早就没有这样的理想了。

      谢青杰回过神,抬眼一看,却见唐惊水开了身后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木箱。唐惊水利落地取出钥匙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美金。

      谢青杰沉默了。他的目光没有在金钱上停留太久,而是很快再度看向唐惊水,对方却只是冲着自己笑。

      “谢老板,请。”

      “您可真是看得起在下。只不过……”

      谢青杰将美金推了回去。

      “您这是何意?”

      “我认为您的提议并不算公平。以我与二位团长的交情,我所能提供的人脉与情报,不仅仅值这个价钱。并且,我很清楚他们的弱点,若是有了在下,此事绝不可能失败。”

      唐惊水一愣,目光霎时凌冽起来。

      谢青杰满意地笑了,他就需要唐惊水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的演员,在按照他的剧本演出呢。

      “那谢先生认为,你自己值多少钱?”

      “在下只想问……您,有多少资产?”

      谢青杰满含笑意地问着。

      唐惊水眸中的警惕更深了:“您可别这么说,没钱我可怎么活命啊。不过,这钱您先收下,可以作为一个定金嘛。若是先生办好了,我自然会给予您其他珍贵之物,这些咱们都可以商量。”

      “您说的对,是我冒昧冲突了。”谢青杰羞愧难当,连连摆手。

      “没关系。我倒是觉得谢老板很有魄力嘛。”唐惊水将装有美金的箱子合上,朝谢青杰方向推了推。

      谢青杰没有动手去拿,他仍然在观察唐惊水的表情。
      可唐惊水的演出毫无破绽,在谢青杰面前,唐惊水就是一个真诚期盼合作的商人。

      总有些拿不准。

      “若是没其他事,在下就先离开了。”
      说罢,谢青杰作势要走。

      “等等。这钱,您先带上为好。”唐惊水露出谄媚的笑,摇了摇头。

      这一次,谢青杰没有拒绝。

      “多谢了。”

      他的确以身试险,想试探出唐惊水的底线,却发觉,自己仍然有些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当然,他没有多少想夺取利益的欲望,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掌握足够的主动权,能够亲眼所见,未来即将出现的,颠覆性的崩溃与疯狂。

      想想都觉得可笑。不知何时,自己就成为了这样一个怪物。

      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这个疯子曾有过梦想,有过朋友,有过爱人,也曾怀揣着希望与爱。

      可现在,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许多事情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早已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或许,他还是有放不下的爱。

      他的师妹死后,他接受了家里人的包办婚姻。她的妻子,是位平庸到没有任何特点的姑娘。谢夫人,少奶奶,家人都是这么唤她,以至于她的名字,于谢青杰而言,都成了遥远而难以触摸的记忆。

      她总是逆来顺受,谦卑不多话,每日都为家里人备好饭菜,打扫屋子。
      谢青杰见此,总是无奈叹息。到底是个少奶奶,这些事又何必她来干呢。

      谢青杰对她并不存在感情,但对方的确是位温柔贤淑的女子,对于家里人的安排,他也勉强接受了。
      那几年,他总觉自己亏欠对方太多,平日也会带着自己的妻子去听听戏,吃些她先前从未品尝过的西餐。对方感激涕零的模样,总让谢青杰心里头苦涩又无奈。

      他们之间,即使同床异梦,却也相敬如宾,谢青杰想着夫妻二人没什么矛盾,凑合过过也没关系。

      但她还是死了。他的兄长,为了夺取谢家家主的位置,把自己无辜而愚笨的太太,当成了可以利用的棋。他的兄长妄想着,可以借此机会除掉谢青杰。
      但谢青杰却并不被动,他伪造出兄长通共的证据,交给了一直与谢家密切合作的日本人。并且借此机会买通了兄长身边的眼线,在暗中将兄长推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在兄长计划彻底破产的那一刻,那个人,近乎于疯狂地咆哮,当着自己的面,一刀捅向了自己的妻子。

      太快了,他甚至都找不到机会阻止。

      对于妻子的死,谢青杰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悲伤,只是在她的墓前待了很久。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只是一些画面像是被人彻底践踏,碾碎了。

      事至如今,你仍然在当着别人的傀儡。无论是对于母亲,戏班,还是对于日本人,谢家……

      他真的受够了。

      最后,他对那个日方军官说,把他的兄长留给自己处置吧。
      他用毒悄无声息地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将他的尸体藏在自己冰冷潮湿的地下室中。

      谢青杰刨开他的胸膛,捧出他鲜血淋漓的心脏,似乎仍然在跳动。
      他将心脏捣碎,丢弃,满屋都是浓郁粘稠的血腥味。
      随后的这段日子里,少年看着他的皮肉一点点腐败,脱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
      谢青杰喜欢用照片记录下这些,为此,他甚至能忍受尸体腐败的恶臭。
      直到骨架上没有皮肉的连接,谢青杰拍下了他最后一张照片。

      离开地下室的瞬间,他忽而将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

      远方,在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的刹那,谢青杰的手忽而僵住了,浑身颤抖。那时的痛苦,不亚于子弹贯穿大脑的瞬间。

      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的妻子没什么家产,唯独留给谢青杰的,只有一个孩子了。

      谢语青。

      他的儿子并不聪明。语青是个早产儿,身子也比其他婴孩羸弱。他只会痴痴傻傻地拉着他的衣襟,喊着谢青杰几乎天天听到的单调词语——

      “爹爹。”

      “语青,看看你的脸。”谢青杰蹲下身,取出手帕擦了擦谢语青的脸,“你又出去玩了?我不是告诉你,乖乖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吗?想要什么,爹爹都给你买。”

      谢语青趴在地上:“我想要朋友,爹爹也可以给我买吗?”

      “爹爹就是你的朋友啊。”谢青杰抬手,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外面有很多野兽,你要是出去,一不留神,他们就会‘嗷呜’一口吃掉你。”

      谢语青眨巴着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所以爹爹每次出去,都是在打野兽吗?”

      谢青杰被自家孩子这莫名其妙的逻辑逗笑了:“别想太多,保护好自己。你尽量不要离开这里,也尽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

      谢语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忽而,谢语青捂着肚子,委委屈屈地指挥:“做饭去。”

      “好好好,爹爹这就去做。”谢青杰被孩子这一提醒,马上去忙活饭菜了。

      那孩子估计饿坏了,又朝着自己发脾气了吧。

      谢青杰看着瓷碗里的乌鸡汤,眼色露出了难得的和蔼与温柔。

      他倾尽了所有的关爱给语青,却无法给予语青想要的自由。

      那他呢?戏班被毁,凌家败落,谢家由他掌权,从汪伪政府底下转向倒戈,再到担任军统要职,一步步走得不易。终于不再有人对他抱以偏见,那些敬畏,恐惧的目光终于可以停留在他的脸上。
      可他仍然不自由。过往的记忆锁住了他,二十余年,他从未真正释怀过。

      凌木诗言之有理,他一直自欺欺人着,真正束缚在过去的人,始终是他。

      始终,放不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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