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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露从今夜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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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夕阳落下深色幕帘,天地染成一片赤红。
还未入秋,风中已经夹着一阵冷意,徐徐吹过昊正五道道路,恨不得将一切霜结成冰。
蔺天刑将游梦生捡回来的时候,侠儒已经见怪不怪。老大仔又不是第一次捡孩子,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皇儒居然将她养在昊正五道。
蔺天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小的孩子,几个月大,常常因为龙气入胎的疼痛啼哭不已,呆在他怀中才稍微安静点。蔺天刑只好日夜不停的抱着她,看着她从随时会夭折的小不点,渐渐成长。
过早经历家伦破碎的孩子,似乎早知世间苦难。沉睡时,总要握着蔺天刑的手指,好像这样才能不被抛弃。
儒门尊皇在昊正五道后面变成专职奶爸,其余四位尊驾怎可不过来围观,最常溜过来的就是侠儒。
没办法,谁让问侠道离昊正无上殿最近。
今日,侠儒又溜达过来,围观蔺天刑带孩子,“老大仔。”
“啧。”蔺天刑怀里抱着一个小团子,没好气的用眼角瞪了一下侠儒:“安静,她刚睡醒,你若过来,她又要哭了。”
这孩子格外害怕蔺天刑以外的人,除了蔺天刑,还真没人能抱到她。
“娇气丫头。”侠儒笑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这孩子出生至今没睁眼,身体虚弱到这种地步,或许……
侠儒喝了一口茶,看蔺天刑臂弯中安静躺着的小团子,手握着蔺天刑的发丝,用力的像是要抓住唯一拥有的宝物。
“这孩子,力气还不小。”蔺天刑笑着将手指伸进她手中,她立马丢下发丝,紧紧的抓住他的食指,手腕自然弯在胸口,很珍惜的姿态。
“老大仔……”侠儒不知怎么开口,这孩子怕是……活不长。
龙气入凡胎,能强撑至此,已经是极限。她从出生开始就没睁过眼睛,面色生气已失,与其等她死后老大仔伤心,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做好准备。
也许感受到了侠儒的心情,蔺天刑怀中团子陡然动了动。
蔺天刑仿佛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就见那孩子缓缓睁开眼睛。
恍如天空漏下的色彩滴落入她眼中,世界万物凝结成星,点缀她眼中一点浅蓝,映照天地澄澈似镜。
她一睁又闭,蔺天刑久久低头。侠儒看到孩子手中,滑下一滴水珠。
他又喝了一口茶,当做没看见。
*
孩子使用了她母亲留下来的名字——忘机。
取自忘记机巧之心,不闻凡尘俗事之意。
这孩子睁眼慢,学东西却很快。蔺天刑拉不下脸,纠结一段时间,暗搓搓的教她说话,教的是“尊驾”。
他要让这个孩子唤他尊驾。
侠儒跑到第一道对法儒吐槽:“老大仔这又当爹又当娘的把孩子养活了,结果不敢让丫头叫他爹,真是够了。”
法儒没什么反应,皇儒的脾气,想都知道是什么结果。
侠儒不这么看,每天趁蔺天刑不在偷偷翻墙,在房门口朝摇篮低声道:“叫阿爹,阿爹懂吗。”
孩子脸上露出了类似鄙视的表情,张嘴吐了个泡泡,根本不理侠儒,气的侠儒想冲进去摇床,要不是怕她大哭引来蔺天刑。
侠儒忍耐着脾气,依旧每天趁着蔺天刑不在翻墙。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有一天,蔺天刑一大早带着孩子去找法儒聊如何让孩子学会说话的时候,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冒出了一句:“阿爹。”
围观的剑儒凤儒都惊呆了,这孩子从没有开过口,一张嘴就是那么标准的口音,连一点过度都没有。
蔺天刑吓到结巴:“她、她,她刚才说什么?”
“阿爹。”她字正腔圆的又叫了一句。
法儒维持着一脸君式淡定,“恭喜。”
“啊、嗯?哦。”蔺天刑发出几个单音,抱着孩子像个游魂一样回了昊正无上殿。
晚上,侠儒翻墙的时候,听见蔺天刑在房间里面压着声音,格外严肃的说:“再叫一句。”
“阿爹。”
蔺天刑低低咳了几声,明显开心的语气,隔一会又说:“再叫一句。”
“阿爹。”
*
蔺天刑带忘机辛苦的不行,他没有带婴儿的经验,忘机又不能接受别人靠近。还好法儒和侠儒早年带过,便时不时隔着段距离教他应该怎么做。
尽管如此,他依旧慌乱了好一阵时间,直到后来才慢慢熟悉。
她开始学会说话,在妥善的照顾下,虽面色难掩苍白,精神却很好。
蔺天刑看着她学会翻身,学会在床上爬动,蔺天刑拉着她学走路。
那段时间侠儒就看着他像个普通凡人,抓住孩子的手,带着她一点点踏过昊正无上殿的地砖,低声哄着。
真是怀念的画面,他也曾这么带过平秋。
年幼的孩子格外天真,学会走路开始,便喜欢拉着蔺天刑整个山头跑,笑声如银铃,回荡山间,追着蝴蝶也能玩一天。
“阿爹!”忘机举着刚织好的花环,套在他头上。彼时蔺天刑为了带孩子,根本没时间束发,是以她很轻易的就按了上去。
她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花环,“你一个,我一个,好感情!”
“哈。”蔺天刑蹲下身子,扶正她头上的花环,回应道:“好感情。”
*
随着忘机学会的话越来越多,有一天蔺天刑开始纠正她,“你要唤吾皇儒尊驾。”
忘机懵懂的看着他,大概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问道:“尊驾,是爹的意思吗?”
“不是。”蔺天刑耐心解释:“皇儒尊驾便是吾,但吾不是你爹。”
她已经有点意识了,对世间了解却不多。想了一会,笑的干净:“皇儒尊驾是你,爹就不重要了。”
蔺天刑一怔,默了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你希望吾是谁?”
“皇儒尊驾也好,爹也好,只要是你,都不重要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还在这,才是最重要。”
那年,忘机三岁。
蔺天刑本来打算等她稳定下来,便将她送至一普通人家,让忘机如她母亲所望,平凡一生,不涉江湖。
可在那一刻,犹豫了。
他犹豫了许久,人非草木,亲自带大的孩子,感情自是不同。看着忘机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依赖他,蔺天刑就越发挣扎。
直到那天。
龙气入胎的天谴终启。忘机原本在乱拨侠儒的青琴,叮叮咚咚好不热闹。突然,一阵杂乱琴音响起,忘机摔落在地,浑身无力,魂光四散,身体迅速衰弱。
在场的法儒及凤儒及时联手,稳住她四散魂魄,凤儒以万灵借命之法,引气续命,才稳住她的伤势。纵然是如此,她仍然陷入昏迷,被闻声而来的皇儒带回昊正无上殿休养。
那次过后,蔺天刑便决定将她留在身边,平常人家根本无法压制她的奇症。
也是那天开始,忘机以极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在蔺天刑面前依旧是那副乖巧天真的模样,私底下却拼命的想给他留下什么。
“我……活不久了吧。”她曾直白的对侠儒言:“在仅有的一些时日里,我不想再离开阿爹。”
她极力拒绝去念书,为了证明自己完全不是读书的料,每天在学院捣蛋,考试不及格,作业不会写,气的蔺天刑拿着戒尺追着她满山坡跑。
侠儒明白,她是想要呆在蔺天刑身边,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也想以此证明,她身体无恙,能够乱蹦乱跳。
成长的太快,也太令人心疼。
可惜不管她怎么反抗,就算躲在蔺天刑的床底下,也会被拖出来上课。
久而久之,连侠儒都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不会念书,还是不愿意念书。当然,侠儒也劝过蔺天刑,她要是真的不喜欢读书,不如就随她去了。
“胡说什么!”蔺天刑一拍桌子,怒道:“书可养气韵,明心识,此时不定下她之根基,如何利于成长,你莫要跟着她胡闹。”
“老大仔……”
“吾不想再听此话,她叫吾一声阿爹,吾必让她平安成长。”蔺天刑背过身子,又低低道:“臭丫头,一天到晚让吾操心。”
两人都看的清楚明白。侠儒笑叹一声,自己才是那个没有看透的人。
*
蔺天刑带孩子简直不忍直视,就是个傻爹爹模样。
孩子吃得少了,他担心孩子身体不舒服。吃的多了,又担心孩子不消食。
刚入冬就把孩子裹的圆滚滚,生怕她感冒生病。
侠儒看着奋力往皇儒怀里爬的忘机,一头短卷发蓬松乱翘,加上圆滚滚的衣服。
……有点像小狮子。
*
忘机第一次见凄城,六岁。
那时候凄城已经很大,站在皇儒旁边,两人更像是父子。
蔺天刑指着忘机,张口数次,不知道怎么解释,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这是忘机,吾的……”
忘机反应极快,一溜烟跑到凄城面前,牵了他的手,声音清脆的说:“阿爹,这一定就是我兄长了吧,大哥好!”
凄城一愣,手足无措。想摇头,可看忘机一脸期待的模样,不忍拒绝,只好扭头看皇儒。
蔺天刑也是一愣,结结巴巴道:“胡、胡说什么!”
“不是吗?可是爹不是说,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她眯着眼睛,格外狡猾:“我比较小,当然是妹妹。”
蔺天刑还想说什么,凄城已经蹲下了身子,摸了摸忘机的头,想否认。
“你不能当我哥哥吗?学院大家都有哥哥,我也想要。”忘机睁着一双蓝眸,直直的看着凄城,一副不答应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凄城到底好骗,害怕忘机哭出来,急忙答应。
忘机眯眼一笑,“大哥。”
“……啊。”凄城应了。
蔺天刑明明很高兴,却要板着一张脸:“这孩子,让你见笑了。”
凄城摇头,唇角难得露出一道浅浅笑容。
*
凄城是个疼妹妹的好哥哥,就算被忘机坑过无数次。
有忘机在中间搅合,皇儒和凄城呆在一起的次数变多了,三人会在有庙会时,一起出门闲逛,像普通家人般,哥哥照顾妹妹,而皇儒大家长照顾两个孩子。
忘机不是普通的皮,吃东西总是吃到一半就想吃别的,剩下一半往往进了凄城的肚子。皇儒不想惯出孩子坏习惯,板着脸训斥,没收零花钱。
凄城背地里趁着皇儒不注意,偷偷买,藏在袖子里喂她吃。
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每次忘机考试不及格,第一反应就是往凄城房间跑,躲在床上怎么也不离开。
凄城不想看到妹妹被骂,放下床帐当做里面没人。
皇儒对上凄城就拉不下脸,一场抄书便这样不了了之。
*
当然,忘机再怎么早熟,始终是一个孩子。
小时候不知为何对青蛙尤其感兴趣,每到雨季就躲在问侠道的小亭子下面抓青蛙,皇儒担心她淋雨过后会生病,不允许她下雨时出门。
她趴在桌子上,小小的手抓住毛笔,跟皇儒一点点习字,皇儒时不时会伸手纠正她握笔的姿势。
皇儒在纸上一边写,一边教:“为世忧乐者,君子之志也。”
忘机把身体挤进他和桌子之间的空隙,举起毛笔,在句子下方书上:“不为世忧乐者,小人之志也。”
皇儒摸摸她的头,夸奖道:“你做的很好。”
忘机抬头看他:“那我可以出去玩吗?我想抓小青蛙。”
皇儒弄不明白为什么忘机会对湿哒哒的青蛙感兴趣,纠结一会,果断拒绝:“不行。”
忘机扁了扁嘴巴,垂头丧气的搭在桌子上。
侠儒倒没有皇儒那么讲究,孩子嘛。想着平秋小时候比忘机还能捣乱,忘机只不过是抓个青蛙而已。
但他也不敢顶着皇儒的忌讳带着忘机到处跑,只是偷偷摸摸告诉她:“你可以自己养青蛙呀。”
于是两个人拿着茶杯,专门往有小水塘的地方抓蝌蚪,侠儒还从剑儒那里拎了两个酒坛当做蝌蚪窝,让她盖着小竹娄养。
她专心下来,每天往里面撒点碎叶,养在问侠道。
其实侠儒养到一半就发现不对,但他坏心眼没提。
直到忘机有一天兴奋的掀开小竹娄,往里面一抓……
“哇!!”
问侠道爆发一道惊天动地的哭声,忘机跌跌撞撞跑回昊正无上殿,紧接着蔺天刑抱着哭到打嗝的忘机问罪而来,气急败坏的吼。
“尹潇深!!”
“哈哈哈哈。”笑到直不起腰的侠儒。
自此,问侠道展开了长达两年的鸡飞狗跳生活。
*
忘机天生就长了一张合适笑的脸,所以她总是笑眯眯的,生病的时候也笑,玩闹的时候也笑,连离别的时候也笑。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她笑着抱了抱皇儒:“我会回来,陪在你的身边,永不分离。”
*
每年的春季,皇儒就会收到礼物。
“今年是手串。”侠儒一如既往的翻墙跳进昊正无上殿,看到皇儒手上握着一串大小不同的手串,上有雷纹,难得的雷劈木。
“你就不能好好走大门。”皇儒眉毛一皱,喝斥道。
“习惯了。”以前忘机总是在门口等着暗算他,久而久之侠儒便习惯翻墙。
皇儒一怔,握着手上木串,“是啊。”
习惯了……
他有时半夜惊醒,总担心她睡觉会翻被子。等到了她房间,看到空荡荡的地方,才恍然想起,她离开许久。
*
百年时光,淡淡几字,隐没多少悲欢纠葛。
一句离别,又着墨多少焦黄画卷?
再重逢,那孩子已不是记忆中那般稚童模样。绝艳风华,心思内敛,却依旧爱笑。
*
皇儒大概永远都记得越骄子死了的时候,眼前这个笑意玲珑的孩子抓住自法儒手中给出的红色发带,仓惶跪下身的样子。
从来不爱哭的人眼中,仿佛有流不尽的泪水。
“你可以怪吾。”法儒难得开口,声音低沉。
“怪?”她微弱地笑了一声,眼眶却滑下泪来,滴落在发带上,惨红似血:“怪……谁呢?是这个江湖,太冷,太冷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曾遇见,如果一开始就不曾动心,是不是就不需要这些挣扎选择?
可惜命运,从来没有如果。
总有人为自己的信念,不惜舍弃一切做出选择,他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
神州动乱,厄祸降临。
为锻造断祸剑,聂寒曾建议以天命龙气入铁。
皇儒断然拒绝。
聂寒所说的方式,必须有人牺牲殉剑才可达成,他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牺牲。
她义无反顾,“总要有人做出选择。”
聂寒:“殉剑者,谁?”
“游梦生……”她一怔,又笑道:“不,蔺忘机。”
“殉剑者,故土何在?”
“昊正无上殿,蔺天刑之女。”
聂寒升起火炉,烈烈红光印亮一条大义路途:“殉剑者,可有遗言?”
“请对我爹说……对不起,是我失约。”
聂寒曾铸造过许多名剑,殉剑者数百,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心中信念永往不悔,包括这个眉目瑰丽的姑娘。他陡然问:“不悔?”
“以一人之命,换千万之生,为何要悔?”她年轻的脸上笑的很温柔,温柔的近乎悲哀,蓝眸如水,缓缓踏上救世之道:“为世忧乐,君子之志。”
火染衣履,足踏熔岩,熊熊红光中,她头也不回的往深处行去,单薄的身影如太阳般让人无法直视。红色光华炽盛,映照内里的人暗淡似影,在某个瞬间,化作碎片一样的风中微尘,消失在夜色之下,只留下火炉里迸裂的铁光,冉冉飞舞。
*
沉沉夜色晕染黛色远山。漫天月色落在昊正无上殿,清寒寂寥。小亭中四面冷夜,秋蛩低鸣,唯前方一墓石碑,百花环绕,霞缀芬芳如云雾,暗香浮动避寒轻。
皇儒独站亭中,看着远处冲天灵气。
断祸剑——成。
“丫头……”他好像一瞬间老了许多。
先天的前辈,总是动不动就数甲子时光,仿佛如流水般轻易。可是数百年的光阴啊,交织了多少记忆,又趟过了多少生离死别。正是因为格外漫长,才沉淀的更重,无法轻易割舍。
流光形成一道残影,龙气离体,她却留了一抹眷恋。
“爹。”她低低的叫了一声,瑰丽容貌,玲珑风流。
“你总是不听话。”皇儒的声音几近沙哑,落下泪来。
“是啊。”她浮在半空,月色穿过那通透如玉的身影,什么都碰不到,“早知如此短暂,也许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来到你的身边,让你白白为我……伤心一场。”
“傻孩子……”皇儒颤抖着嘴唇,朝她伸出手,“说什么胡话。”
游梦生笑着,手虚幻的搭在皇儒手上,面上跟着滑下泪,穿过了他的掌心,“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女儿。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再失约了。”
“吾等你,不要再失约了。”
风吹散点点星光,皇儒虚握一手冷意,什么都不留。
“不要再……失约了。”
那石碑上,深深刻着几字。
爱女蔺忘机之墓,蔺天刑立。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收泪即长路,从此相别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