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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去来1 ...

  •   千里冰封,大雪飘扬。清平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小几上放的姜汤已经转温,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目光落在落在窗檐,怔愣了好一会,才勉强收回视线。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分神去听外头的动静,纵然只有呼啸的风声拍打窗纸,但她心底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别的……

      看到面前的姜汤,清平恍恍惚惚地端起喝了一口,辛辣的气息充斥着口鼻,她被呛了个够,索性痛痛快快地喝完,昏沉的头脑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清明,回想起昨夜,自己开了门,门外自然不会是什么鬼魂之流,必然是个大活人。两人数载不见,,清平心头悲意未褪,却生出几分怯意,隔着昏黑雪地相望良久,半晌那人才动了动,走近了些,当头就是一句:“穿成这般站在雪里,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清平连想都不想便说道:“自是比你活的久!”话音未落,便被一件大氅裹着推进了院中,楚晙四下一扫,知道正中的是主屋,指着主屋右侧的那间屋子彬彬有礼地问道:“那我今夜住这了?”

      那间屋子本是客房,不过是被褥薄了些,还未来得及换。清平看她推了门进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先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险些痛出泪来。这时瞧见楚晙从屋里出来,站在她面前说道:“屋里的被褥有些薄,不如……”

      她说着瞥了眼主屋,意图昭然。清平一个激灵甩开她的手,连忙说道:“是吗?那我分一床给你吧。”

      想到这里,清平摸了摸自己仅剩下的一床被子,只恨自己昨夜没把门一摔,让她在雪地里继续站着,既然喜欢在门外装神弄鬼,便呆在门外好了!

      事到如今,哪怕她有再多的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晙住了进来。

      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

      清平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也不耐烦去想了,干脆翻身躺下。只是她盖惯了厚重的杯子,突然去了一层,少了厚实的感觉,像朵云般轻飘飘地拢在身上,暖意也去了几分,她也是无可奈何,阖目睡去,但原本横亘在心中的不安,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

      这一觉睡到晌午,她又从拍门声里惶然转醒,披衣夺门而出,院门边已经站了个人,似乎在与门外的人交谈。清平走过去时楚晙正转过身来,这光天白日下两人总算将彼此看了个明白,楚晙微微一笑,手中捻着根孝布,道:“是来送这个的,你昨日忘了挂门上。”

      清平哑然失笑,真不知该说什么。如今举国哀悼的人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孝布,楚晙十分自然地将布条往手上一绑,一点避讳也没有,拢了拢衣裳,说道:“你既然起来了,厨房里温了粥,去用些吧。”

      清平闻言更觉恍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路险些撞上墙壁。待打开灶上的温粥时,她忍不住拿起舀了一勺看了看,米粒分明,没糊也没夹生,居然真的是粥。虽说治国如烹小鲜,难道当皇帝还真要学这个?

      她背后传来一声嗤笑,楚晙倚着门框懒洋洋说道:“怎么,不敢喝?”

      清平放下勺子,不合时宜地生出种荒谬感来,抬头看了看周遭,她感叹道:“你竟没将此处烧了,真是难得。”

      楚晙道:“那也不至于。”

      清平坐在桌前喝完了粥,见楚晙还靠在门边,仔细看去,她身上披着件自己的旧袍子。清平面上微热,闭了闭眼,借着收碗筷的动作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楚晙偏过头去,好像正在看院中的积雪,鸦羽般的长发镀着一层薄薄雪光。闻言极缓地转过来,垂下眼,轻声道:“你若是不愿见到我,我这就走。”

      她说完身形微颤,勉强稳住,解下身上那件袍子放在桌角边,深深地看了清平一眼,转身就要走。清平被她看的心中发虚,想起她夤夜赶到此地,似乎这就要人走也说不过去。她拿起袍子在院门前追上楚晙,未料楚晙先她一步转身,清平撞进她的怀中,楚晙伸手搂住她,鼻尖蹭过她的额头,胸膛起伏,清平听见她剧烈跳动的心跳,手拽紧了袍子,稳住声音想说些什么,但喉头几番滚动,也只吐出两个字来:“没有。”

      温热的吐息扑在脸上,鼻端萦绕着那人身上的熏香,清平感觉又被她抱紧了些,于是抬头看向楚晙的脸,却发现她紧紧闭着眼,颤抖不停眼睫泄露了几分不安。清平心中一动,伸手回抱住她。

      楚晙道:“来这里,不过是想见你一面。”

      清平沉默片刻,问道:“还回长安吗?”

      楚晙摇了摇头,淡淡道:“自然不能。”

      清平忽地笑了笑,一把将她压在门板上:“这么说,如今你是无处可去了?”

      楚晙手顺势搭在她的腰上,面上嘴唇微抿,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是。”

      两人鼻翼相碰,气息交融,那件旧袍子从清平的臂弯间滑落在地,不过此时谁也无暇顾及,清平手按在她胸口上,盯着她的眼睛道:“我让你走,你便立刻就走?”

      楚晙呼吸一顿,眸子颤了颤,尽量轻描淡写地答道:“不错。”

      清平看了她片刻,手摸了摸楚晙冰冷的脸,从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能再一次感受到她内心的紧张。于是她等了一会,才微笑说道:“若是,我让你留下来呢?”

      楚晙唇微动,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轻声道:“求之不得。”

      .

      唰——

      楚晙铲完院中最后一堆雪,又将房檐下的冰棱敲去,但不过少顷,天色由阴转暗,倏然大雪再临,天地间静谧无声,雪簌簌而落,又覆上了清扫后的院子。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知道自己应该是白忙活了,将铲子扫帚放好,钻进自己的屋子,思量着要如何整理。

      其实本不必去如何整理,这屋中不过床桌柜三件摆设,一眼就能看完。加之主人时常打理,也不显得多么陈旧。楚晙想想,拿了掸子扫了扫不存在的灰尘,安慰了一番自己,至少不做皇帝了,还是能做些事的,不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闲人。

      令人庆幸的是上辈子流落江湖时吃尽了苦头,高门深院里出来的大家小姐为求生计,也要开灶烧火,填饱了肚子以后才能行走江湖。时日久了,于庖厨之道也有一二分心得。是以她对着柴间那一地白菜、悬挂在房上的腊肉也没什么犹豫,凑了两菜一汤出来,尝了尝味道还算可以,放灶上暖着以防冷了。剩下的时间,便是等人回来了。

      眼见天色一分分暗了下去,冬时天黑的早,楚晙点起了油灯,影子孤单地映在墙上,掠过窗沿,向主屋而去。

      屋门并未设锁,因朝向好,微亮的光从窗格间投在地下,俱化作一片明暗交叠的虚光,柔柔地洒在桌案边。外屋立着书柜长桌,约莫是被当作书房来用的。虽有书柜,但许多书却是散落在各处,应该是主人的习性,喜好走到哪里随手可翻,不必再去取。桌案上倒是干净整洁,镇纸与笔墨纸砚皆放在一处。这杂乱却给人一种熟悉亲切之感,借着这书房,却是能窥见屋主平日的举动。楚晙手持油灯踏入里间,不过四步,先见着一座屏风。

      屏风上绣着几只桃花,隐约可见背后的陈设,这温和含蓄的布置,表露出屋主不动声色的拒绝,不过是为了告诉误闯的访客,此地并非外人可踏足之地。楚晙从未把自己当外人,她在屏风前站了会,只是想仔细看看这屏面上的绣花有什么讲究,她分明记得清平于花并无钟情者,花有那么多,为何她却独独选了桃花,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们之间缺失的数载时光,呈在案头密报上寥寥的数行字,也只是得一份安心。要想补回来,也不是朝夕间大恸大悲后就能轻易放下的。唯有这般从小处琢磨,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方能慢慢修补。

      不过想归想,做起来还是有些难的。楚晙站在屏风前揣摩了许久,没悟出什么来,倒是发现有几处地方绣线松弛,屏风架边角上脱了漆,显出岁月经过的痕迹。

      她不禁心生警惕,忍不住想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但这念想随着院外传来的动静霎时消失。她这般大摇大摆地在人家卧房中乱晃,却不想主人已经回来了。

      楚晙生平第一次尝到等待的滋味,随着门被推开,在黄昏的落雪之中,这方窄窄的小院也显得格外温馨。她心怀这份难言的情愫,在渐快的心跳声中合门走出,又踌躇止步,手拢上豆大火焰,好叫它不被雪灭了。

      待火光盈满一手,清晰地将掌中纹路映出,如同照见此生的流离,她立在门边,好似从一场荣华富贵的大梦里陡然清醒过来,凡尘俗世的喧嚣远去,从雕栏玉栋脱身而出,将锦袍换布衣,三十载光阴,立危阁经风雨,她又得到了什么?

      仿佛是回应心中所想,门在此时开了,她手中的灯盏照亮莹莹雪地,洒下一片暖色橘光。

      但门外却无一人。

      楚晙心中不可谓不失望,正要关上门,却感觉袍子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了。

      她低下头,看见一个圆圆的发髻,女孩努力仰起头,眼睛睁的大而圆,也是一脸困惑。

      .

      云州冬日长,大雪少说也要下两三个月。深冬时节,积雪及膝,道上难见行人,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云州人常说的窝冬,便是指这个意思。那时候义学自然关了,因着这缘故,在闭堂的前一月,先生们在课业上也抓的格外紧,只怕这群学生回家几个月,再来时又是一问三不知了。

      清平今日考校完,放学生们歇会,她踱步到屋外,见外头又下起雪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是要冷起来了,她想。

      在云州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连一次风寒都没染过,可见本身也不差,是耐得住寒的人。只是近来晚上少了层被子,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虽然睡前压实了被角,可还是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冷。

      等到下学后已近黄昏,天色将晚,雪无声地落在天地间,似凝在昏红的天幕上。放眼望去,冰雪空蒙,雾气渐起,原野辽阔无垠,延伸至苍茫的天边。北风呼啸而来,寒草覆雪,自是一片寂寥。

      她在镇上买了新被及一车炭,还有好些入冬时需用得上的东西。思及家中住了两个人,份量也比往年多了许多,半道雇了驴车拉回去。路过布店时,看带的银钱还有余,清平想了一会,进去挑了几匹料子,店家要为她量身时,说道:“客人这是都要做了?”

      清平指着其中两匹道:“这些另作。”

      店家道:“是给家中人做?客人还是将人带到小店,量了身后再做,省的不合身。”

      清平手摸着那料子,犹豫片刻道:“不必了,她……比我高一些。”她拿着炭条在白纸上照着自己的尺码改了改,道:“就按着这个做吧。”

      说罢另付了些钱,请店家做好后送到家中。

      这一趟下来,驴车自是满满当当,钱袋也已空了,才慢悠悠地回到村中,却见一群孩子背对着她扒在墙角,探出个头去,不知在做什么。

      清平眼尖,认出其中几个是自己的学生,当下叫出她们的名字。那几人闻声吓了一跳,慌忙回头行礼。清平下车问道:“不回家,围在这里做什么?”

      一人答道:“我们是……是来给老师送束脩的。”

      她们手中的篮子里都是些吃食,其中一女孩斯斯文文地说道:“因是寒繉节要到了,家里做了许多肉干,还有包的果子,便想着给老师送些来尝尝。”

      大约是都知道她不肯收钱,便都送吃的。清平本不欲收,但又不想叫学生难堪,便道:“好,我知道了,那便多谢你们了。”

      见她肯收,女孩们都松了口气。跟着驴车走快走到家门口时,清平问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还未有人回答,便听见有孩子叫道:“你是哪里来的贼!”

      清平心中一惊,快步走到门边,见楚晙被几个学堂的孩童团团围住,手中托着一盏油灯,袍子被扯着,一脸无奈地站着。

      清平险些笑出声,端起先生的架子过去,冷着脸说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那些孩子便如受惊的小鸟般四散开来,叽叽喳喳地说道:“老师家里进了个贼!”

      后头那几个大些的也赶过来,说道:“方才她们也是想给老师送束脩,不想老师不在家中,也不知这位是谁……”

      清平抿了抿嘴,忍着笑说:“这是……这是我家里人,前几日从恒州来的,下次可莫要认错了。”

      孩子们纷纷点头,都一致看向楚晙,显然十分好奇。清平说道:“东西放着,天要黑了,都回去吧。”

      说完吩咐驴车卸了货,将东西搬进院里。等到人都走没了,楚晙手中的灯盏也只余豆大火苗,两人站在门外看着落雪,清平突然扶着门笑了起来:“你怎么……”

      她本想说你怎么被人当作了贼,但一想到方才那副景象就笑的说不出话来。昔日楚晙在朝堂之上,对着一干心思叵测的大臣都坦然自若,面不改色。自然,大臣们也不会扯着她的袍子大声嚷嚷,更不会虎视眈眈地围着她。

      楚晙眸光微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开个门,原以为是你回来了,谁料到外头是你的学生,连说也不听,非拉着我出来,要带我去见村正。”

      清平笑够了,抹了抹眼角溢出的眼泪,道:“好了,以后不必担心被当作贼拽出去了。”

      楚晙淡淡一笑,微暗的火光柔和了面容,清平只觉得她的眼睛亮如冬夜寒星,被这样一双眼注视,她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不由放轻。袍子下的手覆上暖意,楚晙望着她说道:“你方才说我是你的家里人,我很欢喜。”

      清平反握住她的手,温温柔柔地说道:“吃住都是我的,你自然是我家里人。”

      岂料楚晙脸皮更厚,牵着她的手走到屋里,道:“既然是家里人,你的床不如分我半张?”

      说着竟然长嘘短叹起来,一说屋中空旷,寒意常伴,二说夜晚孤枕难安,着实难以入眠。两人并肩而立,站在屋檐下,手却没有放开,楚晙手中的灯盏终于支撑不住,最后一点火光湮灭在漫天的雪花里。

      黑夜漫长而无边际,清平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攥的紧了紧,似乎还有些微微发抖。好像在这样的夜里,人才敢抛开忧虑烦恼,直面自己的内心,仔细地瞧一瞧,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也许只是一捧寂寞的雪,一卷旧书,一枝少年时折下的花枝。寥寥的心事,在岁月的长河中,纵然爱恨再深再重,也未必能溅起什么水花。

      她仍记得那些过往,纵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夜半孤影对灯时,总能记起一二。原来有些事,并不是忘了就不会再想起。

      总是再需要些时日,才能做到坦然而对。就像她与楚晙之间,也是如此。

      到底是急不得。

      半晌清平才松开楚晙的手,拂去她肩上雪花,说道:“买了新被,到时候再添些炭,自然不会冷的。”

      说完她便进了厨房,楚晙站在屋檐下,手中余温几将消散,方才手心相贴时的温暖,仿佛仅是因念想而生出的幻觉。

      她看着窗中透出的一剪光,那人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是触手可碰,却又像是咫尺天涯。她曾力挽狂澜,翻云覆雨,睥睨万千,而此时此刻,在这冬夜之中,一颗心半冷半热,心头更多的却是惘然。

      再多的手段,再深的城府,到头来,都在这冰冷的温柔间化作乌有。她有千百计,但在这人面前,总能乱了方寸,扰了心神。

      遥远夜空中雪静静飘下,落在她的眼睫上。屋中清平摆好碗筷,迟迟不见楚晙进来,便去推门看,正见微光中,那人落在墙边的影子显出几分落寞来,回首似要应答,如墨染般的眸中蒙着难言的愁绪,明丽的面容上一道未干的水渍。

      清平差点把手中的碗给摔了,想想刚才自己的话,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何以惹的楚晙如此伤神。她定了定神说道:“别站着了,外头冷,快进来用饭。”

      楚晙依言进了门,清平想自己不过是摆个碗筷的功夫,她头上身上竟落满了雪,放下碗又为她拍去雪,忍不住教训了她几句,接着关了门说道:“就这么傻站着,也不知道自己进来,还冷吗?”

      清平看她一脸恍惚,心中生出几分怀疑,楚晙何以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偏偏要诈死来此处,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这人是为自己而来,但想了几日,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

      如今看楚晙这副模样,莫不是傻了罢?若是这么想,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清平有些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扒了口饭,虽说楚晙或许是有些不对劲,但这菜居然还做的不错。她自专心致志地夹起一块腊肉,认真的分辨着这精湛的刀工,忍不住叹了又叹,既然又想到之前那个问题,做皇帝,当不成真要学学庖厨之道?

      楚晙坐在她对面,在充满烟火气息的屋中思绪渐渐清明,不知为何,原本冰冷的心却毫无征兆地转暖了,待到清平将汤盛来时,她低眼接过,自己做的味道辨不出好坏,也尝不出什么不同来。

      只是她头一次觉得,纵使是滋味寡淡的白饭,回味中也带着一丝甘甜。

      .

      夜越来越长,白日倏然转逝,风雪愈发猛烈,待窗边挂满晶莹的冰棱,屋顶覆满厚厚积雪,掩住了院门,云州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就要到了。

      越冬节那日,按照当地的习俗是要吃冬果喝斛酒。因大雪封路,学堂的课自是停了。这日清平在家中将冬果从雪堆中扒出来,捡了几个放蒸笼上热着,另从地窖中取了早备好的斛酒,放了几颗干梅子一并在灶台边热着,等到晚上喝。

      东边的房间仍是毫无动静,清平看天色尚早,将门外的雪清了清,扫出一条道来,好方便人走。等到做完,冬果也蒸好了,她夹了几个装盘,慢悠悠地回了房。

      屋中自是十分温暖的,她进去先脱了厚重的棉衣,正要坐下,却看见有个人已经坐在桌边了,似乎是在翻着书看。

      她连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随着一声窸窣轻响,那人转过身来,只穿着身月白色的中衣,她一手挽起长发,一手将书放下,说道:“那是什么?”

      楚晙面上犹带睡意,长睫微颤,提裙向她走去。清平不得已,见她步步逼近,只能端出身后的冬果,道:“你要吃吗?”

      楚晙站在她面前仔细看了一会,道:“吃过。早年在周乾手下,过节便吃这个。”

      说着捏起其中一个吃了。

      她在外间屋子看书,清平只好回到里间去,她原是在小几上伏案看书,外头雪光渐弱,于是她也不知不觉闭上了眼,隐约听见有人进来,搬开小几,扶着她陷入绵软的被褥中。

      等到转醒已是晚上,清平起身揉了揉额头,屏风外传来脚步声,楚晙拎着一壶酒进来,放在已经摆满菜碟的小几上。

      清平不曾料到自己会睡的这般熟,迷迷糊糊地看楚晙取了碗筷,另拿了两个酒杯,她撑着头缓了一会,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楚晙已经将酒倒上了。

      因加了梅子的缘故,斛酒成了亮红色,在瓷杯中轻轻一晃,酒香扑面而来。清平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便握上了一杯温热的酒。

      楚晙披散着长发,袖子挽起一截,一口饮尽杯中酒,又为自己斟满。清平手摩挲着瓷杯上凸起的花纹,低头慢吞吞喝了。

      烈酒入喉,原本昏沉的睡意被酒意替代,她觉得自己的脸必是红了。一股暖意涌入四肢百骸,借着酒气,舒展了身体,她坐的直了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叫自己不倒下。

      便这么一杯又一杯,她们谁也没有开口,明明是对饮,却如同自酌。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清平想,三杯下肚,便能将往事一一唤醒,让平静无波的回忆再起波澜,她蜷缩着手指,放下酒杯,夹菜的手都有些不稳。

      那些话就在嘴边,借醉意吐真言算不得什么本事,她心知有些事需得过且过,不应去深究因果。例如这数月来,她从不问楚晙为何来此,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

      仅是这么想了一会,她便心生倦意,猜未必能猜到,想未必能想通,只是熬着年岁,这一生哪怕未有半分心声吐露,又有谁来问,又有谁来听。

      但百转千回,到底是意难平。

      她抬起头,正对上楚晙的眼睛。

      这一眼不知饱含着多少沧桑,感情如潮水,汹涌而澎湃,轻易摧毁她的理智。

      她们似乎都已经醉了,却又像是清醒明白的。楚晙放下筷子,挽起长发,目光轻轻偏了一寸,与清平目光相错,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清平被她夺了先机,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

      楚晙闭了闭眼,低声道:“你还是……不肯信我。”

      清平只觉得胸口发闷,用力摇摇头道:“你醉了,我去倒茶。”

      她披衣下床,正要快步走出,却被楚晙拉住了手腕,在她身后楚晙道:“我没醉,我的话还未说完。”

      清平没有回头,受酒意所拜,心绪激荡,面上一片薄薄的红。她抿了抿唇,艰涩地道:“酒后失言,有些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干系呢?”

      此言一出,她才惊觉自己声音喑哑,如沙石磨纸,再想说什么,也只是从唇缝间溢出些许叹息。

      楚晙拉着她的手,手摸进她的袖中,握着她的手臂道:“你不愿见我,是不是?”

      不等清平说话,她便接着说道:“但我却想见你,哪怕是一眼也够了。”

      清平不答,觉得手上力气一松,楚晙已经放了手,清平听见她如同自言自语般道:“真的,我没有骗你……”

      或许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荒谬不可信,片刻后哑然失笑。清平背着她站着,看到屏风上绣着的桃花,大半已经脱线,不复盛景。她怔怔地看着,神志恍惚之际,想到的却是那夜离奇之极的梦,花如云霞,绵延数十里。灼灼桃花之中,依稀可见那人的影子。

      便是这影子,似乎也叫她思念了许多年。

      原来不是所有诉之于口都是真心,她的这份真心,历经数年,深埋数年,依然明灿如新。

      清平抹去脸上泪水,霍然转过身去,楚晙双眸冰凉如水,失了神采,正要仰头看着她,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上,她摸了摸脸,指间微湿。

      楚晙心中一颤,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哭了?”

      清平看着她,只觉得头不住发沉,她用力地甩了甩,发簪歪斜也不知,按着楚晙的肩说道:“你说你没有骗我?”

      楚晙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及一片潮湿冰冷,便猛地一缩,声音也放的极轻:“我不会再骗你。”

      “你不信我,这没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清平,眼眶微红,伸手环住她的腰身,“也不必信我,这也没什么。”

      楚晙眼眸低垂,睫羽沾染了几分水汽,她怔怔地看清平,轻声说道:“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潮湿的眼瞳如秋雨过后的夜空,将破碎的希冀藏的很好,仅剩一点温柔:“我心中一直想着你的事,但事情太多,耽搁的太久……”

      清平本已不再流泪,闻言后,脸上又添了几道泪痕。楚晙偏过头去,环住她的手也放开来,手遮着眼喃喃道:“真的。”

      她不知不觉中重复了不知几遍真的,像是说给清平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清平看着她道:“你已经见了一面了,这便走吧。”

      她闭口不谈那些行孤影单的岁月,不说那些此生无盼的心念,也不再提过往的诸多恩怨。此时此刻,再论对错,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都不过是徒劳的凭吊。

      楚晙看了她一会,竟是微微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道:“我若是走了,你再哭,又有谁给你擦眼泪。”

      她站起身,将她拥在怀中,叹道:“这次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了。”

      灯烛熄灭,满室皆暗,她们靠在一起,楚晙虽是睡意不绝,但心中始终有几分清明。

      她看着怀中人熟睡的脸,眼睫犹湿,眉头紧皱,似乎睡的并不安稳。

      想这样同塌而卧,好像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此想来,人生也已经匆忙过了半数,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复返。虽是登顶凌云,俯瞰众生,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才这般心无挂碍地与所爱之人相拥入眠。

      她不后悔前半生的选择,为帝为皇,本该如此,顾私情者无以为天下公,她半生为国,于社稷公道,黎明苍生,无有半分亏欠。

      她只是亏欠了一人,那人站在红尘间回首相望,是她今生今世,最大的债主。

      是了,她身负这样一份情债,也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若是需倾尽余生,又有何惧。

      想到这里,她抱紧了怀中人。她天生便有这样一种本事,能在逆境中寻得生机,在绝路间探得回旋……也能让一颗心重归炽热。

      年年岁岁,余生无悔,如此相伴,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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