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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折—彼岸 ...

  •   夜色渐浓。

      在庙会兜兜转转的二人自然回了剧院。
      九夕推开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直在前厅侯着的江舟。

      小少年仰着头,那张笑容可掬的脸蛋儿,格外亲切可爱。

      “喂——你们两个,快回屋啦,大家都等着呢。”

      苏忆歌腼腆地点了点头,向对方问声好。

      九夕跟在少女身后,脸上仍旧笑意不散:“小江,其他人都在屋内吧。”

      “在的。”江舟一面笑眯眯地应和着对方,一面往里走,“我们正打算烧饭,二位也去添把手吧。”

      话音刚落,江舟忽而快步上前,扯住九夕的衣袖。
      九夕没什么反应,反倒把一旁的苏忆歌吓到了。

      “九夕哥哥,”小少年仰起头,言语间似多了几分憧憬与期盼,“还记得昨日我给您看的那封信吗?”

      “是,要拜托我把它寄出去吗?这……”九夕颇有些无奈,“也不是不可以啦。不过,你得学乖一点儿,好吗?”

      江舟“嗯”了一声,轻轻撒开了手。

      此信,寄给江舟远在他乡的父母。
      他们仍住在农村,生活节俭朴素。江舟父亲识不少大字,是个教书先生,而其母年迈体衰,下地困难,几乎干不了活儿。今年时局混乱,江舟家又住得偏远,他也是迫不得已,才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你们两位,不用这样看着我……”江舟窘迫地缩起身子,“我没事。”

      说罢,他佯装坚强地撑起笑容,热情地招呼着二人前往后台。

      除江舟外,待在后台忙碌的竟全是姑娘。她们热切地拉过苏忆歌,围在一起讲述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事,苏忆歌迷迷糊糊地附和着,倒也没怎么认真听。

      却在此时,江舟突然委屈地开了口。
      “那个,姐姐们,我饿了……”

      听罢,人群忽而沉默了一阵,江舟放眼一看,不少姑娘都一筹莫展地垂下头。

      九夕不觉疑惑地看向菜篮子,才发觉有些食材的确挺难处理。

      大家面面相觑了许久,反倒是个小姑娘率先走上前。

      那姑娘名为小翠,生得娇小玲珑,明眸皓齿,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是个美人胚子。

      她撸起衣袖,提刀直接上手。那冰砖似的猪肉愣是被这般瘦小的姑娘割开了长长的口子。

      正当众人不住赞叹时,刀刃哐当落地。

      “啧……”
      小翠蜷起指尖,猛的退后几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受伤了。

      站在她身侧的苏忆歌忙翻了翻包,给小翠递去膏药。小翠伸手接过,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而后放回手中的食材,四方打量着。

      女孩似是盯住了什么目标,指了指不远处,声音脆生生的:“九夕,你过来!一大男人,怎么舍得把这种活儿让给女人?还有江舟——你这个臭小子,在剧院里待这么久,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时候帮过大家伙儿忙?”

      江舟傻乎乎地躲在角落,却见九夕好脾气地抱起菜篮,叫江舟一起过来帮忙。

      江舟怯生生地拽住九夕的衣角,瑟瑟发抖——他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可以这么彪悍。

      提着菜篮子到井边,江舟不禁弱弱抱怨:“小翠胆子也太大了,好歹您也是副团长啊。”

      “人家说的也是事实。”九夕笑着回头,看了江舟一眼,“罢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江舟委屈巴巴地打水,九夕娴熟地择菜,二人就这样沉默了片刻。

      “九夕哥哥,我放在你桌上的报刊,你看了吗?”江舟垂着头,突然发问。

      “我看了。有什么事,说吧。”

      江舟抬起头,恍若遇到知音,激动到连忙攥紧对方的手:“九夕哥哥,虽然知道和您关系不大,但您是我很敬重的兄长,我一定要郑重其事地告诉您,我想加入组织!而且,我之前给苏姐写过入党申请书,虽然她没有接受我的申请书,但我相信,凭借我的努力,我一定能找到组织,得到组织承认的!”

      “我明白。只是……我有些不解,你为何要对小苏与我提起这件事呢?”九夕抬眼望着他,不免疑惑。

      “我觉得你们像好人啊!”江舟也理直气壮,“而且我还和阿桂,宋楷,小翠她们说过。我相信她们,也相信九夕哥哥。先不说她们,反正我认为,你一定是为了黎民百姓的好人。”

      “你就这么相信我?”九夕看似嫌弃地抽回手,“万一我是个特务怎么办。”

      江舟怔了怔,忽而扭过头:“不可能。特务都是大坏蛋,您那么善良,和他们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善良吗?我不觉得。”对此,九夕只是否认,“乱讲可不对哦。”

      “唔……我才没有乱讲,九夕哥哥本来就是个好人嘛,看上去也像。”江舟鼓起腮帮子,嘟嘟囔囔道。

      九夕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笑了一声。

      “不过这些事情,还是不太适合在剧院提起,我们剧院也有特务来听戏啊。”他说。

      “我很注意了……我现在都是私下里说的。”江舟低下头,心里不免有些委屈。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知晓,找到组织对你而言很重要,但毕竟要为了我们剧院整体的安全着想,所以,即使是私下里也不可提及。听我的,可以吗?麻烦了。”

      “好,”江舟坚定地点点头,“我听你的。”

      打完水回来,江舟便觉灶台边明显热闹了不少。少年搓着手感叹,小翠的表率确实做得好。

      苏忆歌将面条下了锅,小翠剁着那少得可怜的肉沫星子,另一边的小姑娘则细致地摆放碗筷。

      锅碗瓢盆与食材碰撞出一首乐章,迸溅出诱人的香。

      他们配合默契,只待须臾,菜肴便被端上了桌。

      这五六个人其乐融融地聚在大圆桌前。平时难得一见的肉丸子在汤里翻腾,碗里的面食也着实精致,上方点缀着野菜与荷包蛋,汤里悠悠漂着油花,香气怡人得很。
      其他菜肴的颜色也甚为漂亮,众人不觉食指大动,便想着大快朵颐一番。

      不久后,筵席散去,大家三三两两离开,后台便是安静下来。

      几个女孩子缩在屋子里搓麻将,江舟则倒头就睡。九夕本人对麻将一窍不通,却又心中警惕着不愿入睡。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进后院看看。

      不过,他绝不承认,这是因为苏忆歌也常来此处的缘故。

      那一定是屋内太热了吧。听,炉火在噼里啪啦地喧闹着,江舟那孩子已有了鼾声。

      这么一想,九夕心里反倒坦荡不少。他扯了扯笑得发酸的脸,跨步走向后院。

      后院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数九寒冬,落叶归根,也着实毫无意趣。若到夏秋时节,见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又在天气转凉之时,满目金黄,纷扬飘落,那才是一番绝美意境。

      苏忆歌静静倚在树下,翻阅着书籍。四方仅余缥缈的风声,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如此静谧柔和。

      九夕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

      “九夕先生?”

      青年咳嗽了一声,耳根有些发烫,下意识别过脸去。

      “你,你怎么来了啊。”苏忆歌小心翼翼地为书夹上了签子,心下当真好奇。

      九夕神秘一笑,对此闭口不提,只是指了指不远处。

      苏忆歌站起身,上前望,发现靠门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盒子。

      “这是……”

      “打开看看吧。”

      苏忆歌上前,捧起盒子,心头起了些许疑惑,便抬手揭开。

      古朴的木香扑面而来。其间,躺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先前,肖玉曾兴致盎然地邀上剧院众人前往照相馆,说什么也要让大家拍照做个纪念。

      过了些时日,肖玉便大方送了苏忆歌一堆照片,似是出于私心,她们两人的合照就占了多数。
      接过照片,苏忆歌连声道谢。可向来开朗的肖玉却莫名红了脸,慌忙推开对方,愣是苏忆歌说什么也不肯回答了。

      而这是她没有见过的相片。
      其间有四人。她,肖玉,九夕,还有凌木诗。

      肖玉站在中间,与苏忆歌挨着;九夕立在一旁,温温柔柔地笑着;凌木诗离三人较远,在镜头前略显木讷,似乎还不大习惯与他人照相。

      “……多好啊。”

      须臾,九夕抬头,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以往更为轻柔,一句话就说得苏忆歌浑身一阵酥麻。

      不经意间,九夕垂下眼帘。

      苏忆歌转头,发觉他纤长的睫毛下,温润的眼眸里,闪烁着不明显的情感波动。

      突然,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背包中取出了一个小袋子。

      “先生,这是我给您备的药。”她轻轻将布袋放入对方手中,“它没有太大的副作用,也可缓解你的身体状况。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九夕转过头,清秀的面庞上有转瞬即逝的吃惊。可他马上平复下情绪,轻笑一声:“你这么关心我啊。”

      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涌出了些无名悸动。可那些钦慕之语一到嘴边,却又猛的止住了。

      盈盈月光似清泉般洒落,洒满了新年的夜晚,也映亮了二人的面庞。

      她听到了对方的絮絮低语。

      是歌声。

      九夕双目微阖,褪去雕饰的嗓音,比以往多了几分绵软的清澈与温柔。

      “……柳树青,江水长,断肠人儿思故乡——”

      少女抬眸,怔怔地望向对方。

      这是十几年前,流传于江南一带的民谣,名为《风雨红》。它的作者已无从考究,但曾被当地的一位教书先生改编过,倒是比以往更为通俗易懂了。

      九夕微微颔首,一双美目氤氲开柔和的雾。

      “风雨红,战火扬,望月悲叹国之殇。”

      少女望向对方,似被旋律带走,禁不住开口,轻声应和着。

      “白衣染,路仿徨,痴情人儿遥相望。”

      眼前,恍然一现倾塌的彼岸,被屠戮的空城。
      回忆蔓延上心头,那时的她,抓紧了父亲的臂膀,无力与恐惧向着心席卷而来,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扛起枪,心所往,黎明曙光在前方——”

      月光映亮了青年的双瞳,他似乎觉得刺目,伸手遮挡。可眼泪不知何时,就悄然落下了。

      回首一望,那个因满堂喝彩而欢呼雀跃,因受训挨罚而嚎啕大哭的孩童仍懵懂而单纯地伫立着。九夕看得见,却已寻觅不到与他连接的桥梁。

      “您……也不必这么难过。”

      九夕苦笑:“倒不是难过。”

      只是到头来,他竟成了如今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无名的慨叹。

      “一个骄傲的人,却在尘世激流中,打磨得世故圆滑,终于成了随波逐流的沙子,其实还是一件挺可悲的事情……至少,在我看来。”

      九夕说,这些话,我只想讲给你听。

      她必定不会无视,更不会讥笑,甚至出言嘲讽,说这个戏子怎么这么矫情。

      他相信,她会听的……她会的。

      面对小苏,他可以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出来。他不需要装腔作势,不需要处处顾及,不需要戴上那所谓的“完美”面具。在她面前,他可以做自己。

      面具终究只是面具。在对方托出真心的刹那,这面具,也必定会支离破碎吧。

      “没关系,会结束的,一定都会结束的。”少女抬眸,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们都没有背叛自己的本心,不用自责了。”

      “谢谢你。”九夕轻声感叹,“既然姑娘愿意听,那可否允许我继续讲下去?”

      “你的……过去吗?”苏忆歌愣了愣,“啊,为什么这样问?允,允许的。”

      “毕竟有些时候,隐瞒未必是件好事。”九夕低头点烟,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若是找个能懂我的人,倒也好啊。”

      暖黄的烛光摇曳,给这个被月色浸润的庭院平添了一抹暖意。

      “就从这里讲起吧……二十几年前,我被班主带去戏班唱戏。其实一开始啊,大家也学不了多少东西,基本上都是干着打杂的事。”

      他似乎是故意隐瞒了一段过往,苏忆歌并未出言询问,只是静静聆听。

      “我有一个师父。他待大家都很好,师娘也异常温柔,他们二人,是我在戏班那些时日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师父会的剧种也很多,最擅长京剧与昆曲。”

      师父道,我给你起个艺名吧,就叫九夕好了。其实,这名字也没什么特殊意义,可能只是单纯比较好听吧。

      他很有天赋,又勤奋努力,很少懈怠。后来,师父生了重病,身体每况愈下,他也会照顾起师父的生活起居。师父对这个弟子甚是满意,说他未来必会成角儿的。

      可时值抗战时期,他已无心唱戏。所以,他刚登台没多久,就不顾友人劝阻,买了通往北平的车票。便是满怀一腔热血,投入战火之中。

      一个少年,孤身一人前往北平,一穷二白,也打探不到有关前线的消息,只得在街上架了个台子,靠着手艺吹拉弹唱,偶尔说说书,为大家吟诗作赋,以此为借口来套问相关情报。
      那时,他认识了即将毕业的军校学生洛书文,二人便是一拍即合。

      洛书文的师父是位党国精英。那人对九夕颇为满意,九夕也是头脑一热,便随着他去了国民党。
      而在机缘巧合下,他又被上级引荐,为情报处办事。

      可不幸的是,在一次任务中,他失了手,生命垂危。也在此日,他与上级彻底断了联系。

      那段日子里,他过得浑浑噩噩,穷困潦倒,那些曾触手可及的功名利禄,宛如镜花水月般虚无。
      他有质疑,有迷茫。但自己仍不甘于现状。他有抱负,有心火,但他知道,除了重回军统外,他已无路可走。

      为此,他甚至铤而走险,反倒身受重伤。一次偶然,叶远涯同志恰好遇此,便出手相助。但很快,叶远涯同志也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国共当年虽是合作,却对彼此都有提防。不过,叶远涯同志并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态度上的转变,依然一如既往地友好。

      叶远涯提供了有用的情报。在尝试与上级联系的过程中,九夕也慢慢接触到布尔什维克主义。而叶远涯在知晓对方的经历后,仍然愿意吸纳他加入组织,耐心教导,指引出前行的道路。

      可即便如此,他也早已失去了生活,此时的目的,显然比过程重要的多。

      所以,他才这般怀念过去吧。那时的他,能有什么可顾虑呢。

      与少女一起,总归有了难得的轻松时光。

      “先生,”在九夕刚想开口的瞬间,少女却忽而拉住他的手,“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九夕回头,作不解状,“什么问题,说吧。”

      苏忆歌仰起头,在对视的那一刻,她忽又敛回目光,问得小心翼翼:“您……有心仪的姑娘吗?”

      “我?”九夕哭笑不得,“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呢?”

      “我……只想知道你内心的答案。”苏忆歌退后一步,“不要骗我就好。”

      “那姑娘有心上人吗?”

      “您知道的。”

      苏忆歌注视着对方,九夕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多了几分难得的慌乱,面颊犹若染上了胭脂粉黛,添了几分明艳之色。

      他知道吗?他好像一直都知道。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少女的心意。

      说起来,也挺可笑。
      那赠与自己的钦慕之言,九夕只从某些荒淫无度的权贵口中听闻。

      托了军统的福,九夕曾见过那些所谓资本家的先生太太。
      名利场上的人多是凉薄。军统的那些人也这样说过——只结淡缘,各取所需,利益交换便可。若是听信了他们的甜言蜜语,甚至为此赔上真心,大可不必。

      但小苏不同。

      或许,正是因为对方那真实的美好,才让自己如此在意吧。
      回想那些并不遥远的过去,温柔的潮水在一瞬间漫上脚踝。

      少女站在并不明亮的灯火下,腼腆地微笑着。他们的故事,没有令人艳羡的浪漫,可回忆起来,点点滴滴,仍是难以忘怀。

      或许,他们是协同并进的同志,是相谈甚欢的好友;或许,他们是世间难遇的知音,是对方前行之路的明灯,又或许……他们是否对彼此多了一份悸动呢?

      答案是肯定的,只是自己一直在逃避。

      不过现在想想,倒也觉得自己可笑了。他是军统的棋子,是上流人士手中的玩物。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没资格标榜自己。可他那贱到骨子里的身份,偏偏想长出一个骄傲的灵魂。

      一时间,他的思绪百转千回。

      “抱歉。”苏忆歌被他的表情惊到了,连忙伸手安抚,“还是我问得太直接了吗?”

      “没有。”九夕摇摇头,道,“姑娘当真喜欢我?”

      少女怔了怔,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轻轻点了头。

      青年上前一步,踏在月光之上。无尽的水波蔓延开去,恍若一场幻梦。

      “小苏,多谢。”

      说罢,他低头,局促地攥紧了对方的手。
      在少女面前,所有的逞强,所有的伪装,他都可以放下。

      “见笑了。”

      苏忆歌触到他指尖的温热,似乎无需再问,他们彼此就已有了答案。

      偏偏此时,九夕却收起方才温和的笑颜,别扭地扯了扯袖子,言辞间倒有了些孩童的脾气:“真是的,非要让我说出来……在下心仪之人,就是你啊。”

      少女耳根微红,羞怯地露出笑容:“那你也不许骗我。”

      “不骗你。”

      我想告诉你,我愿意正视我的感情了。

      你也喜欢我,是吗?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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