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夏纪事》非语者

1、楔子

　　刘赟的嘴巴里满是血渍，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铜腥味。他的头痛得就像裂了一般，耳朵里嗡嗡作响，如同一千只蜜蜂在里头乱窜。他的五脏六腑在尖叫着抗议，皮肤因过度寒冷而凝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渣。
　　但他没时间管这个了。之前连续三次的强制跃迁不仅损害了他的身体，还严重损害了他的飞船。空调系统已经失效了，驾驶舱的温度已经降低到了负二百度。空气循环系统早已损坏，而陨石带的撞击又让其雪上加霜，使他现在仅能靠氧气罐保证呼吸。七个动力推进器坏了四个，而他又不得不关掉其中一个防止飞船失去平衡。他的飞船和身体都早已千疮百孔，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散架，化成尘埃散落星空。但他顾不得这些了。刘赟必须前进，必须全力向前冲刺。
　　否则，他就会再次被银河星联抓住。
　　否则，他会被剥夺所有记忆和理智，如活尸一般在七平米小房间里度过生命最后的七十年光阴。成为银河星联对内展示权威和暴力的最佳标本。
　　“快了。就快了。”他对自己说。那颗蓝白色的行星已近在眼前。
　　“要自由了。”他想，嘴角弯起一抹微笑，同时一丝血沫溢了出来。
　　喀嗒嗒，清脆的机械声传来。但这声音对刘赟来说却几如晴天霹雳。即使不看监控传感器，在银河中穿行了几万光年的他也明白，又一个推进器，坏掉了。
　　但情况比这还要糟糕。
　　“滴滴滴。”船舱内警报声大作，却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般没了声息。与此同时，一半的控制屏都在瞬间变为黑暗。几十年如一日立在驾驶座前的全息地图也像被扑灭的火苗一般，只剩一星半点的影子在垂死挣扎。
　　“该死。该死。”刘赟咬紧牙齿，从喉咙里挤出咒骂。十指如飞地操作机械控制盘，指望能重启监控传感器。
　　如果他现在摘下呼吸罩的话，就能从碳浓度爆表的空气中嗅到金属融化的臭味。但很快就不需要了。因为隔着厚厚的宇航服，他也感受到了驾驶舱的温度在不正常的上升。
　　“oh,motherfucker……”刘赟喃喃道，连骂人的脾气都没有了。这是天要让他死吗？
　　他咬住嘴唇，心中下了最后一个决定。
　　最大动力。
　　继续推进。
　　向前。向前。向前。
　　作为人，哪怕被烧成渣也要掉在地上，化进土里，而不是冻成干尸在宇宙中永无止境地飘荡。
　　温度越来越高。皮肤上的冰渣也早已融化成水，黏糊糊地在衣服里流淌。
　　前进。前进。前进。
　　刘赟死死盯着单窗，用肉眼去衡量飞船与行星的距离。已经没有正常着陆的可能了。而他的急救仓最多只能承受二十万公里的压力，否则就会在大气层中烧得一干二净。
　　一百万公里，九十万公里，八十万公里。
　　全息影像已经彻底没了声息，最后三个苟延残喘的操作屏也黑了。
　　七十万公里，六十万公里，五十万公里。
　　机械操作盘上的温度高得吓人。刘赟死死盯着窗户，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四十五万公里。四十万公里。三十五万公里。
　　已经越过卫星轨道了。前进，前进，再前进。
　　三十二万公里，二十九万公里，二十六万公里。
　　他脚下的合金地板已经变得粘稠，宇航靴发出刺啦刺啦的烧灼声。
　　二十五万公里，二十四万公里，二十三万公里。
　　刘赟的心跳快得像蜂鸟的翅膀。身上的汗流得像瀑布一样。
　　二十二万公里，二十一万公里，二十万公里！
　　就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拔掉氧气罩，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越下驾驶座，向急救仓跑去。宇航服在高温下噼啪作响。他滚入急救仓，还来不及关门，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就传了过来。
　　他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关上急救仓大门。然后飞速地按下脱离键。
　　感谢上帝，这艘飞船是安检合格的良心货，因此在整体破成这样的情况下，紧急脱离系统竟然还能正常工作。
　　“系统启动。动力开启。”冰冷的，不带感情AI声响起。“正在脱离船舱。三，二，一。”
　　“我以后再也不黑宇航公司的安检员是贱人了。”刘赟大声说道。
　　“脱离完成。已检测到紧急降落点。正在降落，请平躺并系好安全带。正在降落，请平躺并系好安全带。”
　　刘赟迅速照指示平躺在座位中。宽大的，外包人造海棉的合金安全杠缓慢落下，像固定木乃伊一般将他包裹起来。
　　急救仓调整好角度，就在引力作用下急速向行星坠去。
　　巨大的超重迅速降临在刘赟的身体上。疼痛如爆炸般在他的神经中传导，他觉得最忌就快被重锤压成饼了。痛苦操纵了他的大脑，让他突然觉得与其这样被压死，在飞船里被烧死可能是一种更安全的选择。
　　他这样想着，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莫姜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正坐在办公室里优哉游哉地吃煎饼果子。没办法，作为一名县衙捕头，能有煎饼果子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有人昏迷？这种小事也要和我说吗？先去查查身份。该送医院地送医院。”莫姜一脸不高兴地对着座机说道，同时吸了一大口豆浆。
　　“可是，头儿，那是个男人。”电话另一头的小捕快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们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但是大夫说查不到他的身份。”
　　“男人？男人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莫姜满腹狐疑。“你和俱乐部联系了吗？”
　　“联系了。”小捕快说，暗暗咽了咽口水。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辈子也没见过两个男人。“但对方说他不是他们的人。实际上也没人认识他。这不对劲儿，头儿。他是个上等货，相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如果他是这附近的人，早就引起轰动了。”
　　“你是说，他可能是从某位大人家里逃出来的？”莫姜敲了敲桌子，抬起眉。
　　“他伤的很重，几乎就要死了。”小警察说。“医院正在全力救治……”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一起严重的虐待事故。”莫姜在心里感受到一股愤怒。“《男性保护法》已经出台四十多年了，为什么还有权贵把男人当成她们自己的财产。这件事必须被严厉追查。不论对方身居何位，如此虐待一名男性都是决不能被容忍的。”
　　莫姜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胸中奔腾的怒火。数万年来，男性都一直被视为国家最宝贵的财产。他们应该被爱惜而不是伤害。如果那些底层平民，那些日日劳苦工作，拼命省吃俭用，只为了去俱乐部和男子春风一度的女人们知道她们的男神被这样伤害，会怎么想呢？只怕会暴动吧。
　　更何况还是个上等货。
　　莫姜摇摇头。那些城里的大人们啊。
　　刘赟是在疼痛中醒来的。他睁开眼睛，开着头上泛黄的天花板，懵懂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还活着，太好了。没缺零件，他上辈子是拯救世界了吗？他转过头，看到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树苗，几乎落下泪来。
　　多久了？他有多久没见到这种生机勃勃的绿色了？有三年了吧。
　　“你醒了。”一名带着口罩的，五十多岁的女护士走了过来，用十分温和的，对待儿童的口吻对他说道。“感觉怎么样？”
　　“谢谢，我好多了。只是身上还是疼。”刘赟低下头说道。
　　隔着口罩，刘赟也能看到感受道护士脸上近乎宠爱的微笑。“我会帮你再申请点止疼药。”她怜悯地摇头。“你伤的太重了。这不是男人应该承受的痛苦。”
　　“谢谢。”刘赟说。这种被疼爱的感觉很奇怪，却意外地戳中了他内心处柔软的地方。那太多太多不忍回忆的过往在眼前一一闪现，他的鼻子算了一下。
　　护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好休息吧。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县衙差了人来想询问你，被我挡回去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恢复体力。而不是接受一群凶神恶煞的女人的文化。”
　　刘赟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他还不太适应此地的文化。这颗星球，根据土著人的说法叫诸夏的星球，位于银河系第四悬臂的蛮荒地带，且处于银河系最强大的两个文明的势力交汇处，因此至今也没被银河星联纳入文明图之中。诸夏星的气候、水土甚至大陆分布都与刘赟的母星几乎一模一样，因此这里进化出的种种生命，也都与刘赟的母星殊途同归，几乎没有不同之处。唯一有点麻烦的是，根据四百年前一位云游至此的探险家（是刘赟一位朋友的祖父，对人类友好的陆地章鱼）描述，诸夏星在约三万年前遭遇了巨大的小行星撞击。强辐射几乎毁掉了这颗星球上所有哺乳动物的y基因线粒体，只有鲸鱼幸免于难。后果就是，诸夏的哺乳动物们很难孕育和抚养雄性后代。以这里的人类为例，一个女性怀上男胎的概率大约为八分之一，而成年男女的性别比则达到了惊人的一比十六。悬殊的性别比让诸夏星衍生了与母星完全不同的文化，但对于见多识广的刘赟而言，这都是小意思。
　　比如，银河星联中最强大的两大文明，巨鱿和星蚁，其社会文化都让人类匪夷所思。前者完全没有婚姻制度，通过体外受精产生幼苗，而后由幼儿园统一抚育。后者的家庭往往有几万人之巨，而所有的社会权力通通都由数量庞大的无性人掌握（那些无性人自称自己是女人，但是没有其他两性文明承认这一点。没有子宫和卵巢的女人怎么算女人）。一家之母（一个家庭中唯一有繁殖能力的女性）与她的十余位丈夫唯一的工作就是享受和造小孩儿。更别提素有银河之脑称呼的明光水母一族了。那些透明人完全没有生殖器官，因此数量稀少。不过考虑到他们不死不灭，每当年老体弱时就会返还到幼儿状态重新成长，偶尔还能分裂出一些一模一样的自己，所以缺乏生殖器官完全不是个问题。毕竟他们把其他种族生育的精力全都用来思考了。
　　总而言之，可以让自己逃脱银河星联的追捕，还能自由活动而不是困在生态箱里的星球并不好找。与那些毒气、高温、超重或失重相比，性别文化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不能算是不同。毕竟活着还能保持自己的脑子，比什么都重要。
　　刘赟在医院的特殊病房里居住了十多天，期间享受了无数明星待遇。毕竟上次有男人来医院就诊还是十七年前的事。根据他的观察，诸夏星，或者说他所在的这个叫宋的国家，已经发展出了工业早期文明。有线电话、蒸汽船和公交车已经被广泛的使用，生命科学更是已经发展到了连母星都会惊叹的地步（考虑到这里如此糟糕的性别比，她们肯定花费了绝大多数精力发展医学，好让女性尽早从生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但是这个国家仍处于封建君主的管控之中。皇帝隐居深宫，阁臣呼风唤雨，富商蠢蠢欲动，将军享乐贪污，小民安居乐业（？）。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星球，都处在波澜不惊的死海之中。
　　至于那深水中的暗流，刘赟并不担心，也一点都不在乎。刚刚九死一生的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吃饱睡好。毕竟，在诸夏星，一个年轻英俊的男性，在哪里都是有特权的。
　　至少他现在这么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