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参维萨篆》君子千弦

5、I 天照烛

　　事情起源于一段巧合。
　　正直荒年，秋收欠妥。能收货到黍米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在米袋彻底空下来之前，粮仓就已经空空如也，粒米不剩。荒年的收成不景气，人们很难自饥荒的噩梦里挣脱。
　　正值战乱，流年不利。家底已经快要被掏空，若再不能迎来些许改变，或许，荒野上就要再添几具枯骨。这是战乱的常见之景，不存在反常的可能。富人的财富被收缴充以军用，穷人的生命被剥削为战火铺路。在战火横行时，所有人都在受苦。
　　存储已经不够再养活一家四口的温饱。在事实来临前，就已经有所察觉。他的直觉足以与动物相媲美。
　　前几天，他偶然路过父母的房门，听见模糊的讨论自门缝内逃逸，流入他的耳膜，断断续续。尽管如此，也能大概猜测意思。对于未知的好奇，拖住他前行的步伐。
　　比他小上几岁的弟弟早已睡下了。不就之前，他好不容易用私藏的稻穗将他哄入梦乡，那是对他来说足矣称得上丝质物的用具。他本来打算将它编织细绳。可是，不成功。
　　在那之前，弟弟的腹部一直在抗议，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听不见，所以等同于不存在一一家里已经没有更充足的口粮去满足口腹之欲。
　　他想起弟弟的睡颜，相当乖巧的孩子，偶有顽劣辅佐，亦无伤大雅。并且，非常聪明，比他这个哥哥要好得多。
　　在战火尚未灼烧到这里时，也是同样的一次路过，与此时相差无几，几乎等同。当时，他正急着跺上眠床。与年龄不相符合，可是，田地需要人的养活，光凭父母，还不够。
　　因此，他并未注意，门缝后的父母神情上的沉重，直至无以复加。那天，煤油灯亮一夜，就决定两个人的人生。当清晨的第一缕黎明再次撞入房内时，初曦就带来那引发一切的决定：他的弟弟，将要步入学堂。
　　不是不羡慕。然而，亦只有羡慕。作为家中长子，他要早早担任家中的重任。重负将健壮过早压薄。瘦弱来源于重活剥削。那段日子难熬的程度，在记忆里翻腾试图浮殇回忆之海时，就已被沉默压入水底。没有智慧来辅佐，就用力量去捕足。在那漆黑巨兽商业掌控内心所有的虚无与失落时，理智，或许还要渗入些许决定某些方向的不甘，已抢先一步将之锁入回忆。
　　人要向前看。这样告诉自己，亦只得这样告诉自己。
　　回忆尚未跢入泥潭，声音就将他拽回现实。仿佛能听见意识穿过现实与虚无交接的海面时“唰”的一声。来源是父母的窃窃私语，仿佛在躲避某人，担心被听见似的小心翼翼。目前为止，某人的身份，尚未露出指向弟弟的兜端。
　　近一点，再近一点，啊，能听见了。在左耳与门扉轻吻时，他终于听见了端口处同样断断续续的声音。自门内传来，仿佛垂暮之人临去时的苟延残喘。

　　略显模糊的内容，被听觉的恪尽职守尽数捕捉。不需要有多么清楚，仅是大概，就能完整明确谈话中心。立意清清楚楚，在大脑尚未将话语消化之前，后悔与惊慌早已抢先一步，抓住滞留的瞬间窜上神情，占据全部。
　　他听清楚了部分，听懂了全部。
　　他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家里的存粮不足以再养活四人。这是事实。在指向尚未明晰之前，仅仅只是露出些许细微的边角兜端，就已经被他洞察一二。他曾经设想过不少结果，甚至天真的以为自己足以窥见一二。他早已做好去打长工的准备，却绝非最难以置信的这一种。甚至，推测从来都远远避开这一点，向远方靠拢。
　　将他送入村头最大的地主家做工，用以换取一家人足矣过冬的食粮。当然，不包括他。
　　地主的苛刻众人皆知。
　　上一次，有一个孩童试图用辛劳换取养活自己的食物。这是足以自豪的事，却挑错了地方。天不遂人愿。他亲眼看见那孩童瑟缩着走进去，略显仓促。几天以后，荒野就多出了一具停止呼吸的骸骨。一一没有名姓，仅仅从秃鹫啄食的布衣残片间，略微窥见一二。是谁已经足矣确定，只是，没有想到下场如此悲惨。暴毙荒野，死无全骨，连名字都不剩。
　　那时，他正在田间干活，偶然间的窃窃私语窜入他的听觉。远远看见自荒野走来的几个家丁，边走边说，真是可怜的孩子，死了也好，也算是解脱。
　　可是，下场不容乐观，连棺木都没有。
　　是描述孩童的话语，毋庸置疑。
　　那是他将要面临的未来，并无迥异。
　　不，若毫无反抗，乖乖顺从，任由人们套上沉痛的枷锁，从此，彻底断绝通向自由的可能，付出的代价将是生命，不容否决。他们的差别不在悬若霄囊。
　　他拒绝这种可能。无人在得知死亡将近时仍旧与平常一般无二。对于未知的恐惧，得知生命将要宣告结束时的惊慌，以及，对于某些已发生而无力抵抗的驳斥。即使恐惧仍在瞳底瑟瑟发抖，步伐早已迈开。
　　一步，一步，向未知降临的反方向，远离既定的终点。
　　即使不清楚生命存在的意义，即使不懂人类为什么要存在，在死亡降临的前提下，一切就成为泛泛空谈。那是本能，铭刻入血液，甚至篆入骨髓的本能。那是新生降临时对于终结本能的排斥。无需理由，不容否定，不得解释。
　　他不想死，他要活下去。
　　没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