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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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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
作者:大萝卜坑
岁月长河中,无忧即是遗忘。
那时的临安还笼罩在南朝的烟雨朦胧中,西子湖畔的白堤上依旧上演着离合悲欢。
无忧在小时候曾经问过鲤鱼姐姐,水面之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鲤鱼姐姐说是黑白的。怎么会是黑白的呢?无忧不明白,荷叶的大伞是绿色的,河灯是粉色的,就连那水面上的画舫都是色彩斑斓的,哪里有黑白二色?
一 相逢
三月三,上巳节。
无忧在湖底看着月儿升上夜空方才动身破出水面,趴在荷叶上远远地观察着画舫上的歌舞升平。此时的临安还笼罩在南朝的烟雨朦胧中,在星星点点的花灯映衬下,平添三分醉意。
无忧沉入水中,借着三盏花灯的掩护,摆动着鱼尾慢慢朝画舫靠近。船上的人沉迷于酒色丝竹之中,并没有发现逆水而行的花灯。
待靠近船舷,船上之人的嬉闹声便听得更清楚,说这新科状元与城里的王尚书家的千金喜结连理,日子过得正顺当的时候,就被言官参了一本。原来这状元郎在乡里本就有娶妻,后进京赶考,高中状元便抛下糟糠之妻取了高门大户的小姐。
又是一薄情负心郎。无忧皱着眉,西湖上的故事永千篇一律,前有薄情人,后又痴情种,乐此不疲。
无忧也没了兴致,正打算回湖底,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划破水面,轻轻带起了自己头顶的花灯,无忧呆愣地抬眸,视线顺着手指往上,一截华服长袖低垂在船舷,再往上便是温和如美玉的面容,和着月光,映在无忧的眼眸里熠熠生辉。
公子低敛双睫注视着她,水纹在眼波之间流动,无声地勾起嘴角,顺势把那盏花灯盖回无忧的头顶,遮住了水下那张妖颜魅惑的容颜。
无忧第一次遇见公子的时候已经在西湖待了三百个春秋。他是第一个没有被她吓跑的凡人。遇到他,无忧很欢喜。
自那次上巳节过后,每隔几日,那艘画舫便会出现在湖上。无忧每次都会看到那位公子斜倚着凭栏独自喝酒的身影,寂寥中带着些许苦涩。
无忧不敢轻易靠近他,她知道凡人是脆弱且敏感的生物,甚至会为了春花秋月这种东西而涕泪涟涟。无忧就这么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静静地等待契机的出现。
某日,天光将歇,无忧便被一阵笛声给唤醒了。待浮出水面,发现是那位公子在船上吹笛,笛声宁静幽远,悠悠绵长,在接天莲叶中穿梭萦绕,惬意得无忧不停地摆动着鱼鳍,悄悄地靠近了他。
一曲毕了,公子放下玉笛,转过身,含笑地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尚可。”
二问道
好不容易逮住个人说话,无忧又怎会把他放跑,整天拽着他的船不松手,把他困在十里荷花香径里,缠着他讲凡间鸡毛蒜皮的俗事。
临安城的七分风月多是由词客佳人的风雅韵事堆砌而成,虽俗却雅。
今日,无忧想听点别的。
“奇闻异事如何?”
“不要!”
“皇室辛密?”
“不要!”
“怪力乱神?”
“.......”
“那你想听什么,小精怪?”
“我想听你的故事。”
公子神情微妙,只是吹着手里的那盏庐山云雾,温润的脸庞在泛起的水汽中晦涩难辨,“我可没有故事。”
“人行走于三千大道中,怎会没有因果,没有过去呢?”无忧静静地盯着公子,不疾不徐地反问道。
“呵!”公子盏半扇冷金,淡淡哂笑,“好一个大道三千,因果循环!小妖怪,那你我的相遇也是因果吗?”
无忧好不尴尬,低着眼讷讷道:“额......自然不是。”
“本就是跳出俗世之物,不好生修练道心,却在这儿妄谈人言,好生张狂啊!”公子看着面前的美人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听着这挑衅之语,无忧挑眉,“我本生在红尘,怎能跳出俗世。难道公子不是一介俗人吗?”你一活了几十年的凡夫俗子却来教训我!
公子并未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无忧,借着夜色的遮掩,一双凤眼微泛迷离,目光飘忽,似乎跨越了岁月长河,追忆往昔。无忧见他神游太虚,生气地吐了个泡泡,一头扎进湖底,忿忿离去。
如火般绽放的尾鳍带着主人的恶意拍打在水面上,溅起一连串水珠。微凉的触感惊醒了公子的怀旧梦,微扬嘴角,轻轻拂去衣上的水珠,负手翩然离去。
是啊,哪里舍得让你跳出红尘——是谁饱含深情的呢喃在西湖上漫延,夹带着主人跨越三百年的思念愈演愈烈,直至在湖面上肆虐张狂,处处回荡着“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这三个字如同箴言一般为这刻骨相思加持,湖边的柳树听到了,树上的夜鸦听到了,它们都听到了。
可湖面依旧风平浪静,独见公子玉白衣袂临风而动,手执玉萧漫步在白堤上,似分花拂柳般破开三月的临安,裹挟着岁月的深深眷恋与寂然,与水中的那一尾鱼儿渐行渐远。
三剖心
自那日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无忧百无聊赖地窝在水草里吐泡泡,耷着脑袋看着湖底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都这么久了,那个凡人为什么还不来?”无忧不住地嘀咕着,“明明是个年轻公子,说话怎么像那些牛鼻子老道一样,神神叨叨的。还说什么‘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谁会信你这些鬼话。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嘴上虽不住地抱怨着,可无忧的脑袋早已靠近水面,躲在荷叶下不住地四下张望起来。眼前夜色四溢,烟波十里,哪里有一丝人气。
“今天又没来。”无忧看着白堤低低叹道,湿漉漉的大眼睛浸在水里愈发显得失望与落寞。
这边,无忧顶着个荷叶伞盖靠在岸边散发着对某人的怨念。而公子那边亦没那么洒脱。
与小妖怪置气的公子很小心眼,带着画舫换了个水场子。
公子喝着梨花白,品着燕山醉,过得好不惬意,不住地在心里赞道,这水域比西湖那个大堰塘可小巧精致得多,连带着水也比西湖的透彻,就是这荷叶都比那条鱼头顶的那片青菜叶子秀气,水产也丰富,有鲤鱼、鲢鱼、鲫鱼......
可,就是没有那条草鱼。
想到这儿,公子觉得嘴里的酒水变得苦涩非凡,苦笑地斟满一杯酒,透过月光细细打量着白玉盏下的琼浆玉液,不自觉地说道:“每一次重逢我都告诫自己,只可帮你重铸道心,引入大道,可总是忍不住,忍不住地想你,想你,想你记起我。”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点儿干涩沙哑,不知是整日酗酒,还是心底的万千痴念作祟。
执杯朝月亮遥遥一敬,公子一口饮尽杯中酒,痴痴笑道:“四十五个月缺,二十个月圆,是时候收网了!”说完便翻手把酒杯掷入水中,提足往西湖而去。
呵呵!凭什么你就可以潇洒忘记,转世轮回,凭什么我就要靠着回忆度日,靠着那些回忆苟延残喘,我偏要你想起来,记得我,然后......心疼我!
四收网
这厢无忧没有见着人,便眯着眼盖着一顶绿帽子晒月光养神,正觉怡然之际,一道天光乍现,刺得无忧不由睁开一条眼缝打量,那个她等了六十五天的公子就这么站在背光出,一袭青衫,一只玉萧,满身光华。
无忧睁开眼帘,回身与他对视,却相顾无言。
正当她想转身离开之际,沉默地公子出声了,“今天城里有烟花可看。”嗓音干哑得厉害。
无忧身形微顿,紧绷着唇,头也不回的往湖底游去,看不到身后那个寂寥的身影。回到草窝的无忧很不开心,抱着腿蜷缩着,静静地盯着水中的月亮发着呆。
待那月影被砸出凹凸碎银,无忧才回过神来,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上岸看看。她游上湖面便见那袭青衫依旧,等着她,在速速的风雨里岿然不动。
无忧游到湖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说话呢?”公子温和地笑道,毫不在意自己被雨水淋湿的衣袍,半蹲着身子与无忧对视,摘了一片大荷叶撑在她的头顶,“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先开口?”无忧静静地反问道。
公子无奈地摇摇头,伸出干净的手指拂去无忧眉头上的水珠,轻声道:“你是湖底的妖怪,我是岸上的凡人,本就属于两个世界。你我当初的相遇,也自是因缘际会。我与你讲了半年的红尘轶事,日日风雨无阻,你对这些难道没有半分心动?”
公子低哑的嗓音徐徐传动,微凉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手下这张摄人的丽颜,在漆黑的幕色下,他的眉眼被酒气晕染得绽开桃花色,端的显得艳色无边。
“我有动心的。”无忧蹙着眉解释着,“可是,你为何无故不来?这些天我都有来过,可你却没有来。”
听着她说喜欢,公子笑得愈发温和,“无忧,你可还愿意听我的故事?”
五 往事
伴随着公子低的声音,过往如画卷一一展开。
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妖,她本生于深山,自幼被山中道观里的师傅收养,虽是妖身,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她本可一心向道,修成正果,可到底是妖,道心不稳,很快便被红尘俗世所累,修为大减,不得提升。观里师傅三番求解,终于为她找到一良方——要出世,必先入世。
入得红尘万丈,方得以超脱。
女妖到了凡间,见过碧海荒漠,听过丝竹声声,饮过甘泉佳酿,尝过甘辛苦辣,受过热情冷暖,年复一年的行走在世间,女妖变得更加的虚弱了,这时,她遇上了一位仙人。
昆仑的仙人惊诧于女妖的赤子之心,女妖厌恶着仙人的冷漠凉薄,就此种下了因果。
二人在世间结伴修行,虽中途略有坎坷,但好在二人相互磨合,便靠着那不可多得的默契,总能化险为夷。
相伴千年,二人的修为大为进展。可是女妖的身体也越来越弱,以致于不能维持不老的容颜。刚开始二人在人间行走,人们会以为是夫妻,然后到姐弟,到母子,到祖孙......
仙人从来不会向外人解释他俩的关系,女妖也不会刻意纠正。可是每次两人出现在外人视线的时候,男人总是紧紧扣着女人的手,是十指相扣的那种。
他俩从开始的沿途修行,变成不断的奔波求医。去过仙山福地,闯过生死迷阵,求过山妖精怪,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她。
后来,那个女妖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不能挪动,那个仙人也不去寻医问药,就在那梨花树边搭了一个家,守着她。
后来,人们发现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不在了,那位好看的公子却从青丝变成了白发。
后来,那个家也不在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同村的老人曾在西湖边远远见过一位与公子相似的背影,可是又觉得自己老眼昏花,那位公子是一头白发,这位不是。
六尾声
公子的故事以娓娓道尽,听故事的人却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被藏在云层后的月儿露出了笑颜,无忧拿手轻轻地摸摸公子的头顶,又牵着他的手放在了她自己的头顶,明亮的眸子里尽是星辰,看着公子,欢喜地呢喃道:“仙人扶我顶,结发受长生。”
后来,公子与无忧牵着手去看早已谢幕的烟花,是十指相扣的那种牵手。
后记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红尘大道三千,唯黑白可守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