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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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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在悬浮的梦境里。
G市的老城区,那时市里建设还没扩张到这一带,青石板和细长窄小的巷子保留了下来,融入进了周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都市景观,一种异样,却圆融和谐的景致。
“杀人犯的儿子。”
“小杀人犯,长大了肯定也要去坐牢。”
“听说他爸已经跳楼死啦。”
“治死了人还要赖账,活该。”
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最天真,也最刻薄的年龄。
小男孩抬起脸,沉沉看着他们,脸庞消瘦,一双大眼睛乌沉沉,仿佛结着薄冰,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的,阴郁,甚至有几分病态的眼神。
周围孩子被他眼神吓到,为首的胖孩子硬撑着老大的牌面,硬着头皮吼道,“你,你看什么,想打架?”
男孩已经朝他扑了过去,将他狠狠拽倒在地。
……
“妈……”小胖子涕泗横流,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踉跄着往自家方向跑走。
一群孩子也惊恐的各自散了,他们还没见过打架这么不要命的人,简直疯了。
男孩平躺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膝盖擦破了,手肘处也有擦伤,白皙的侧颊也有大块的淤青。
他看日光一点点沉落下去。
浑身冰凉,灵魂像是离体,幽幽的漂浮着,漠然的注视着地上伤痕累累的男孩躯壳。
有长长短短的影子路过,又纷纷消失。
直到有条短短的影子,路过,却没有消失,在他周身徘徊,最后缩成了圆圆的一小团。
他睁大眼睛,看到一团阴影,视线里显出了一张小女孩圆圆的小脸。
“你是不是很疼呀?”小小女孩,举着干净手帕,拧着细细的眉毛,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越沂目光漠然,没有作声。
她却在他身旁蹲下,认真道,“你是不是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啦?”
见他依旧不答,她顾自又继续,嗓音甜脆,“下次打不过可以跑的,或者你叫我,我喊我哥哥过来帮你,至少不会被打得这么惨。”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布艺裙子,黑发被结成两个辫子,柔顺又干净,一看就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孩子。
男孩眼神冰冷,忽然从地上翻身,有些艰难的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巷子外走去。
女孩忙也起身跟上,举着手帕,“你的手在流血欸。”
“我家有药。”他一咬牙,“不要你管。”
竹吟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音色很好听,略带稚嫩的男童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久没有与人交谈,微涩,有些喑哑。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啊,那太好了,不用出去买药了。”
越沂,“……”
他很烦躁,“你别跟着我了。”
“不行。”竹吟认真道,“我要看着你,怕你再摔跤,你这样,再摔就要彻底坏掉啦。”
她不管不顾,怎么吓都不走。
越沂只能当她不存在,不再看看她,往自家方向慢慢走去。
竹吟丝毫不察,一路叽叽喳喳,像是一群小麻雀,干净的童音,很是清脆好听。
“好多东西呀。”到了他家,她却也不走,看到越沂搬出来的药箱,她上前,费力的打开箱子,惊讶道。
消毒用的碘伏,各式各样的药水瓶子,红的蓝的黑的,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签,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而言,自然是不认识的,唯一能表述出来的形容词就是好多。
“是我……一个亲戚的。”男孩话说到一半,陡然改口,眸子沉下。
竹吟没有意识到,托腮看着男孩沉默着选出药水,清洗自己的伤口,再上药。
他全程没有开口叫过一次疼,竹吟看着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和淤青,却很是心惊肉跳。
她上周摔了一跤,膝盖上破一个小口,都疼得哭了一个下午,这么多处这么深的伤口,该有多疼啊!
她看着男孩独自坐在竹椅上,熟练的处理自己伤口,夕阳落在他半张侧脸上,睫毛被渡成柔软的暗金色。
他是她到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小男孩,长睫毛,眼睛又黑又亮,似乎比她还要大一些,形状很好看,不过太瘦,白皙面颊上的淤青颇有些触目惊心。
男孩面无表情。
竹吟心里却忽然有些发酸,她什么也不会,好像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你要喝水吗?”她看到旁边桌子上搁的大水壶,突发奇想,站起来,踮起脚接了一杯水,捧着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越沂看到她亮亮的干净眸子,动作忽然有些僵硬,接过水,浅浅的抿了一口,又放回了桌上。
“吹吹就不疼了。”竹吟给自己也搬了把凳子,紧紧挨着他坐着,忽然凑过去,在他右侧淤青的面颊上轻轻一吹。
混合着花果香的味道,清澈,香甜。
她一点也不嫌弃他一身尘土和伤疤。
男孩身体却陡然紧绷,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一直烧红到耳尖。
女孩看着他,俩人几乎鼻尖对鼻尖,她一派天真娇憨的模样,弯起眼睛,笑眯眯,软软道,“还疼么?”
……
他几乎从凳子上摔下,红着脸阖起了药箱,努力恶狠狠道,“不疼了,你离我远一点。”
“我还会来看你的。”离开前,竹吟站在门口,拼命对他挥手,“我叫竹吟,昨天刚搬来这里,是竹子的竹,吟诵的吟哦。”
他冷冷的想,说的好像他希望她再过来一样。
随后,
第一天,她没来。
第二天,她还是没来。
第三天,她还是没来。
第四天,第五天……依旧。
骗子,越沂心中漠然,果然是骗子。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根本也没有在期待什么。
直到过了一周,傍晚,他从学校回家,在客厅写作业,忽然听到门口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猛地扔下笔,从椅子上跳下,半晌,又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开门。
门口露出了竹吟干净的小脸。
“你伤口还疼么?”她自来熟的跑进了屋。
对上那双清亮如洗的眼睛,越沂忽然沉默了,那些早准备好了的嘲讽讥诮的话都被吞回了肚里。
“不疼了。”他说。
“那太好啦。”竹吟面庞一下明亮起来,“我这次给你带了吃的。”
女孩摊开掌心,白白嫩嫩的小手,手心里正正的躺着一颗玻璃纸包的软糖。
注视到男孩态度的不同寻常,她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兜里又拽出一把糖果来,“你是在气我来得太迟么?”明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看着他,“我最喜欢吃的糖,都给你了,你别气了好不好?”
她把糖堆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男孩清秀的脸可疑的一点点红了,“没,没生气。”他硬邦邦道,“我不要你的糖。”
“太好啦。”竹吟一下开心起来。
……
她学校和他不同,是个学费极其昂贵的贵族小学,里面孩子大多都整洁干净,有良好的家教和出身,无忧无虑的长大。
她在学校里也很受欢迎,经常可以看到有小男孩巴巴的追到她家门口,想给她送这送那,和她当好朋友。
她家里还住着两个大一点的男孩,虽然互相之间关系很不好的样子,却都总在她旁边晃来晃去。
非常碍眼。
严重挤占了她过来找他的时间。
他已经大概摸清楚了她来找他玩的时间,都会提前写完作业,把钟搁在桌子上,提前半个小时开始等,听到她脚步声之后,再慢慢起身,隔上一两分钟再去开门。
听她说这一周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她买的新裙子,喜欢的玩具,学校里的作业……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很多也都是他早就知道的,他听得却一点也不烦,甚至希望她再多说一点。
他只知道,她在时,整个房子,他的整颗心,似乎都明亮了起来。
俩人第一次吵架是在越沂知道他要搬家,离开G市时。
母亲终于再也受不了周边街坊没完没了的议论和戳背脊,她早已就神经衰弱,终日失眠,犹豫了这么久,终于下定决心要带着儿子搬家,离开这个充斥着痛苦回忆的城市。
竹吟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竟然是笑。
“真好,到新的家,你就不会再被欺负了。”她说。
越沂紧紧盯着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真的全然都是满满的喜悦,没有任何的阴霾。
没有一点要分别的不舍或者难过。
是啊,她有这么多朋友,这么受欢迎。
而他只是个阴郁又不讨喜的异类。
他一走,她估计转眼就会忘记他,然后又有一大堆新的朋友,从那些惹人厌的围着她转的小男孩中随便选一个,替代他的位置。
男孩眸子缓缓沉了下去。
竹吟被他的手捏得有些生疼,她撞上他的眼神,忽然也有了几分害怕,除了初见时,她再没被他用这种阴郁又可怕的眼神注视过。
那天晚上,俩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他要走的那天,下着大雨,母亲带着他赶火车。
俩人吵架那天,他和她说过自己即将离开的时间地点。
但是她没来。
他在暴雨里等了她一个下午,从午后到天黑,因为怕她进不来火车站,他跑了出去,执拗的在外面等她,伞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刮跑了,男孩的肩膀细瘦,黑发被风吹得凌乱,唇被冻得发白。
但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
直到十年后。
她果然忘记了他。
鼻尖似乎又萦上了那股若隐若现的花果香,少女窈窕纤秀,面庞雪白,只有唇间一点红,清纯又妩媚,乌黑眸子湿漉清润,依旧像是小动物一般纯澈。
那么可恨,又可爱。
身上缓缓涌起一股热潮,梦里,他清醒的任由自己堕落。
……
汗涔涔的从长梦中醒来,衣服已然被汗湿,一片狼藉。
一看时间,凌晨五点。
少年面色漠然,黑暗里,他起身,脱下上衣,浴室很快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镜子里映出少年沉静的面庞,白皙清隽,黑眸温润,通身气质洁净干净,仿佛无欲无求。
面色浮现出一丝淡漠讥讽的笑,他拽过衣服换上,踩着霞光出了门。
*
军训第一天,下午光线炽热地灼目,树叶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喑哑的蝉鸣。
一班被编在了五排,赵竹吟个头不高不矮,站在第三排最左。
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暴晒,她身体素质本来就比同龄人要差一点,虽然已经尽力做了防晒措施,依旧被晒得头昏脑涨。
教官终于吹响了哨子,吼道,“原地解散,休息十分钟。”
赵竹吟长发被编成了一个圆圆的丸子头,几缕汗湿了的碎发从帽檐下钻了出来,她靠着一颗大树站着,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她皮肤太白,被晒得发红发烫,一张小脸都是烧红滚烫的。
“竹吟,喝口水吧。”姜欣看到她这模样 “等下只有更晒的。”她抹了把汗,递过一瓶矿泉水。
“嗯。”竹吟勉强笑笑,抿了口水。
“怎么了?”姜欣见她喝一口就放下了瓶子。
“喝不太下。”竹吟皱起眉,“欣欣,我有点想吐。”
“是不是中暑了?”姜欣有点操心,去问周边人,“你们有谁有带仁丹或者藿香正气水吗?”
“怎么了?”
“有人中暑?”
周围休息的同学纷纷侧目。
竹吟还没说话,杨晨天已经扯开喉咙,“报告教官,这里有人中暑啦。”
教官是个中年汉子,不苟言笑,过来一看,见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见竹吟表面没什么异状,看起来只是脸晒红了一点而已,竖起眉毛粗声训道,“你们这些学生崽,一点苦也吃不得,动不动就想翘训,我告诉你们,你们这种装病的,我见多了。”
竹吟白着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小声道,“教官,我没事,可以继续训练。”
不远处的人群中,越沂拧上瓶盖,静静看了这边一眼。
他在男生最后一排,和她隔了大半个班的人群。
下午三点钟时,站军姿,女生中忽然传出了一阵骚动。
竹吟一声不响站着,在教官宣布解散的一瞬间,忽然软绵绵倒了下去。
周围女生忙七手八脚的接住了她。
“她有没有什么既往病史?”见人轻轻叫了好几声,竹吟没有任何反应,教官也有点慌了,怕是心脏病之类的重疾发作,忙问周围同学。
“不知道。”大家都摇头。
一个高个男生从人群中走出,在竹吟身旁蹲身,摸了摸她脉搏,不久平静道,“没事,就是普通的中暑。”
声音清润沉静,不带一丝燥意,在这炎炎烈日显得格外清凉。
教官闻言,勉强放下小半颗心来。
“都晕了,中暑也很厉害吧。”杨晨天嚷嚷道,“要不要打个救护车。”
教官还没发话,竹吟在这时悠悠醒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她唇动了动,虚弱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姜欣忙凑过去听,转述道,“竹吟说不用了,她躺躺就好。”
教官见她醒了,才彻底放下心来,不过想想,就让她这样躺着还是不妥,“那哪位同学……”
他扭头,看到正欲归队的越沂,见他个头高,再看脸,是个很帅气的男生,气质很特别,教官记得他,好像还是这个班班长。
“你送你们班这位同学去医务室休息一下,争取早日恢复归队。”他点名道姓,叫那男生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