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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清玉洁 ...

  •   我从一出生便知道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的眼睛只能看见黑暗。
      那本来应该有一双灵秀动人的眼睛的地方,在我出生前一刻,被上帝吻了一下,于是便永远维持上帝亲吻它的那一刻的姿态——双目微闭,神态安详。
      从此以后,我与黑暗相伴。

      我的父母因为我这双永远也看不到光明的眼睛而伤心欲绝。我那位年轻又貌美的的母亲在我刚出生的几个月里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是在阳光明媚的时候,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被称之为经验的东西告诉我,那应该是夜深人静。
      我可怜的母亲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抹眼泪,父亲看见了也不安慰,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然后重重地,像是肩负着什么怎么也放不下的负担那样叹一口气,再接着抽他那呛鼻的香烟。
      我躺在我的婴儿床里,伸手抓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然后我就抓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把我抱了起来,慢慢的把那温暖柔软的东西送到了我的嘴边,香甜的味道传来,我顺着本能去允吸,蜜汁瞬间充满口腔。
      我微微惊讶了下,这才明白原来黑暗竟是这么一个温暖神奇的东西。
      看,多好,我的世界全是这么暖和神奇的东西。

      在我三岁的时候那个温暖神秘的东西就离开我了,因为我有了一个妹妹。大概是我的不完美终于促使了我父母做出生另外一个完美的孩子的决定,幸运的是妹妹又健康又漂亮,不幸的是母亲的第二胎只是给我生了个妹妹而不是弟弟。
      父亲为此不是很开心,母亲倒是不以为意,整日抱着妹妹乐呵呵的,好像终于从大女儿是个可怜的盲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妹妹满月时父母宴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酒席热闹的很,大家谈天说地,斗酒耍横,一时间世界变得无比嘈杂。
      一个粗嗓子的叔叔也不知是为了表现自己见多识广还是真的喝多了,他端着酒杯摇摇摆摆地来到母亲的面前,醉醺醺地说,这孩子有没有名字?要是没有我可告诉你,小孩子的名字可不能含糊起,要是起不好了,孩子的将来可就毁了。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什么有个村子里的人家给自己家的男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朗朗”,结果这个名字和同村一个刚出生就死去了的男孩子一样,于是这个男孩子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得病死去了。你看,小名都这么重要,就更不要说大名了。
      母亲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想起我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她一直叫我“沐沐”,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名字,不过随口一叫,充其量算个小名儿,如今听亲戚朋友们这么一说不免有点儿担心:你说“沐沐”会不会也是哪个村子里还没出生就死去的女孩子呢?幸亏还没给妹妹起名字,一直宝贝宝贝地叫着,要不然这么可爱的姑娘要是病死了那得多让人心疼多让人伤心啊!
      于是妈妈忧心忡忡地问大家,那这名字该怎么起呢?
      刚刚那个说起名字重要的叔叔说,去金山寺看看吧,那里有个大师,手里终日拿着一本经书,什么时候也不见他放下来,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是亲切。大家都叫他“了通”大师,了然一切,通晓万物的意思。
      母亲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众人又开始喝酒吹牛,聊天吃肉。妹妹这时候突然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哭了起来,母亲忙更紧地抱住妹妹一声一声地哄起她来。

      我那个时候在一个喧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声响,可是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我又一次困惑了:黑暗难道不是我伸手就能碰触到的温暖吗?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一种难以让人忍受的聒噪?
      我感觉到了恐惧,尽管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恐惧是个什么意思,尽管我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大脑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来表达我的恐惧。
      我找不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了,我听到了好多遥远又飘渺的笑声和难以忍受的聒噪吵闹,我一直熟悉的黑暗现在变了一个样子,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样子。
      陌生是恐怖的。
      就在这时候,彼得出现了——我说过,我是与众不同的。
      彼得没有固定的形态,也许有,但是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又不像是我一直看到的那种只是茫茫一片,没有任何波澜的黑暗;彼得出现的时候,黑暗开始变得有层次起来,我眼前万年不变的黑色开始形成一圈一圈的漩涡,慢慢向远处扩展,又消失在远方。
      这也许是我能看见的唯一的立体图像,可惜依旧是黑色的。
      他问我:“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我趴在柔软的,不知道边界的专属于我的婴儿床上,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在伤心。
      “我,我找不到我妈妈了。”我咿咿呀呀地回答,委屈地撅起我粉嫩的小嘴巴,如果我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爱。
      “可怜的小家伙。”彼得的声音听起来明明和我差不多大,可是他却用这么故作老成的语调跟我说话。但是三岁的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很值得取笑的事情,于是我扬起我的小脑袋看向那一片突然令人无比心安的漆黑,等待着彼得再说些什么话。
      “你妈妈在离你大约两米的地方。”彼得的声音很好听,奶声奶气的,专属于童年小男生的稚嫩。
      我困惑地皱起了小眉毛,问他:“什么叫两米?”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无奈的笑意在里面,“就是不近也不远的距离。”

      我还是不明白,他这个家伙难道不知道我才三岁吗?老是说那些让人搞不懂的话!可是当我想开口再问问他时,他已经走了。
      眼前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又恢复了以往的一重不变,没有一丝起伏,没有任何波澜。
      于是我知道他走了,而且我觉得这无比的正常,就像爸爸的脚步声从老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然后就能听见他跟妈妈说些什么我不明白的话,最后爸爸妈妈的声音就消失了一样。
      没有人告诉我人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告诉我和不是“人”的生灵交谈是不正常的,所以我很愉快地接受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我亲爱的彼得。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真的带着我和妹妹来到了那个醉醺醺的叔叔口中说的金山寺。
      那一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妈妈抱着妹妹,外婆牵着我的小手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香气,脚底下的路不同于我以前所走过的那种坚硬冰冷的水泥路,而是一种更为柔软甚至可以闻到香气的奇怪的路,外婆说这是草地。
      柔软的小草调皮地骚着我的脚踝,我从来不知道脚底下居然也可以有这么奇妙的变化,我想要是在这里摔一跤一定不会痛,也不会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被摔破了头。为什么天底下的路不能都像这里的这样呢?
      然后我们在一个气味很是古怪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皱了皱鼻子问外婆,这是什么味道。
      外婆用一种慈爱又虔诚的声音回答我,这是凡人在向佛祖上香呢,是对佛祖的一种尊重。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时有一双很大很粗糙的手摸上了我的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听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这么说。
      “大师,我们是来找了通大师的,给孩子取个名字。”外婆的声音永远这么慈爱,听起来很是温暖,总让人能想起暖洋洋的阳光,那么洋洋散散地洒在人身上,让人觉得有一种带着倦意的舒服。
      “这真是不巧,我师兄到外地讲经去了,一时半会儿可能是回不来的。”这个人的声音也很与众不同,不像是父亲的声音那样永远带着严厉或者无奈,也不像是父亲的那群朋友那样那么聒噪。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万物皆空的洞然,仿佛早已与世隔绝,不再关心世间的任何纷纷扰扰。
      “啊呀,这可怎么是好!”母亲苦恼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可说不准,师兄一项自由无束,行迹不定,尤其喜爱游山玩水,每次外出的时间都没什么定数。”那人依旧不急不躁地说,我觉得听他说话很是舒服。
      母亲还在苦恼地叹着气,妹妹突然啼哭起来,外婆于是也过去哄她。我站在一边皱着鼻子,心想这香味可真不好闻,佛祖要是闻到了肯定不会高兴的。

      “小朋友。”那个了通大师的师弟捏一捏我的小鼻子,笑道,“脸怎么皱成了这个样子?”
      “这里的味道好奇怪。”我说,“一点也不好闻,还不如我刚才来的时候路上的味道好闻呢,你们为什么用这么难闻的气味来尊敬佛祖而不用外面那些好闻的气味尊重佛祖呢?或者用草莓蛋糕的味道也好,佛祖一定会喜欢的。”
      那人的表情我是看不见的,也无从推测,不过现在想想肯定很好玩。他好像蹲下来了,双手抓着我的胳膊,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很高兴,于是伸手去摸他,“大师,什么叫名字呢?“
      我好像要摸到他的脸了,他也没躲,任由我的小手儿在他凹凸不平的脸上任意妄为,“名字不过是一种代号而已,本身并无意义,你就叫我大师吧,我还蛮喜欢这个称呼的。”
      我点头,学着他的口气说:“我喜欢草莓蛋糕,那你就叫我草莓蛋糕吧。”
      他笑出了声:“好。”

      这时候我的妹妹停止了哭闹,母亲走了过来。那个大师抱起我,对我母亲说,“施主,我看这孩子和贫僧也算有缘,贫僧送她一个名字如何?”
      母亲一愣,随即便答应了下来,“那就有劳大师了。”
      “姐姐聪慧,妹妹美貌,我看这位小妹妹对这世间的见解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取名玉清可好?”
      “玉清,赵玉清,好,好名字。”外婆称赞道。
      “那我家小女儿呢?”母亲急忙问道。
      “姐姐玉清取于冰清玉洁,妹妹叫玉洁可好?”
      母亲琢磨了一下,显然对这两个名字还是很满意的——冰清玉洁,多好的寓意啊!
      于是就这样,我的名字由可爱的“沐沐”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赵玉清”。有时候我会想,玉到底是清好还是洁好?可是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但是现在回头来看,所谓的清真的是指玉吗?冰清玉洁,玉字怕也只是为了和妹妹的名字保持一点儿一致才妄加上去的吧。
      我们临走之前那位大师还抱着我,我搂着大师的脖子开心地说:“大师,你的声音……听上去好舒服,比我爸爸的声音要好听。”
      那大师摸摸我柔软的头发,声音里透露着毫不遮掩的愉悦,他说:“是吗?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于是我便笑了,得意地说:“那是因为我知道慢慢地说话,但是爸爸妈妈他们好像都是很着急很大声地在说话,所以就不好听了。”
      我想大师是认同我了,他把我放了下来,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说:“玉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呢,叔叔想告诉你……你权且听听吧,能懂几分算几分:水至清则寒,凡事也不可太明白,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但是却完全没有听明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回去的路上依旧能闻到扑鼻的香气,下午的空气是那么温柔,小草一点儿点儿爬上我的脚跟,痒痒的但是很舒服,我的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
      水至清则寒,那么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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