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隙》BlackStar1998

1、01

　　门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将近十分钟，爱德华终于从昏暗的卧室里苏醒，宿醉造成的强烈眩晕感使他难以思考，但他还是反射性地强行命令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下楼去结束那该死的门铃声。

　　“如果让我知道只是保险推销……”爱德华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梯，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失去平衡的身体猛地向前滑倒。他企图抓住一根楼梯旁的栅栏，然而纤细的木质艺术栅栏显然无法承受瞬间施加的将近两百磅的重量，毫无悬念地断裂成几块。

　　爱德华徒劳地想再抓住点什么来阻止身体的下滑，最终什么也没抓到，身体不受控制地一路滑向客厅，踉跄着以尾椎着地，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

　　期间有一节碎块正好砸落到放置在正下方的梯形置物柜上，紧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般，花瓶、陶土玩偶、相框、汽车模型一个接一个地往地板上跌，哗啦哗啦碎了一地。

　　沃克（一只患有精神分裂症和轻微白内障的法国斗牛犬）听到响动，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飞快地窜出来对着门口狂吠，由于视力限制，在转弯的时候一头撞上了沙发腿，“嗷呜”惨叫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F**K！！！！”

　　爱德华揉着钝痛的尾椎骨挣扎着爬起来，小心地抱起歪倒在地上的宠物犬上下查看一番，发现这笨狗除了可能有轻微脑震荡外身上并无外伤，松了口气，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外的这位不速之客是个容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黑色公文包，标准的职业笑容，从他坚定不移地按了长达十分钟门铃这一点来看，爱德华判断此人应该是个律师。

　　等等！律师？爱德华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对方看到他先是微愣一下，随后很快用职业性的笑容取代了几不可查惊讶。

　　“请问是爱德华·斯特莱夫先生吗？”

　　“是的。”

　　“您好，我是您妻子艾玛·维尔德女士的律师，我叫做布朗奇·泰勒。”名叫布朗奇的中年男人友好地伸出手。

　　爱德华心里一沉，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难以形容，就像吃下了一整包秀逗糖，却被要求必须表现得跟雕塑一样平静。

　　“你是艾玛的……噢，对，我想起来了。”爱德华反应过来去跟律师握手，这时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穿了条内裤，十分不雅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对着妻子的律师。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后状似自然地用沃克挡住裆部，“抱歉，请先进来吧。”他一边用拖鞋把地板上的碎片扫开一边往楼上走，“布朗奇先生，请在客厅请稍等片刻，冰箱里有啤酒和绿茶，你随意。”

　　爱德华到卫生间匆匆洗了把脸，这才看到自己是多么憔悴和邋遢。浓重到快掉到下巴的黑眼圈，满脸倾轧的胡渣，嘴唇上起了一层难看的皮，一头原本十分耀眼的金发由于缺乏打理而变得枯燥凌乱，身上还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混杂着汗味的酒气。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离家出走、尝尽了苦头的大型金毛犬。

　　似乎是从跟艾玛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照过镜子了。并且自那以后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接到任何工作上的安排，每天在家靠拳击和各种疯狂锻炼打发时间，几乎没出过门。

　　爱德华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打理得稍微体面一些，再下楼见律师时，时间已经过去了10分钟。

　　布朗奇律师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并没有因为漫长的等待而表现出丝毫不快。爱德华在桌子对面坐下，看着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摆在放在他面前。

　　“爱德华先生，我想您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仅代表我的委托人艾玛·维尔德女士来此与您协商办理离婚等相关事宜，这是一份完全符合我国法律的离婚协议书，另外几份文件则详尽确示了关于财产分割、债务承担等问题的处理方式，请您务必仔细阅读每一项条款。如果您对此没有疑问或者不满，请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协议一经签字即产生法律效力……”

　　律师平静得像是阅读文章般宣读每一个必须的流程，然而爱德华从看到文件标题的几个单词开始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爱德华跟艾玛是在五年前的一场圣诞派对上认识的。

　　艾玛有一头浅棕色卷发，碧绿如翡翠般的眼睛以及雪白的肌肤，她热情甜美，待人真诚并且善解人意，跟她相处的每一个人都会由衷地感到心情愉悦。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后的第三天就确认了恋爱关系，两个月后闪电结婚，接着两人搬出单身公寓，住进60%贷款买的新房子里，一起购置家具，设计室内风格，完善每一处设施。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两人美好的回忆。

　　可现在这段维持五年的婚姻就要结束了。

　　“她不来吗？”爱德华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相互摩擦的声音。

　　“艾玛女士由于工作原因无法前来与您当面达成协议。”律师解释道。

　　爱德华当然知道这只是借口。没有任何一名妻子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出轨的丈夫面前签下离婚协议，就算能够面对面，也往往会因为突然爆发的情绪和冲突而无法顺利进行，因而委托律师全程办理离婚手续是一种十分适当和便捷的方式。

　　爱德华不知道自己盯着桌面看了多久，虽然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最后他深深抹了几下脸，提笔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结束了。

　　——*——

　　爱德华当天晚上就联系好了入住的公寓，公寓的管理员再三强调了有关饲养宠物的各种冗长细则，如违反其中任何一条，对方将有权单方面解除租赁合约并没收押金。爱德华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艾玛在离婚协议里放弃了沃克的饲养权，而他则主动放弃了属于他的那一半房子的产权以及大部分财产的所有权。由于不久前才还完贷款，现在他的银行卡余额只能勉强维持两个月的生活开支。

　　家里的一切东西都能让他想起跟艾玛在一起的日子，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令他感到窒息和痛苦的房子，然后在新租的公寓里喝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人准时上门运走了爱德华为数不多的行李——几只箱子，一个包装严实的玻璃展览柜，这是用来摆放他那堆通过各种途径得来的稀有模型和纪念品，他自己则提一个挺沉的银色手提箱，外加一只眼神不好的宠物犬。

　　“今后咱们得相依为命了，老兄。”爱德华摸了摸沃克的脑袋，从出租车里看了这个他生活过五年的地方最后一眼，他知道恐怕这辈子直到死都不会跟这里的一切发生任何联系了。

　　——*——

　　爱德华躺在公寓的沙发上喝酒，他没有开灯，每个房间的窗帘都被紧紧拉上，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间。墙上的电视机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可能机体内出现了某种故障，屏幕一直闪个不停，刺得他眼睛生痛。

　　这样昼夜不分的日子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没有心情整理房间，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困了就把身体缩进狭窄的沙发里凑合着过一晚，除了送外卖的伙计，他这些天没再见过其他人。

　　爱德华打了个呵欠，想着或许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闭上眼睛不到五分钟，电话铃声却不合时宜响起。

　　爱德华不情愿地伸手捞起搁置在茶几上的行动电话，那是一部十分老式的机子，估计现在只有在历史课上才能看到它，出门连小偷都不会偷。

　　“黄莺、花园、二十。”

　　机械的女声说完便自动切断通话，下一秒爱德华已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随便套了件外套便一阵风似的出门了。

　　爱德华是用跑的方式到达约定的地点——浣熊公园，在父母不幸遇难之前，他的许多童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不过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同性恋的聚集地。

　　跟往常一样，在编号为③长椅上已经坐着一名穿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他的直接上级伊万·约瑟夫。爱德华走过去，在旁边的位置坐下。

　　“18分25秒，勉强及格。”伊万几乎不用看手表就能精准地说出爱德华从接到暗号到赶至目的地所用的时间。

　　“我可是用跑的。”爱德华气喘吁吁说道，汗水把他整个后背都打湿了。

　　伊万脱下帽子，淡淡说道：“你不该醺酒。你该知道，如果不能让身体和头脑时刻保持最完美的状态，有时候后果往往是致命的。”

　　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以为会被革职。”

　　“革职？”对方好笑地看着他，“你是指在执行任务的关键阶段被偶然路过的妻子发现，最终导致整个行动小组耗费两个月时间的布局失效，目标人物失踪，交易账户里的500万刀不翼而飞，这件事？”

　　“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在等着我？”爱德华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深知对于这次任务的失败，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条“原地待命”的指令几乎已经变相宣判他八年的职业生涯面临终结。

　　“伊万，我跟艾玛离婚了。”爱德华说。

　　对方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惊讶，只是语气里带了些惋惜，“我很抱歉。”

　　“我伤了她的心，却无法对她的质问作出任何解释，让她以为我有了外遇，是个十足的混蛋、负心汉。可她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

　　爱德华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绕了很大一个圈，最后又回到原点，跟十年前一样，他仍旧一无所有。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从我选择走上这条路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会在某天会失去珍视的东西。”

　　伊万作为一名万年单身汉，实在是无法胜任一名合格的安慰者的角色，只能选择拍拍对方的肩膀，“其实单身也没什么不好，别忘了，就算失去一切，你还有工作。”

　　“噢，对，工作。”爱德华仿佛才想起世界上还有工作这回事，苦笑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工作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快三十二岁的男人，还整天跟一群刚毕业的小子挣扎在最底层，不是去卧底扮演街头混混就是调查农场失窃的奶牛，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3A级的任务，如你所见，我他妈搞砸了。”

　　爱德华把脸埋进手掌里，看起来十分沮丧，“伊万，有时候我真怀疑当年你是因为什么而选择了我。我除了四肢比较发达外，恐怕连我去世的老妈也无法从我身上揪出什么突出的优点来，你究竟是看中我哪一点？”

　　伊万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从风衣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事实上，今天我是为了向你传达一条调令而来——你即将被调到高层的某个部门，并且你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份调令来自局长办公室，属于最高级别的指令。”

　　爱德华几乎以为听觉功能出现异常，相当不可思议地盯着文件上的熟悉无比的圆形标志：“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你知道，我向来容易把玩笑当真。”

　　“否则你认为我有闲工夫专程找你出来聊天？”

　　爱德华郑重地接过文件，内心仍然十分不可置信。伊万笑着拥抱他，鼓励道：“我真为你感到高兴，爱德华，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你。”

　　爱德华看着这个几乎是他半个父亲个男人，这些天来愁云惨淡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