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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玉(一) ...


  •   暖春恰逢仙历五月十八,天庭一年一度的明灯节。各大上仙正忙着接收凡人的供奉与祷告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许多仙府上维计日常的事儿都被下达给了仙童去做。于是平日里门可罗雀的街上全挤满了熙攘的仙童,童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一五和一十两个童子搬好了水,趁着自家上仙洗笔的当口,在路牙子上蹲下,看着来往的人群发呆。

      正当此时,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忽而窜入了人流中。他即使身处乱流,衣袂翻飞间也不显丝毫狼狈,颀长的身量在一众小孩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显眼得让两个童子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一五唏嘘道:“这是哪位大人府上人手不够,亲自出来跑腿了吗?”

      一十定睛一看,应声道:“有可能……哎,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

      只见那青衣男子足下几个点踩,眨眼间便身姿轻盈地掠到了二人身前。他手里捏着把折扇,折扇上挂了个竹叶形状的金片,随着他穿梭人群时的动作漾出阵阵反光。

      一十的目光一接触到那金叶,瞬间便呆了。他一下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青衣男子的背影,小小的眼睛被双颊上的软肉挤成一条缝,却还闪着惊骇的神色。
      一五于是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啦。”

      一十直至那青衣男子消失在视野里,才恍如梦醒般缓缓转过了头,道:“真是稀奇了,你知道刚刚那个是谁吗?”
      一五奇道:“不知道,谁啊?”
      一十呼噜抹了把鼻涕,目视天际,深沉道:“柳明澈柳公子。我与大人上柳府拜访时曾有幸见过一面。他是出了名的懒,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人说,自他飞升,上街的次数两只手绝对能数的过来,而且大部分还是天帝召他有大事儿……哎哟,也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他给吹动了。”

      待一十说完,两人便面面相觑一会儿,纷纷目视柳明澈离开的方向,交头接耳地猜起了他的去处。

      而此刻两人口中“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柳明澈,过了这一条主街后,便独自迈入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他绕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终于费尽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常年隐在竹林中天庭仙医的诊铺。

      一进门,就见祝春正埋头在一眼望不到底的案牍书卷中写着什么,她右手握着一根狼毫笔,随着她快速的书写冒出点点金光——正是仙者回馈凡间香火祷告的象征。柳明澈轻声叫唤了几句没得到回应,便不在意地拿着折扇风度翩翩地往堂中一伫,大尾巴狼似的一笑。

      只见柳明澈念了声咒,一抬扇子,那狼毫笔便脱离了祝春的右手,稳稳地飘在了空中。笔脱了手,沉浸在五花八门的愿望祷告中的祝春握了个空,才猛得抬起了头,正待发火呵斥来者,柳明澈那张笑脸就撞进了她的眼帘。

      祝春还未来得及思考“柳明澈怎么出门了”这样深奥的问题,眼皮就下意识地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霎时涌现,便当机立断地说:“今天诊铺不开门。”

      柳明澈长长地“噢”了一声,啪得合起了折扇,垂下的眼睫颤动间捎出点可怜兮兮的意味:“不欢迎我?”

      祝春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他脸上无辜的神色一戳,下意识回道:“……也不是。”话音未落,她脸色一变,倏然才觉失言,奈何就是仙医也并无后悔药可吃,她只得铁青了脸坐直了身子,心底暗暗唾弃自己。

      柳明澈轻松得了逞,折扇再一挥,那狼毫笔便落回了案上。他随手搬了把竹椅坐下,少见地没有多嘴,只慢吞吞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满是字的羊皮卷。
      他随手捋了两把,仅让那羊皮卷堪堪能看,便把它拎到了祝春面前。

      祝春拧着眉接过,粗粗一扫,神色就陡然一凛。那上边用隽秀的小楷写了柳如玉的命格、生辰八字和归他管辖的凡间区域,事无巨细。她快速阅读一遍,心下有了数,便问:“柳如玉怎么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应该是病了。今日忽而昏厥,再是吐血,咳得也挺厉害。”柳明澈道。

      “他这没有预兆?也不是受伤?”祝春顿了顿,把那张羊皮卷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奇道,“奇了怪了,一般是凡间管辖的区域出了问题才会让神仙身体抱恙,你这……”

      柳明澈无奈道:“若真这样简单,我还用得着远迢迢跑来找你?”

      祝春猝不及防被打断,只得叹了口气:“……没见到人,我也不能肯定病的因果——可明灯节在即,我是定然脱不开身的。”

      听她意有所指,柳明澈却早有准备,施施然道:“我理解你,但是我弟病卧在床,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吐血吐到明天吧?纵然是神仙,这样一天病下来,根骨也会伤到的。”

      祝春眼皮再一跳:“你什么意思?”

      柳明澈忽而凑近了祝春,眉目皆漾开笑意来,长睫遮去眼底三分狡黠:“我说……你祝家千年医术世家,延缓病势的小方总不会没有吧?既然如此,能不能给我几张,好应应急?”

      “你倒是想的美!”祝春一掌拍上桌案,旁边摆的一盏茶都被震得晃出几滴,她深呼吸几下稳了稳陡然升起的怒气,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祝家的药方是不准外泄的!”

      柳明澈也变了脸,只听他冷笑一声,扬声喝斥:“那你知不知道我弟有多痛苦?你这诊铺分明还开着,自己脱不开身本就是失职。又只因一句规矩,便将前来寻药的客人拒之门外,你祝春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恐怕也太可笑了罢!”
      话音未落,他便陡然软了嗓音,轻声道:“再者,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改。还是说,你怕药方外泄,是信不过我的人品?”

      祝春一噎,欲言又止。

      柳明澈这才像终于说完了似的,抱着臂往椅背上一靠,也不说话,就静静盯着祝春等她回应。祝春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面上冷漠也快挂不下去了。她寻思了一下方才柳明澈的说辞,也颇觉有几分道理。她这铺子里的任意一张药方,都是师傅亲手传给她作法的,以朱笔黄纸辅仙术写就,虽说捻碎入水即成药汤,但确有不可给予外人的规定。

      一时之间,室内寂静如斯,柳明澈挺直脊背,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其实柳明澈已有了八成把握,毕竟据他所知,祝春确实是个明鉴的医者。
      而祝春抿着唇思虑再三,一咬牙,蓦地拿起笔,紧接着从案下拿来一沓黄纸,低声而快速地闭眼念了一段咒。她神情虔诚,小字金影从她掌中狼毫笔的笔杆汩汩流出,围绕她周身运转。而当她念完一遭,再度睁眼时,一股惊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地袭来。

      柳明澈在如此威压下自岿然不动,镇定地看她笔下一串串难以辨别的朱字被顺畅而快速地游走而出。那些字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甚至还淌着金光。

      祝春写药方的速度极快,十张药方写完,她案前香炉里的香甚至还未曾燃过十分之一。朱墨触纸即干,她舒了一口气,随即把这十张纸与记载着柳如玉信息的羊皮卷叠在一起,递给了柳明澈:“捻碎入水煮沸,可以舒缓大部分病症,以解燃眉之急。”
      柳明澈向她笑笑,极其小心地将一沓纸卷起藏进乾坤袖里。他站起身,一拱手作了个揖,客气道:“多谢祝姑娘今日出手相助,我欠你一个人情。此后若有需要,柳府上下定然听你差遣。”

      祝春正为这给出药方的做法踌躇不定,便听得唇角一抽,随即再忍不下去,毫不客气地一挥袖,强大的一股气流强行将柳明澈震出了诊铺。她迎面对上后者疑问的眼神,简明扼要地说:“药方我给了,你可以滚了。”

      柳明澈一耸肩,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心情飞扬地冲祝春吹了声口哨,随即乐颠颠地溜达进了竹林。

      祝春目视他离开的背影,心道十张药方换柳府一个人情,也不知是赚是亏……
      也罢,希望他以后不要后悔。
      她发了会儿呆,便缓缓拉开了右手手腕上裹着的绸缎。那白皙的腕间,一道深紫色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她垂目摸了摸这伤,却是百感交集地苦笑了一声。

      已经快五百年了……果真,天命难违,当年费劲千辛万苦所铸,终究还是逃不掉一毁吗?

      祝春神游天外地想了半晌,往铺内招呼出一个少女。她仔细嘱咐好该如何应对那些繁琐的案牍,便匆匆披上自己纹着仙鹤的外衣离去,身形渐渐消失在茂密的竹林中。

      这厢柳明澈一回到家,急匆匆推开门就见柳如玉已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他在榻边寻了个位置坐下,刚想开口问柳如玉身体如何,便听得柳如玉问:“哥,你是不是去诊铺了。”

      柳明澈应了,探手去给他掖了掖被子。

      “……你居然要到药方了?”柳如玉低头嗅嗅,极其敏感地察觉到柳明澈身上有一股墨水味儿,他冷冷扫了柳明澈一眼,声线笃定,“呵,你倒是好手段,连她的药方都能拿到。可祝家的药方是传家之宝。你这样做,以后若为此节外生枝,又当如何是好?”

      柳明澈被他冷若冰霜的视线一激,未免心虚更甚,他定了定神,才道:“我也是为了你的病才苦求祝春的,再者我不是跟她说我们柳府欠她一个人情了嘛。”他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搓了搓被笼在长袖下泛凉的胳膊,心道这小崽子唬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平心而论,柳如玉生得一副如画的脸庞,细眉长睫桃花目,唇红齿白面似玉。单看柳明澈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可倘若将他摆在柳如玉身侧,立马便被衬得暗淡数分。
      奈何柳如玉空有一副好皮囊和利索的身手,却不爱笑,天天便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走进走出,尤其是他生气时,那气势可着实恐怖。

      也正因如此,许多倾心于他的仙子都纷纷不敢近身,顶多托柳明澈带封聊表心意的书信给柳如玉。但柳如玉偏不吃这套,信拆都不拆便让柳明澈扔了,更别提回信。他这些年,除了跟自家哥哥相处,大概只有面对他养的那匹雪狼时才会露出深藏在冰山下的柔情。

      真是人不如畜牲。柳明澈就在正主面前光荣地走了神,脑海中忽而闪出这样一句莫名贴切的话。他刚想笑出声来,就瞥到那头柳如玉明显还在生气的、一瞬不瞬的黑沉目光,立马将那点苦中作乐的愉快收了回来,立刻道:“我做事太不讲究。是我错了。”

      柳如玉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悠悠叹了口气。他掖了掖被子,借着长眉压下阴翳的当口,如墨染的眼里,有缱绻露骨的情意和恨不得将其扒皮拆筋的恨纠杂在一起缓缓淌过,简直要呼之欲出。但他终究还是成功将这些情绪一并压回了心底,他深知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度抬眼时依旧是那个面色淡淡的柳如玉——除却锦缎被褥下攥得发白的指节。

      柳明澈此时虽不明白小小一个药方怎么能引起柳如玉这么大的火气,还是下意识绞尽脑汁想出缘由来,向柳如玉温声哄道:“我晓得祝家权利一手遮天,若是得罪了他们没好下场,拿她的药方出来着实危险。但我今天实在是为了你的病而着急,再者明灯节祝春又确实抽不开身,这才出了如此下策。我保证,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还想有下次?”柳如玉哑着嗓子冷声道。他似被柳明澈这一番作为激起了尚未好透的病意,掩住嘴便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他咳得双目泛泪,眼尾都染上层薄红。骇得柳明澈赶紧又是端茶又是拍背,折腾许久,柳如玉才安定下来,喘着气颇虚弱地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柳明澈看他。病中柳如玉的脸颊显得格外苍白,鼻尖以下都埋在绵软的被褥里。他坐在榻边陪了柳如玉两柱香的时间,待他看那黑褐的香尾上闪着的最后一豆火光熄掉,便站起了身。柳明澈垂着首,用探究的目光扫过他弟弟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

      浅眠中的柳如玉似也感受到身侧的人要离开了,便摸索着抓住柳明澈尚未来得及拿开的一只手,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柳明澈微怔,低着头抻着脖子去听柳如玉仿若压在舌尖的话语。他仔细分辨片刻,终是没辨出柳如玉在说什么。

      柳明澈哑然地叹了口气,帮他掖好了被子,又将他探出被窝的一只手塞了回去。

      柳如玉这只手极冰,他握在手里,就像握了块毫无生机的死物。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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