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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落棋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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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会?”
“他想要见你一面。”
恋风有资松开领带,斜目看她。缓缓脱下西装外套时,一股晚风的气息被轻轻抖开,显得风尘仆仆。
“听说对方是士杰高中的,你难得考上了雄英,要是能借此打开和对方的话题,也总算没白花这几个月学费。”
在他眼里,雄英的价值也就仅止于此了。一间国立高门栏学府,一句和婚约对象相匹配的谈资,除此之外与商界不沾边的英雄故事,那都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市井小民才津津乐道的梦幻泡影。
毕竟人追求的,永远都是自己没有的东西。
千里低头不语,恋风有资以为她还是不愿配合,还待再多说几句让她知道自己的立场所在,她却在沉吟片刻后,忽然对上他的眼睛。
“好,我去。”
夜深了,千里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
母亲刚离开时,恋风有资也时常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那时千里不明白他呆呆地坐在这里是在干什么,但现在,她似乎能够超越时空,触摸到无数弥漫在这间房子里的情感。正面的,负面的,清浅浓重,都融入墙壁的缝隙,化作墙上的一道道痕迹。
他不是她的父亲,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自从知道千里不是亲生女儿后的每一句关心,每一次资助,都是为了培养今后生意场上的筹码。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放走投入了这么多资源的“女儿”,又怎么可能为“女儿”接受降职?
她不知道。
但就算物间放弃了,雄英放弃了,所有人都放弃了……至少她自己,要心怀希望到最后一刻。
疲惫袭上心头,眼皮渐渐打起架来。
一片漆黑中,恋风有资与继母对坐餐桌两端,无声地进餐,有如不好笑的默剧;
PTA的女人们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愤愤不平,滔滔不绝,恋风有资风轻云淡地低头道歉:是我管教不周,给各位添麻烦了;
最后,大门轻响着开合,他神采飞扬地夹着包进门,对千里笑着说,要介绍一个很温柔的阿姨给她。
……
千里猛地从幻境中清醒,继母正从玄关探出头来,略显意外地看着她,原来刚才的大门声响是恋风薰子回来了。
不待薰子开口,千里跳下沙发,朝她点头行礼后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长夜未央,梦醒之后,还有许多比夜晚更加深沉的现实要面对。
真堂一人坐在单间内,望着卷帘外的短竹和石影。放在墙角的行灯铺着金黄色的水波,照出了安静的月下小径。
店里只有三个单间,每个店员动作都轻巧小心,自然听不见丁点喧闹的人声。他喝了口茶的工夫,门已经被无声无息地拉开,少女走进来,脚步也轻得像蓬蓬烟雾。
打过招呼行过礼,千里不卑不亢地坐下。
“怎么,连客套一下都不愿意吗?”真堂笑道,“不管你父亲如何咄咄逼人,我们家可是无辜的。”
她终于扯动嘴角笑了笑,眼前的少年一上来就若无其事地、却又准确无比地将剑尖刺入了她的心脏部位。
静冈银行小心翼翼地层层布置,层层施压,安排到她身上的棋局,竟是在间四处漏风的房子里下着,真堂家对他们的行动,心知肚明,没有必要拆穿而已。
只是他说得确实不错,不管恋风有资如何只手翻天,那都是恋风家的事,踏出家门,眼前的真堂摇既无责任也无义务照顾她的心情,所以——面对他,她也不想再看人脸色地,也想字正腔圆地说一回心中所想的话。
“我们都是英雄育成名校的学生,自然不必客套。我清楚明白地告诉您,我想成为英雄。”
真堂的眼神暗了暗,笑容不变:“……社长夫人就算做不了商场上的经营搭档,至少也得是打理家族内务的贤内助吧?”
“所以,我不会嫁入真堂家的。”
“你不嫁进来,真堂家也没损失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换了个坐姿,“但现在是静冈银行卯着劲,要把你往我们家塞。”
言辞刻薄,但千里听着听着却逐渐放松了脸上肌肉,表情柔和起来。
“那么,可不可以……由您这边,回绝这纸婚约?”
由真堂家主动推回婚约,这是千里不必放弃梦想,恋风有资也不必失去职权的唯一方式。
而只有满足这两点,千里才可能留在雄英。
桌子底下握紧的拳头,默默咬紧的牙关,脑海中紧悬着的那根线似乎马上就会崩断。
她的紧张与期待都不敢暴露给真堂。
然而真堂紧接着她的话摇了摇头,态度出乎意料的平和。
“我们不必提出要求,但自然也不能回绝。做生意看起来交换的是钞票,实则交换的是信用。静冈银行需要用你我的关系来维系这笔交易的长长久久,若我们只出钞票,却不出他们需要的信用,收到的钞票也留不长久。”
他慢条斯理地说完,抬手喝茶。五官仍是标准的少年模样,言语间却已透出综合商社接班人的运筹帷幄。
这番逻辑,无懈可击。
千里垂下头,心一分分沉下去,语调却仍一点点上扬。
“……那么,我也会再继续想其他办法。”
“说不定只能离开恋风家?”
她的脸色不变。
“就算离开恋风家,离开雄英。”
恋风千里的人生有无数可能,稍微走歪一步,都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当她心意已决,要追寻那道足迹,其他的一切可能性便化为虚有,化为曲终人散时棋盘旁那杯凉透了的茶,不再有任何吸引力。
相泽消太赠予她最纯粹的憧憬,经由雄英师生们温柔的守护,被物间宁人毫不留情地削下了那层曾属于父亲的外壳。
然后,恋风有资亲手将它们踩得粉碎。
她踏着它们的尸体,终于迈出了这一步。踏过时,仍然像还留在身体里似的,引发心口阵阵麻痹,牵动四肢无数神经。
只是疼痛过后,还有不曾放弃的希望,在以前不敢去看的道路彼端,静静等待。
“话也别说得这么满,我们不如先吃饭。”真堂对千里饱含重量的话语不置可否。
千里的视线在空空的桌子上转过一圈:“我进来有一会儿了,也不见上菜?”
真堂的双眼眯成了缝,从她的脸移向门边,眸中漏出几缕复杂的光芒。
脑海中猛地蹿过微弱的闪电,千里眨了眨眼睛,正要随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却已被一只秀气的手轻巧地按在肩头,轻微凉意透过衣料直达指尖。
“当然是因为人还没到齐。”
那声音中淌着胸有成竹,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她身后。仿佛是一个始终存在的依靠,回头时,正站在灯火阑珊处,笑得漫不经心。
物间舒了口气,坐到桌对面轻轻推动棋子,马越过黑车,逼近黑王。电话中传来真堂的声音:“他同意了。”
“没出任何意外?”
“没有意外,只有沉默。”他仿佛回忆起了当时的局面,“他不说话,我们自然也不会说话,大家谁也不开口地坐了近五分钟,最后他点头了。”
物间也陷入短暂的沉默。不是没有设想过另一种结局,只是,看来棋已落定了。
“恋风反应如何?”
“我不当传话筒,你自己问她。”
“……不说就算了。”
不想在真堂面前主动下台阶,物间便懒得再追问千里当时的反应。
真堂仿佛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隔着听筒讽刺地一笑,物间不爽地皱起眉,抬手推倒了黑王。
棋子从棋盘上滚落,卷着莫须有的尘土被打入墙角。王车易位已来不及,无从应将,这局终于彻底将死了,只留下缺少了国王的残棋。
世事就如同这棋局般,只需推敲如何在规则内胜利,而当规则不禁止你越子时,就将某些麻烦事跳过好了。
晚餐会之夜。
“原来如此。”物间捧起饭碗,米饭只铺了碗底浅浅一层,“若不是他执念太重,本来这世上还找不到几个比你孝顺的女儿呢。”
说完了家中情况,少女的叹息如樱花般从空气中飘落,与无奈的微笑一起映入真堂的眼里,让他诧异地抬了抬眼皮。千里没有在意,已经转移话题:
“你怎么会在这里?”
物间耸耸肩:“是我让他把你叫出来的,真堂才是可有可无。本来打算在饭桌上说服你,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单刀直入地说,真堂家可以帮助你脱离恋风有资的控制,只要你愿意。”
真堂收敛了神色,而千里已经无暇去观察。
突如其来的惊雷让她愣在原地,茫然中,只听见物间的声音还在檀香幽深的房间内萦绕着,如同魔法师的咒语,步步解开她的心防。
“从你父亲那里要来你的亲权,让真堂家收你为养子。这样恋风家自然不必再和真堂家联姻,今后你的事情也由不得他做主了。”
银行要的是坚固的信任关系。
所以,无论是联姻,还是收养子,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
所以,如果真堂家说不要儿媳要女儿,恋风有资也只能同意。
普通养子缘组没有太多苛刻条件,只要双方愿意,和家庭法庭商量后便能申请。一纸申请书通过后,千里的第一抚养人便会变为真堂的父母,抚养义务转移到他们身上。
有真堂摇继承家中家业,千里不过是豪门里多出来的一张嘴,供她就读雄英不费吹灰之力。
千里合上眼,想起父亲曾在电话中恳求她好好想想,那时,她曾真心实意地想要为父亲放弃她的路。
究竟从何时起,父女间多年相伴的温情都灯枯油尽,彼此再也无法做出最后的让步?
从恋风有资手中夺回这错付的父女关系,然后——将它变作属于自己的英雄路。
真堂家说服了,收养程序查清了,物间此时正坐在她对面,紧抿唇线,等待她的答案。
连日来没有音信,竟然是联系了真堂,筹备好了釜底抽薪的办法。
高兴的,愤怒的,柔和的,冷漠的——恋风有资的脸在黑暗中一次次闪现,洗刷着十六年来的记忆与爱憎。再睁开眼睛时,物间依然就在对面,静静注视她。
少年的眉眼仍然清秀,华丽的金发在洁白额头上洒下柔顺的阴影,像是文艺电影中的男主角,眼神却锐如利箭,射穿了她的最后一点不安。
“物间……谢谢你。”
千里的声音真诚而温柔,物间怔了怔,得意地扬起下巴。
“都是同学,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