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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章 ...

  •   安和二年,洛阳城外,萧家村,是夜,大寒。

      胡秀才轻咳两声,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窗外大雪纷飞,他靠着火盆,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书上文字,心想微微有些焦急。

      胡秀才是个多年屡试不中最后心灰意冷的酸秀才,但也是整个萧家村里唯一识字的人,大家平时里都很敬重他,却也不敢与他亲近,原因无他,只因文人总有文人的性子,也有很多在他人看来没必要的坚持,和难以理解的规矩,什么君子远庖厨,什么天地君亲师,加之胡秀才因多年求仕不顺脾气越老越古怪,萧家村的人们皆以务农为生,世世代代都长在此地,没有什么仕途之心,自然读书也无大用,没人求学,胡先生也只是受人尊敬的普通先生。

      “噔、噔、蹬”门敲响三下,胡秀才心里一松,暗道比平时晚来了半个时辰,道了句“进来”,大门便被慢慢打来,一个看起来约不过五岁的孩童站在极膝的积雪中,瘦弱的脊背上背了个差不多他两人高的背篓,里面装着冒尖的干柴,被积雪盖住,他的身后有一串蹒跚的脚印,看得出这个小孩来到这里不是一路顺途,浑身皆带着风雪的气息。

      这个孩子是他唯一的学生。

      小孩走了进去,双手举正,认真地行了个师礼,待胡秀才点头后,把斧子放在门口,柴火背进厨房,再回到大堂,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胡秀才面前,从破旧得露棉絮的棉袄里拿住一本泛黄的书籍,双手奉到胡秀才面前。

      胡秀才满意地看着这个孩童的举动,微笑地点点头,接过书本,道:“四书你已经看完,今天先将《大学》背一遍。”

      孩童点头,没有片刻踟蹰,直接开始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至善。制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孩童因牙齿漏风吐字还有些不清晰,有些词也发音错了,但通篇背下,竟无一处迟疑,看来是真的花费了精力,熟读于心了。
      胡秀才继续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可解其意?”
      孩童有些羞愧地摇头:“只会背,不懂其意。”
      胡秀却没有生气,反而抚须哈哈大笑,说:“《大学》道理之深,怎么也不是你这个垂髫小儿所能理解的,但你小小年纪就能全篇一字不落地背下,便也足够优秀了,要知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还小,待年岁增长,阅历增多,时候到了,自然就该懂得。”

      说着,从旁边书架中找出一本书,“那么接下来,我便教授你五经,先从《诗经》开始吧,你的名字由来,便是出自其中一篇《国风·邶风》。”把书朝他递了过去。

      但孩童没有接。

      胡秀才皱眉,“怎么不接?”

      孩童低头,轻声道:“先生,我不想学《诗经》。”

      胡秀才脸色骤变,语气微冷,“不想学《诗经》,那你想学什么,还是说你是不想学了,想继续种地,砍柴,等年岁大了学门手艺,然后一辈子在这个萧家村里,当一个拿锄头挥斧头的农人?”

      式微沉默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抬头说:“我想学兵法,我想看兵书。”

      “胡闹!”胡秀才伸手猛得拍在自己大腿上,对着孩童疾言厉色道,“我们是读书人,就应当以读书为己任,我带你开蒙,教你文字,让你读《大学》,里面是怎么说的,修身、齐家,你呢?不好好地考取功名,居然、居然想去当一个丘八!”

      胡秀才气得不住地喘气,起身顺手拿起一旁的戒尺,用力地朝孩童瘦弱的脊背上抽去,即使有棉衣隔着,戒尺鞭挞在骨肉上的声音也格外令人胆寒,但至始至终,那孩子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受着,再怎么抽打都一声不吭,只有疼极了才会从牙缝中传出一丝闷哼。

      胡秀才到底年纪大了,抽了一会便有些体力不支,他喘着气把戒尺扔在一边,怒其不争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训斥道:“你想当兵,想成将?那你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上哪个名将背后不都是累累白骨峥峥血肉,你怎知你不会是那白骨中的一员,哪怕你日后真的有辛成名将,你又能承受你身上那些白骨的重量吗?”

      孩童没说话,依旧只是那样低头跪着,用沉默对峙。

      “唉,算了,”胡秀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孙子兵法》,递过去,“无论今后多少苦果,皆是今日你自己的选择,非命也。”

      孩童双手恭敬地接过,认真地道谢,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对胡秀才又行了个郑重的师礼,“学生谨记先生教诲。”然后退出大堂,关上大门,背上已经空了的背篓,拿起放在门口的斧头,转身走入风雪中。

      胡秀才起身打开大门向外看去,看到那个孩子瘦弱却一直笔挺的背影,蹒跚却坚定的步伐,好像在孩子气地倔强对抗天地,却又在转眼间被风雪淹没,他无奈地叹气,喃喃道:“式微,先生没教过你,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

      式微艰难地走在风雪中,双手抱着肩膀,整个人在瑟瑟发抖,破旧的棉袄实在是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冷风,他只有这一件棉袄,还是村里王大娘好心帮他做的,都是旧棉袄缝缝补补拼起来,但袖口还是短了一截,他只能尽量把双手往腋下塞,好抵御那仿佛能把手指冻掉的寒气。

      他感到鞋袜应该是湿了,鞋子是村口鞋匠用旧布加棉絮补的,穿着很暖和,但不能踏水,可他又经常要去山里捡柴火,鞋子总是容易磨破,脚趾上生满冻疮,为防止留下隐患,只好经常用一些泡辣椒水类似的土办法治疗,效果目前看还好,这就是有些太疼了。

      如今大雪,萧家村临山,村里总有人传山里会有野兽,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去捡柴,而他正好趁这个时候,多进几趟山,多赚些工钱。

      式微在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的家乡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官府的救济迟迟不到,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易子而食,他的家人应该是不忍心看他被吃掉,可又实在是养不了他,只好把他仍在了路边,任他自生自灭,后被一个乞丐捡去,那乞丐也是打着吃的主意,火都生好了,可孩子自己却不想死,一路都在拼命嚎哭,终于哭声引来了路过了萧家村村民,他也被好心的村民救下,侥幸留下一命。

      那时候萧家村也是饥荒严重的封闭小村落,大家都没吃的,却仍然是坚守底线不肯去做那人吃人的恶事,也不想这个刚救回来的婴儿再入他人口,于是大家一起合力,东一家西一口地喂养他,终于挺过了饥荒,等到了救济,后又迎来的丰年,而这个孩子,就这样吃着百家饭,饥一顿饱一顿,顽强地活到了五岁,他是被这个村庄养大的,早慧也早熟,从知道自己的身世起,便开始试图独立,到处帮工换取吃食甚至工钱,他年龄太小,不可能真地独立生活,却奇迹般的无师自通了气节,一定要在帮工后再去吃饭,不肯不劳而获,把所有的援助当理所当然。

      风雪很大,式微终于走到了他的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茅草屋,非常矮,草屋太高的话房屋经不起风雪,房子是村里木匠帮他撘的,还有一群和他同岁的朋友帮忙,本来有人好心想让他去他家去住,但都被他倔强地拒绝了。

      式微拿起准备好的另一捆干柴放进背篓里,也不休息一下,就继续走进了咆哮的北风中。

      ……

      王大娘的家里,式微把柴火放进厨房,大娘邀请他在家里吃了晚饭,式微一口喝完热米汤,觉得整个身子由胃里开始暖起来,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待寒气都吐尽,大娘把式微身上的棉衣脱下,把破了的地方逐一补起来,式微就着灯光,翻看一直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书。

      王大娘一边补衣一边唠叨,“最近大雪天,别再进山了,你一个孩子总一人进山多不安全,要是哪天没注意,摔进雪……”

      “娘,你说什么呢,”王大娘七岁的女儿小蓉在一旁脆生生地打断,“呸呸呸,快过年了,不说不吉利的话。”

      “好吧好吧,娘不该说不吉利的话,呸呸呸,不说啦。”大娘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宠溺着说。

      小蓉娇嗔地笑笑,又转头对式微说,“不过式微啊,你别去山里捡柴了,我听奶奶说,大雪天山里会有野兽,有那么,呢,嗯,比赵大叔还高还状的野兽,专门吃小孩子,你别去了。”

      大娘在一旁笑着点头赞同。

      式微对这些哄小孩的睡前故事不予置评,只是笑了笑,“嗯,谢谢大娘关心,我只是在山脚去找找柴火,不进到山腹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放心吧。”

      小蓉对着回答依旧是不满地嘟嘴,大娘则看着外面的风雪,皱着眉头道:“你今天就在我们这睡吧,和我家谷子一起,你那个小草屋,总担心撑不住今晚的风雪。”

      式微依旧摇摇头,“就是因为知道撑不住,才是要回去看着,要及时把积雪打下来,不然就真地要跨了。”

      王大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真是……”

      这时,王大娘家和式微同岁的小儿子谷子进来,看见式微正在看书,好奇问道:“式微你今天又去拿了什么书啊?”

      式微对着他展示了一下封面,“《孙子兵法》”

      两小子都不识字,满脑袋问号,但听到了“兵”字,于是还是好奇问道:“‘兵法’?学了这个‘兵法’是要去当兵吗?”

      式微点点头。

      小蓉连忙说道:“别去当兵,可危险了,你看白姨姨的小虎就是去当兵就再没回来了,白姨姨每到清明都去哭,式微你别去,去了就也回不来了。”

      王大娘也附和道:“对啊,当兵多危险啊,你这孩子聪明,又勤劳,还肯下苦力,去跟胡先生好好学学,等学成了,就去城里给那些个大户人家当个账房先生,今后等钱攒够了,就去买个房子取个媳妇,平平安安过一生,不必当兵好。”

      谷子却不赞同,“娘,你们女子懂什么呢?身为男儿,大丈夫就应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就应该当大侠,当大将军,账房先生怎么比得上。”

      小蓉嘴巴嘟得都快能挂个油壶了,“式微,你为什么想当兵啊?当兵很苦的,还很可能回不来。”

      式微:“当兵每顿都有饭吃。”

      小蓉、谷子、王大娘:“……”

      式微告别王大娘一家,刚走出门,突然被后面的小蓉叫住。

      “式微等等,”小蓉追出去,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式微,“白姨姨做了很多麦芽糖,这些是给你。”

      式微郑重接过,在风雪中对她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式微走后,小蓉红着脸进了房子,王大娘看着她的红脸给吓住了:“脸怎么这么红,这才一会儿就被风雪吹着凉了?”

      小蓉低着头扭捏道:“娘,我没事。”

      谷子在一旁打趣:“娘,姐姐怎么会有事啊,那脸肯定不是被风吹红,我说啊,要是式微再多呆一会,指不定更红呢!”

      小蓉嘟着嘴恼羞成怒:“谷子你胡说什么呢?”

      谷子坏笑道:“难道不是,每次式微来就扭扭捏捏羞红脸的,别不是喜欢人家吧。”

      小蓉脸红得快烧起来了,“我就喜欢式微,怎么样?式微长得好看,还特别礼貌,从来不欺负我,也不揪我辫子,哪像你们,整天就追在后面欺负人,辫子都要被你们揪秃了!”

      王大娘被女儿逗笑了,“小丫头片子,才五岁你知道什么是长得好看吗?”

      小蓉抬起下巴骄傲地说:“式微就是好看,整个村里就他最好看,长达后也一定最好看的!”

      谷子故意打击道:“那时候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他了,你比得过人家吗?不如我们早点订了吧,我现在就去外面宣传一下。”

      说着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哟哟哟,走过路过的来看一看啦!王家的小娘子春心动啦!喜欢山那头草屋的式微啦!”

      小蓉插着腰指着谷子,“住嘴!不准嚎!你!你们给我站住。”

      谷子不停,小蓉便追着他打闹,两人围着王大娘转圈,“不站不站,哈哈哈,王家的小娘子春心动啦!喜欢山那头草屋的式微啦!”

      “哈哈哈哈哈”

      ……

      式微走进茅草屋,也不算屋,只是个挡风避雨的住所,什么生活用品都没有,木板上有一层薄薄的棉絮,如他所说,一整夜他都没怎么睡,时不时起身搭梯子去把房顶的积雪扫下来,好歹撑过了这个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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