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一栋楼之后》予渔

3、租户

　　林溪上了六楼。

　　王金花已经逝世两年了，六楼的楼道和走廊却仍然很干净。

　　林溪掏出钥匙进了门。

　　屋子里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王金花一生精致，家具的摆放位置、配色都有讲究，只是此时屋子里所有的家居都蒙上了一层灰。

　　林溪找出一块抹布推开侧卧，不知道是王金花懒得收拾还是别的原因，房间里居然还保持着她离家时候的样子。
　　心像是被什么突然撞了一下，有些细密的疼。那些前尘往事带着情理之中的复杂心绪再次扑面而来。

　　“喵”的一声从窗口传来，打破了林溪片刻的憧怔。
　　一只琥珀色眼珠的黑猫坐在窗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溪，眼神中似是透着几分打量。

　　“小黑？”林溪试探地唤了一声，便见到这只猫从窗台跳了下来。
　　小黑是一楼于奶奶捡的猫，因为前爪有点跛被人弃养在了路边，林溪离开青榆市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猫崽。

　　小黑矜持地在林溪脚下打着转。

　　林溪手头没什么喂猫的，屋子里又满是灰尘，逗了一会猫之后林溪就一手拿着扫把、一手将小黑抱出了房间。

　　小黑麻溜地跑下了楼。林溪看着黑猫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她没想过小黑会长到这么大还没被送走。毕竟王金花女士生前无比讨厌黑猫，觉得这种动物会带来邪祟。

　　林溪发现自己似乎又认识到了王金花不一样的一面。

　　半晌之后，林溪方重新挥动了扫把。

　　她在外头的时候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鹰，但是回到这里后，那些熟悉的人、事就像一副无形的镣铐将她紧紧拷住；这镣铐不重，却宛若春日到处飞散的柳絮，如影随形，恼人得紧。

　　“为了暴富！”林溪告诉自己。

　　林溪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卫生，之后又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下楼觅食的时候林溪正好碰到了骑着三轮车卖菜回来的于奶奶，于奶奶一头灰白的头发，常年穿着宽大深色的衣衫，因为早年遭了火灾，她的右脸上有一块巨大的疤痕。

　　小时候林溪被于奶奶右脸上的疤痕吓哭过。王金花女士的育儿方式一向简单粗暴：林溪越害怕什么，王金花就越逼着林溪直面什么。因为林溪畏惧于奶奶，王金花索性把小林溪丢给了于奶奶带了几个月。

　　相处之后林溪就发现于奶奶是个很和善的人，她会做一手好菜，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就像是唱曲一般动听，小时候林溪甚至更希望于奶奶是自己外婆。

　　于奶奶无儿无女，林溪也从未见她和家人往来，她以卖菜为生，每天天不亮就出城去农户那里采购新鲜蔬菜，然后再骑三轮车到城里去卖。

　　因为脸上的伤疤，于奶奶常年披散着头发，低着头不敢直视人的眼睛。

　　“于奶奶！”怕老人家耳朵不灵，林溪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于奶奶吓了一跳，惊讶地缩到一边，眯起眼睛望着林溪，半晌才似是不确定一般唤了一声，“溪溪？”

　　“是我！我回来了。”林溪笑着上前，搀住了老人家的胳膊，“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年轻，我一眼就认出了您！”

　　老人的胳膊很瘦，摸上去满手骨头，似是不习惯人的亲近，在林溪碰到的时候身体颤了一下。

　　“你这孩子嘴越来越甜了！”于奶奶疼爱地拍了拍林溪的手。“溪溪长大了，也更漂亮了，是个大姑娘了！”

　　林溪的脸颊有些热。她自认脸皮很厚，可不知怎的却被于奶奶这简单的一句寒暄说红了脸。

　　“今天刚回来的吧？”老人提下三轮车上的菜篮，笑呵呵道，“今晚就在我这吃，正好我买多了菜！”

　　林溪跟于奶奶进了屋。

　　于奶奶和林溪的外婆王金花是完全不同的脾气。王金花脾气火爆个性泼辣，于奶奶就像是面人一般没有脾气，从没对人红过脸。不过两位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十分爱干净。于奶奶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林溪本想进厨房帮忙，于奶奶死活都不肯，林溪只能在客厅逗小黑。

　　厨房里传出阵阵香味，林溪有些心不在焉，小黑闻着味道，尾巴一拍甩开了林溪的手进了厨房，围在于奶奶脚下献着殷勤，林溪看着厨房里老人忙碌的背影，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这一刹那骤然松懈了下来。

　　其实，她本应该照顾于奶奶的——于奶奶曾经救过她。

　　老人很快做好了饭，又拿出了她自己酿的青梅酒，小时候无论林溪怎么要求于奶奶都不愿意给林溪喝一口，如今却主动给林溪倒了一杯，“这青梅酒度数不高，味道酸酸甜甜，你尝尝？”

　　饭菜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青梅酒如同林溪小时候想象中那般清甜，林溪吃得极为欢快。

　　老人家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只是含笑看着林溪，不停地给她劝菜。

　　林溪也从于奶奶的口中知道了如今整栋楼的住户情况。

　　楼里如今住了十户人家，其中包括于奶奶在内的三户是好几十年的租客。

　　吃完饭林溪去洗了碗，又跟于奶奶说了下明晚租户大会的事情。纵然林溪没有说明，但是于奶奶似乎从林溪的态度之中发现了什么，垂下头黯然地叹了口气。

　　***

　　林溪这晚从一楼开始，每家每户都通知到了即将召开租户大会的消息。

　　林溪又见了另外两个老熟人：一个叫做张成，是一个鞋匠，他是一楼另一个住户。张成缺了一条腿，沉默寡言，林溪出生之前他便已经住进了这栋楼里。

　　林溪跟张成打了招呼，原本以为依照张成的脾气他不会多加寒暄，却没想到张成侧开了门，迎着林溪进了屋。

　　张成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其貌不扬，因为常年弯腰擦鞋，背有些驼，除了早起卖菜的于奶奶，整栋楼就他起得最早，听王金花说在张成来之前是没人打扫楼道的，在张成进来之后他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一扫就是几十年。

　　谁也想不到这看起来勤恳老实的张成年轻时曾经是有名的地痞，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断了一条腿，张成之后性情大变，住进了这栋楼一直到了现在。
　　听于奶奶说，这些年来张成家里一直想接他回去，但他死活不愿意。

　　显然张成也是临时起意，在林溪进门之后慌张地想要找东西招待林溪，结果房间里接近家徒四壁，折腾了半天只找出一罐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茶叶……
　　张成最后给林溪倒了一杯开水。

　　“溪溪，”张成唤着林溪的小名，手揉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盯着林溪，许是因为话说得太少，他的声音有些哑，“你、你外婆葬在哪里？我想要去拜拜她！”

　　林溪没想到张成会问这件事情，眼神不由得黯了黯。
　　“我也不知道她葬在哪里。”

　　在王金花去世之后，王金花的老家人使计支开了林溪并且带走了王金花即将火化的尸体。这几年林溪走南闯北，也一直在找那群带着奇怪口音的人，却没找到他们的任何踪迹。

　　林溪也不是没报警，然而城市警力有限，有那么多挣扎在生死线的活人需要在意，怎会过多关注这样一桩尸体失踪的案件？更何况，林溪对王金花的身世一问三不知，而带走王金花尸体的是王金花的老乡。

　　“这样啊……”
　　林溪的话刚一说完，张成就垂下了头，他双唇动了动，似是竭力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黯然地垂下了头，似是所有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

　　林溪觑着张成的神情，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张成垂着头、一只腿自小腿处截断，缩在墙角里如同一只孤魂般和黑暗融为了一体。他不愿意回家，如若这所房子拆迁了，他又该去哪里？

　　对于这些老租客而言，这栋楼就是他们的家。

　　王金花女士的‘愿望’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林溪叹了口气。

　　林溪出门闻到了楼道里的酒味，抬起头，果不其然在楼道里看到了醉醺醺的顾青。

　　顾青是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年纪不到五十岁，他是在林溪四岁的时候搬进这栋楼的。不过林溪在顾青搬进来之前就见过他，因为在住进这栋楼之前他已经在周围流浪了快一个月，赤红着双目，逢人便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机器？”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溪从没在顾青身上看到什么机器。

　　坊间流言顾青来自家学渊博的科研世家，因为科研压力太大精神出现了问题从家里逃了出来，之后就躲在这栋小破楼里消极避世。

　　顾青刚搬进来之后颓废了很长时间没有出门，还是王金花怕出事，找人砸开了顾青的门，怒斥出声，“有什么想不开的？只要不是事关生死，再来一次就是！谁没有一点狗屁倒灶的事？一个大男人整日伤春悲秋也不嫌丢人！你要是不想住这里就给老娘滚！”

　　许是被王金花女士的威风摄到，此后顾青重新踏出了房门，他出门之后便也不再找他的机器，只是开始酗酒。

　　此时顾青闭着双眼脸颊通红地躺在楼道里，旁边吐了一滩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秽物。
　　没人管的话估计顾青很可能会在楼道里睡一宿。

　　林溪再次叹了口气，认命地扶着顾青上了楼。

　　林溪敲门后过了几分钟里面才有人开门。顾安身上围了一条浴巾，头发还在滴水，林溪的视线在顾安身上停留了两秒，倒是有些意外这个小律师脱下衣服会有这样的好身材，下意识想吹口哨，好歹想起这位是监督自己继承权的律师，堪堪移开了视线，将顾青推了过去，“呐，你叔叔！”

　　因为别开了视线，林溪没有看到顾安抿紧了唇，耳根有些红。

　　“你等下！”顾安回房换了衣服，跟在了说‘想要逐户拜访租户’的林溪身后。

　　这下，原本想夸一下顾安‘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林溪心中什么想法都没剩下了。

　　“拆迁还要两年，难道你每天就这么盯着我？你们律师的时间不是很值钱吗？”林溪转过头，瞪眼问道。

　　顾安喉咙动了动，视线落在林溪的头顶，“我想要考在职研究生，这案子正好符合我的规划，而且这地方很清净，很合我的心意。”毕竟每天在家的话要应对父母各式各样的催婚。

　　“你倒是将时间支配得很合理。”林溪一噎，半晌才重新开口道。
　　感情这厮住进这里是一石三雕，真是好算盘。

　　***

　　林溪重新从二楼往上爬。除去这些老租户，其余几家租户林溪都不怎么认识。

　　除了有一个叫做林坤的租户看到林溪的时候表现得比较热情，其余的租户看着林溪的眼神都有一些异样。

　　想来也明白，这栋楼两年没主，如今冒出个林溪出来，那这两年欠下的房租……

　　因为有顾安跟着，林溪很安分，每一户通知到了‘明晚召开租户大会’的事情之后就老实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然而整栋楼并没有安静下来，黑暗中不时传来关门开门和窸窸窣窣讨论的声音。

　　林溪勾了勾唇：今晚估计会有人睡不着了。
　　而她想要的就是这般效果。

　　睡前林溪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是仔细一想却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