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Parace

1、01

　　谭小姐是个奇怪的人。

　　初次见面时，梁佑生如是评价谭清。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数月之前，他们就曾在巴塞尔国际艺术博览会上有过匆匆几瞥。只不过那时谭清忙着与客户和画者周旋，无暇注及与她擦身而过多次的梁佑生罢了。

　　而这次，是在梁佑生的画室前。

　　梁佑生也觉得匪夷所思。他本应在那场享负盛名的博览盛会上全心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佳作，或洽谈画约，然后在展会结束的某个傍晚漫步于莱茵河岸。又或是寻一家隐藏在教堂之中的咖啡厅，一坐半日。

　　可他却偏偏记住了那张亚洲女性的面孔。

　　所以当谭清出现在画室门口时，梁佑生一眼便认出了她。

　　爬满绿藤的栅栏外，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缎面长裙，长发飘逸，优雅知性却又不失风情。彷佛刚从某个艺术览展中退出。

　　可这附近哪有什么美术藏馆？

　　这是一处城中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楼旧屋。梁佑生几年前购置了这处房产，两层小楼，去年回国将其改装为画室后，除了上门学画的学生，只有街巷里偶尔传来的小贩叫卖，隔壁老人总是响破天际的新闻联播声，和邻居阿嬷训斥调皮外孙的乡音作陪。

　　无论如何，都不像能将她吸引而来的地方。

　　但她敲响了梁佑生画室的门。

　　她不是来学画的。或者说她的目的跟这间画室、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梁佑生用他三十余年人生阅历淡淡想着，打开门。

　　后来谭清回忆起他们的相识，高度评价梁佑生的绅士风度。他不仅没有拒绝谭贸然入室参观的要求，还细心为她煮了一杯咖啡。即使她毫不客气地评价咖啡味道略差劲，但半年后当谭清再回到这时，梁佑生还是耐心地煮了一壶小青柑，以示欢迎。

　　入了冬，万物沉睡，罕见的薄雪铺满了这座南方小城。

　　谭清捧着茶汤参观陈列间。门被人轻轻推开，身后踱来脚步。

　　“下课了？”谭清回头。

　　梁佑生捧着一座石膏雕像，笑着摇了摇头。他颇为惋惜地说：“我可是好不容易请到户野俊明先生替我设计楼下的庭院。但是很遗憾，似乎谭小姐并不感兴趣。”

　　没有颜色艳丽的花朵，没有复杂的户外陈设，只是简简单单一抹素色，满院沁雅。至少梁佑生很满意。他也曾一度以为她是被这方小天地吸引而来。

　　然而她问：“户野俊明是谁？”

　　梁佑生哑然失笑。

　　“这叫商人本质。”环顾一圈陈列间，谭清笑道：“所以我只对这些价格不菲的藏品感兴趣。”

　　这间屋子陈列了多幅梁佑生尚未面世的画作，依照他如今在业内的影响力，的确价值连城。但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想将它们呈现于世人眼光之下？

　　梁佑生笑了笑，不可置否。

　　“这次又是参加谁的婚礼？”他问。
　　“都不是。”谭清把雕着精致纹理的陶瓷杯放在一旁，“正常休假。”

　　那个吹着微风的夏日午后，女人着一件精致的礼裙，从家人婚宴上离开，出现在梁佑生面前。他当时玩笑地问：“谭小姐不会是逃婚的新娘吧？”谭清只是笑笑。

　　梁佑生不是那种天生会开玩笑的人，一位合作多年的策展人曾评价他是个不苟言笑清冷忧郁的中年美男子。梁佑生甚觉好笑。那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一个有趣的人罢了。

　　他邀请谭清一起去上课的画室。

　　七八个小孩安静坐在画室里，梁佑生摆上今天要画的物件。大多时候画石膏几何体，今天梁佑生为他们准备了一座人物石膏雕像。

　　小女孩好奇地问：“老师，这个人是谁呀？”
　　“我知道。”旁边的小男孩抢答：“他是一个海盗。”
　　“海盗？”小女孩半信半疑。
　　“嗯！你看啊，他有长长的胡子，坏蛋的眼睛，和电影里的海盗一模一样。”
　　一旁的小朋友都被吸引过来参加讨论。
　　“可是他没有海盗的帽子和长剑呀？”
　　“他也没有画烟熏妆......”
　　“为什么要画烟熏妆？”
　　“我哥哥说的，加勒比海盗每次出场都自带烟熏妆。”
　　“啊？董小旭你哥哥乱说的吧？我觉得这就是个和蔼慈祥的老爷爷呢。”

　　争论不出结果，他们向梁佑生求助。

　　梁佑生高深地说：“你看到的是谁，那就是谁。”

　　于是那堂课结束，谭清看到了肩上挂弯刀的海盗、戴帽子的老爷爷、忧郁的老奶奶......

　　“罗曼罗兰如果知道自己被画成了这样，会怎么想？”谭清觉得小朋友创作实在有趣。

　　梁佑生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孩童时期的绘画大都没有物我之分，容易将主观的情绪和印象带入绘画。”

　　你与他讲空间思维，讲立体结构，他是不明白的。艺术需要去领悟和感受。就好比面对生活时，别人的意见听听就好，自己的感受最重要。

　　谭清被他这份艺术家独特的装逼和洒脱气质折服了。

　　他们相约共进晚餐。

　　“你假期有多长时间？”
　　在江边晚餐时，梁佑生切着牛排问。
　　谭清想了想，说：“大概待到我不想休假为止。”
　　“哦？”梁佑生表现出兴趣，“这么好的老板，也为我介绍一下？”
　　谭清微笑，“我们是小画廊，可请不起梁先生这样的大艺术家。”

　　梁佑生缓缓抬眸。

　　丰姿冶丽的女性他见过很多，清淡如菊的亦不少。而谭清跟她们，都不一样。谭清不是那种第一眼美人，她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细看不算精致，但皮肤白皙，面部轮廓线条英气，十分干净利落。能够想象，工作状态时的她或许会让人感觉冷漠，甚至锋利。

　　可她今晚穿了一件十分温柔的藕粉色针织长裙。铺洒而下的柔和灯光，在她身旁晕开。梁佑生忽然觉得，她好像在一副画里。一副叫“梦境”的画里。

　　梁佑生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餐厅里播放着悠扬的萨克斯乐，他说话时静静看着谭清眼睛。这种感觉让谭清似曾相识。

　　“在想什么？”梁佑生观察力敏锐，注意到她刚刚一瞬间的失神。

　　“我在想，如果我老板知道我现在正跟几乎从不公开露面的梁先生共进晚餐，是不是我的完美假期就要泡汤了。”
　　“怎么说？”
　　谭清微微调整坐姿，掐着嗓子模仿起老板的口吻。
　　“工作第一！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连哄带骗，一定要把梁大师从勃朗特画廊手里抢过来！”末了还比一个“耶”的手势，“必胜！”
　　梁佑生被她彻底逗笑。

　　晚餐在愉悦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没有开车，他们沿着江边随意散步。

　　薄雪点缀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城。梁佑生想起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只觉得它太普通平常不过，毫无亮点。没想今后却要在此度过余生。

　　究其原因，或许要怪给时间。能带来未知，也能改变未知的“时间”。

　　夜风拂面，他轻轻望一眼身旁的人。

　　“假期如何安排？”他问。
　　“唔……没什么安排。”谭清漫不经心答，“随缘？”
　　“难得一个完美假期，就在随缘中度过？”
　　冷风呼呼轻吹，拨乱她耳边碎发。
　　“未知不好吗？”她反问道。

　　梁佑生无从作答。他并无干涉她生活的意思，只是稍感意外。

　　谭清就职的博伊画廊，在国内新锐画廊中小有名气。作为展览部经理，她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梁佑生对这样的事业女性保持欣赏与尊重。她们精明强干，自信而美丽。他认识的人中就有这么一位，工作出色高度自律，做事因果分明，条理清晰到了极致。

　　而谭清似乎有些游离在外。

　　或许，梁佑生想，艺术从业者的身上总有那么一丝异于常人的浪漫情怀吧。

　　“我可以常来您的画室吗？”就在梁佑生思绪纷飞时，她忽然问道。
　　“当然。”梁佑生自然地说：“随时欢迎。”
　　谭清露出笑容，真挚道谢。

　　“我之前一直被骗了。”行至一处岔道，他们停下来等待交通灯，谭清忽然开口。
　　梁佑生不明所以。
　　“他们说梁先生不爱与人交谈，冷冰冰……”谭清斟酌着措辞，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不太友善的评价：“甚至不近人情。”
　　“哦？”梁佑生低笑，“是么。”
　　以为他会否定外界评价，可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甚至认可了这种评价。
　　他说：“的确如此。”

　　谭清想到他的经历。

　　四岁学习绘画，拜入油画大师钟乃正先生门下，九岁时因一幅《葵》而声名大噪，被惯上“天才小画家”称号。可之后近十年时间，这位天才画家却再未出现新作。直到钟乃正先生过世，他回国悼念，才重现于大众视野。只是此时已无多少人还能回忆起当年那位画出惊世绝作的小小少年。

　　有人喜欢神秘，有人热爱张扬，而梁佑生有着天生艺术家的个性，如同他后来享誉美术界的作品，不带藻饰，平静却富有张力。

　　画山水草木，画历史画人物，其实都是在画自己。他一直都在画自己。

　　梁佑生望着远方。

　　“我身边许多人告诉我，应该多体验真实生活，而不是总待在自己的世界。”

　　他转头看向谭清的眼睛，“你觉得呢？”

　　街上寥寥数人，空荡又宽阔。车辆从身旁经过，留下明暗交替的光影在他们身上静静移动。谭清回望着他，语气坚定：“那他们一定不了解真实的你。”

　　夜晚的江岸很安静，也许是下雪的缘故，河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很轻。

　　梁佑生缓缓抬手，抚开她额前的细发，动作轻柔。

　　她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打扰，只觉得温和。就像他的画，不管色彩如何浓烈，都能让人自由呼吸，感到平静。

　　红灯转绿了，他们仍停在原处。

　　梁佑生笑了笑，问：“不知谭小姐是否愿意将假期与我分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