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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试药 ...

  •   后来,安阳旭和我都不约而同地对那个晚上的夜谈闭口不言。
      他不提,我自然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是难以言说的,但确实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能感觉到。
      这种变化首先体现在他不再以抗拒的态度面对喝药这件事,从那个夜晚开始的每一次,当我把药碗端到他面前时,他便二话不说地灌下药汤。
      其次,他不再伏案至夜深,到了时辰,我只需提醒一句,即使在正在与众位将士商讨敌情也会很快停下来,洗漱就寝。
      再者,由于他的身子地关系,偶尔除了一些极苦的药汤外,我也会给他煲些滋补的汤品,这些汤品虽说营养丰富,但是味道实在算不上很好,因此安阳旭也不甚爱喝,经常就放在桌上任其变凉,然而自那一晚之后,无论我端来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汤品,他都一饮而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即使我端上的是一碗毒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不过我自己本身也知道那些药汤有多苦涩,气味有多难以忍受,并不忍心让他无止境地承受这样的痛苦。
      于是在一个早上他喝完一碗汤药后,我递给他一个蜜饯。
      他不可置否的微笑着,看着那蜜饯,又转脸看了看我,道:“你当孤是三岁小孩。”
      我摇摇头。
      他朗声大笑,把蜜饯丢入口中。
      “最多再过两日就到临溪城,望安,你可会害怕。”安阳旭倏尔收起笑容,问道。
      我低头不语。
      “不用害怕,孤会护你周全。”安阳旭道。
      这是一个君王的承诺。但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我的心在嫉妒望安。
      明月在嫉妒望安。
      这有些可笑,但却真实地发生了。
      明月嫉妒望安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安阳旭的身边,得到安阳旭的包容和守护的承诺,而自己却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凝望。
      明月嫉妒望安没有非舍弃不可的过去。
      明月嫉妒望安拥有可以归去的家乡。
      明月嫉妒望安的单纯。
      只有足够纯粹的人才有陪伴君侧的资格。
      所以有资格陪伴君侧的是望安而不是明月。
      如果能一世以望安的身份活着,陪伴在他的身边,是否也不错。
      只是明月会不甘心,会难过,会悲哀,会嫉妒。
      行军的速度渐渐变得很慢。
      对外宣称的原因是越接近临溪城越需要小心谨慎,以免遇到伏击。
      而大师父,霍铮,南宫宁和我都明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因为安阳旭的病情已加重。
      “不能再这样下去。”大师父很坚决地制止道。
      “战场行军绝不能有半刻拖延和懈怠。”安阳旭咳了一声忍住了,憋了一口气低声道。他同样坚决。
      大师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陛下若一意孤行,恐老头不能担保陛下的性命无忧。”
      我端着托盘的手一松,药碗连着托盘一起落地,当啷一声,碎了。
      安阳旭和大师父同时看向我。
      我弯腰收拾药碗的残片,放到托盘里。手还在颤抖,有细小的陶瓷碎屑扎破了我的指尖。
      血珠冒出来,我用手帕擦了擦。
      并不痛,但是我的手却在颤抖。
      大师父下的诊断,绝不会出错,但这一次我却希望他错了。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退出帐外后,我问道。
      我问。
      大师父轻轻叹气,白色的眉毛皱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双唇蠕动着,仿佛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放弃。
      我看见了他的犹豫,这说明确实还有别的办法。
      “大师父,您有办法的对吗?您告诉我,无论多难,明月定会办到。”我扯着大师父的袖子道,其实能让大师父显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则必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然而无论希望有多么渺茫,我都决心必须要试一试。
      大师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双目凝视着我,道:“果真要救他,那就要先解了他身上残留的毒。不过这种毒虽然不算什么厉害的毒药,但是当年他吞服下的剂量太大,且没有解药。即使是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大师父的这一番话非但没有让我感到绝望,反而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本来以为安阳旭中毒已年深日久,毒性早已深入骨髓,药石无用,但听得大师父的这一番话却仿佛拨云见日一般让我明白也许安阳旭身上的毒性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严重。
      “大师父的意思是陛下身上的毒还可解,是吗?”
      大师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当年陆离虽然未能清除掉陛下体内所有的毒性,但是留下了一个抑制毒性的方子,所以陛下身上的毒才没有深入骨髓,若没有这次突如其来的风寒或许就不会又引出这毒性发作。”
      “大师父如此说可是有法子可以一试?”我问地小心翼翼,生恐一不小心便得罪了神明,惊走了唯一的希望。
      大师父躲开了我追寻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山林,道:“这临溪城外的山林中有一处悬崖,那下面活动着一种蛇,叫悬翼,这种蛇的蛇液毒性极强,但是蛇胆却可以化解世间百毒,若能得到这蛇的蛇胆,或许还能有救。”
      “请师父详示。”
      “你可听清了,这蛇毒性极强,而且生性凶猛,神出鬼没,一旦被咬伤,无药可救。而且”
      “可是总要一试,而且大师父您之前也曾教导明月捕蛇之法,明月有信心可以逮到这个悬翼。”我道。
      “不过要拿到此蛇的蛇胆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需要另外八种草药,调和熬制,方可解除陛下身上积存以久的毒性。”
      “您的意思是?”显然,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低了下来。
      “药材即使全部齐全,我却不知道各个药物所需的量,一旦失手,恐怕”
      “所以您才说陛下的病无解?”我道。
      大师父无言地点了点头。
      “陛下当年中的毒究竟是什么?”我问。
      “那种毒物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百姓们用来称呼它时使用的叫法,‘烧金丝’。”
      “什么意思?”我问。
      “即被下了这种毒的人,最后会像在蜡烛上烧断金丝线一样,慢慢地被耗尽生命受尽折磨后死去。”大师父道。
      我的头皮瞬间发麻,手握成拳以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让大师父试药,大师父可有信心可以制出解药?”我问。
      “你要做什么?”大师父双目圆瞪,他显然已经猜到我的想法。
      “我相信大师父。大师父也许会有失手的时候,但也只会失手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我笑着说。
      大师父神情严肃,并不理会我的溜须拍马,道:“拿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性命,为医者所不齿。老头几十年行医,绝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是一国之君,他若出事,整个加穆都会陷入混乱,到时候只会有更多的人死于非命。更何况,并不一定会死。”我道。
      “政事与老头儿我无关。我只管行医救人,天下间那么多的事都要管的话哪里管的过来。”大师父道。
      “可是”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师父却很快制止了我,道:“老头儿主意已定,不必再多言。”
      但我并没有真正放弃以身试毒的想法,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让安阳旭痊愈的方式。
      首先是找到“烧金丝”。
      这个其实并不太难。大师父虽说并不研究毒物,但是随身携带的毒药并不少,这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而且有些毒药可以以毒攻毒,在某些时候倒成了解毒的良药。而且就方才大师父的言语上听来,我更加肯定他必然随身携带“烧金丝”。
      果然,我很快就在大师父的随身携带的药包中找到了一瓶贴着小纸条白色小瓶,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瓶中物品的名称——烧金丝。
      我把白色小瓶悄悄地放入袖口。
      “你在做什么?”就在我将白色药瓶塞进袖口的那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我猛地一惊,把未能完全塞进袖口的小瓶握在手中,转过身后立即将手背在身后。
      是南宫宁。
      “没什么,不过是找些东西。”我说。
      “找东西需要趁着医圣不在的时候偷偷来寻么?”南宫宁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笑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先走了。”我道,说完便要往外走去,然而南宫宁出手迅速准确,一瞬间便将我手中紧握的小瓶抢去,打开。
      “药粉?该不会是毒药吧?”南宫宁玩笑似的笑道,而我的脸上却怎么也挤不出微笑的表情。
      南宫宁看了看我,笑容忽然收起,道:“果真是毒?”她问,顿了顿,又问道:“你要杀谁?”
      “你想多了,我并不想杀人。”
      “但你却来偷毒药。”
      “偷毒药并不一定是为了杀人。”
      “难道还是为了救人?”
      我沉默不语。
      南宫宁的神情变得更严肃,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你若不说这东西你就别想要回去,而且我还要将此事告诉医圣。”南宫宁威胁道。
      “你何必”
      南宫宁见此便抬脚就要走,终于还是拗不过她。
      “我只是想救他。”我说。
      她显然并不明白。
      于是我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于她。
      “只有以身试药,别无他法。”我说。
      “为了他,你不惜牺牲你自己的性命吗?”南宫宁道,即使听到这样的事情,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只会更痛苦。”我道,喉咙中有什么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平息了一会,我继续道:“其实我并不伟大,甚至有点自私,我不想承受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也不想面对最亲爱的两个人的相残,所以宁愿以死亡逃避。”
      南宫宁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装药的小瓶放回到我手中。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不会拦你。”南宫宁道。
      说完这一句,南宫宁便很快走出营帐,穿过大大的用作休息也野炊的空地,走到对面的营帐去。
      我微笑着看着手中的小瓶,内心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如果能有幸的话,我真的想和南宫宁交个朋友。
      我走到离营帐不远处的小溪,摘下面纱捧个一抔水洗了洗脸,打开瓶口的小塞子,倒了一些到手心里,再塞好塞子放回怀中。将手心中的药粉倒入口中,捧起一抔水混着吞了下去。
      这毒药没有什么味道,吃的时候倒不觉得苦涩。
      离毒性发作还有十二个时辰。
      我走回到安阳旭的营帐,大师父正在为安阳旭诊脉,见我走进来乃神情严肃,忧心忡忡地问道:“望安,你不陪在陛下身旁,又跑到哪里去。”
      我摇摇头,指了指外面。
      “出去走走也好,何必整日陪在孤这个病人身边,怪闷的。”安阳旭道,但他说这话的语气明显并不真心实意。
      我从怀中拿出一个野果子递到安阳旭面前,他才终于笑了。
      真是幼稚鬼。我想,可是真想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他的笑容。
      送大师父走出营帐后,我拿出了怀中的小瓶递给了他。
      “明月,你”
      我知道大师父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嘴边的白胡子一颤一颤的。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大师父若是不想明月白白牺牲,现在就该赶紧让霍将军派人去寻蛇胆配药。”
      大师父虽早已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但还是很快地找来霍将军,交代寻蛇胆的事宜。
      拿到悬翼蛇的蛇胆的时候已是深夜。
      “烧金丝”的毒性已经开始发作,我开始咳嗽并且感到头昏恶心。
      我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身体仿佛掉进了一个旋转的黑洞里,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旋转着往下坠落,耳边开始想起嗡嗡声,仿佛捅破了马蜂窝,马蜂们蜂拥而来,数不清有多少只,在耳边煽动这翅膀,嗡嗡嗡,嗡嗡嗡,不过这毒药倒是不会让人产生疼痛之感,我想,后来,我便彻底地坠入了黑暗中。
      人在死亡的一瞬间会看见什么?
      这个问题我曾经想过很多次,问过很多人。
      曾经有人说人死的时候会见到死去的亲人。
      我没有看见,可能是因为活着的时候也未曾见过他们,即使他们真的来迎我,也未必能认出他们来。
      还有人说人死的时候所有生时的记忆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曾经经历过的事,遇见的人重新让你再看一遍,因为到了忘川,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是往生,这一世所有的人和事都会被遗忘的干干净净。
      或者,在最后一刻,你会看见那些你最珍爱的人,最后和他们说一声道别,这是一个仪式,无论是人间还是冥界,仪式都是必不可少的。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能从死亡边缘回来的人太少,能留下一点记忆的更少。
      我还记得那一天,当坠入无底的黑暗中去之后,唯一能听见(或许用感受到更为合适,说到底我也许并没有真正用耳朵听到那样的声音)的是在深深的地底中缓缓流过的水流的声音。在一片无望的黑暗里,听到那样的声音时,感受是难以形容的,仿佛一种召唤,在呼唤你往水流过的地方走。
      仿佛走过去,会有阳光照进来。
      仿佛走到那里就可以打破黑暗。
      但这黑暗是无尽的,令人绝望的,仿佛被关进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盒子里,一点光跑进来都会被吞噬,这时候,你听见了水的声音,你知道那是来自很深很深的地底下的水流声(没人告诉过你,但是你知道),你想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你绝望,悲伤甚至愤怒,可是身体是僵硬的,你无法动弹。
      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度过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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