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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事让人掉泪 ...

  •   罗启正在酒席上看见了老杨。
      他旁边坐着官清小学的校长黄兴军,对面坐着罗广茂付罗启鑫父子。这一围桌上除了罗启鑫外,其余的都是官清乡有头有面之人。他们聚在一起喝着米酒,聊着不是罗启鑫这个年龄阶段能听得明白的话,硬是把罗启鑫这位酒席上的主角给晾在了一边。

      罗广茂由于要到处走动敬酒,所以他的座位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罗启鑫环顾左右,忽然发现了堂哥罗启正。他的两眼顿时冒光,像是扯到了救命稻草似的。
      罗启正冷不防被罗启鑫拉到了他父亲的座位上,让他好生尴尬。酒桌上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罗启正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只是老杨的表情变了。
      “老杨,您也在呀……”罗启正抢先问道。
      “是呀。启鑫家盛情难却,所以我和黄校长他们也过来凑凑热闹。对了,你考上了哪所大学?”
      “不瞒你说,我落榜了。“
      “哦。“老杨与罗启正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比如说复读,自己创业,还是去打工挣钱?要不你来官清小学,先当个代课老师?“
      “还不知道呢!看着办吧。“罗启正呵呵地笑着,企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罗启鑫一杯米酒下肚,顿时觉得浑身火辣辣的,脸蛋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他憨憨地对老杨说:“我大哥不管以后做什么,都会有出息的。”
      正值初夏时节,烈日当空。一阵凉风吹来,老杨酒意阑珊,顿时清醒了几分。老杨吃饱喝足后从罗广茂家出来,除了带回了满肚的菜肴和米酒,还带回了一个红包和一大袋荔枝。
      老杨回到住处后拆开红包,发现红包里的钱数比自己原来的钱数还要多。他顿时怀疑罗书记是不是在贿赂自己。可也不至于,自己只是官清乡一位小小的教师而已。

      也许他对当年之事依然耿耿于怀吧。老杨盯着桌面上的一袋荔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是一年荔枝成熟的季节,寝室门前那棵当年由他妻子种下的荔枝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荔枝树生长的地方原来是一块用青石板铺成的乒乓球台。老杨记得,那时候他经常和妻子在那里打乒乓球。老杨抓球拍的方式很不规范,每次打完球后,自制的木块球拍总会把他右手食指摸出一个大大的水泡。
      老杨不禁摸了摸右手食指,当年水泡带来的疼痛仍依稀可感。那时候,他经常抱着妻子躲在铺满了干稻草的青石板下面欢愉。夜空格外璀璨明澈,一尘不染,不远处的芒果树上布谷鸟在欢快地吟唱。后来,球台年久失修,坍塌后成了一堆废墟。

      二十多年前,乡里组织村民在官清小学不远处的后山修建官清水库。老杨从修建水库的大坝上挑回一担淤泥,将它们倒在那堆废墟上。
      他的妻子亲自在上面种了一棵由他从高县带回来的荔枝树。几年后,荔枝果实成熟时,老杨才知道这是一棵酸枝树。他将青涩的果实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扯痛了忧伤的神经,眼泪很快簌簌而落。
      “酸枝,原来是酸枝!”那是在他的妻儿去世几年后,荔枝渗着眼泪的味道。
      那一年我国掀起了“造林绿化兴修水利”的狂潮,当时乡里动用了成千上万的劳动力去修建官清水库。
      修建水库主要靠的是人力的挖掘,所以进度缓慢,危险性也大。老杨去参加挖水库时,发生了山体滑坡,山上滚滚而落的泥土石块将老杨等一行人埋在了水库底下。

      泉眼已经在水库底下渗出了两米深的水,这给救援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修建水库的负责人罗广茂组织村民奋力抢救,经过一天一夜的挖掘,挖出了十几具满身淤泥的尸体。
      老杨妻子得知此噩耗后,挺着大肚子赶到水库大坝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她干脆坐在地上,双唇灰白,双眼黯然无神,在她盘坐的土地里涌出了一股暗红的血。
      男人们看到这一幕后惊慌失措地喊道:“流血了,流血了……”
      明眼的女人一眼便看出究竟:“要生啦,要生啦……”
      罗广茂猛地拨开村民冲过去,企图抱起她送往乡里的陈昌卫生所。

      一个女人阻止了他:“不要动她,来不及了,就在这里接生!“
      水库大坝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妇女从工地上找来了一张帆布,用帆布将接生婆和老杨妻子围在中间。男人们慌着烧水,找剪刀、钳子、棉花和毛巾等等。
      “止不住血了,怎么办?“
      “不要慌,拿湿毛巾过来!“
      ”碘酒,快去找碘酒!“接生婆从帆布里面朝人群大声喊道。
      “是不是要米酒?“慌乱中的一个男人问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拿过去再说。“罗广茂也没了主意。
      罗广茂从工棚里把喝剩的半瓶米酒递进了帆布里面……
      老杨妻子不再哭闹了。她满眼通红,直愣愣地盯着深蓝的天空,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在了水库大坝上。从她肚子里扯出来的是一个男婴儿,离开母亲的子宫后,世界没有听见他的哭声。

      “如果儿子还活着,他应该和启正差不多年纪了。”老杨每次看到罗启正,就想起了自己那早夭的儿子。
      那时,老杨从水库底下钻出来,已经是日落西山的傍晚时分。工地上有人看到一个湿漉漉的泥人蹒跚爬上土坝,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村民将他扛到附近的医疗设备简陋的陈昌卫生所,陈昌大夫只能简单地为他包扎了伤口,清理了一下眼睛、口腔和鼻腔,然后把他转到了高县上的人民医院做清肠手术。老杨死里逃生后,得知妻儿都已命断水库土坝,更是生不如死。自此后阴郁的表情像皱纹一样在他的脸上打上了烙印。
      第二年老杨晋升为官清小学的副主任。他知道这肯定是新任的乡书记罗广茂暗中提携。罗广茂对老杨妻儿的死一直于心有愧。
      而老杨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关你的事,这都是命。”

      从此他对此事缄口不言。银发渐渐爬上了他的双鬓,青年时的老杨已经是名符其实的老杨了。老杨对罗广茂提携一事并没有提出多大异议。他原本就钟情于教育事业,如今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能当上副主任,更有利于他大刀阔斧地开展自己的教育计划。
      十多年以后,罗启正和罗启鑫读小学六年级,老杨是他们的班主任。
      罗启正自小听话懂事,而且成绩优异,深得老杨喜欢。最重要的是,早熟的罗启正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似乎肚子里酝酿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老杨觉得他能够成为自己的知心人,有什么心事也愿意与他分享。渐渐地,他们成为了忘年之交。罗启正也喜欢打乒乓球,老杨很愿意将自己旁门左道式的苦练了半辈子的球技传授于他。
      每当课余时间,老杨寝室门前龙眼树底下那新搭的木板乒乓球桌,总会聚集一群打乒乓球的小学生。老杨多次与罗启正在球桌上你推我挡,推心置腹。罗启正得到老杨的真传,又创造出了更多奇招怪式。

      一般小学生在推球与拉球之间招架不住罗启正三招,所以他们一般不乐意和罗启正打球赛。倒是老杨愿意与高手过招,在你推我挡的时光里,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看过《阿甘正传》吗?”老杨躺在乒乓球桌上,侧着头问罗启正。
      “没有看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就听说过。”
      “电影里的阿甘是个聪明的傻子。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出彩。有空我借光碟回去给你看。电影里有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人生就像一盒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将会是什么口味。”
      “我没有吃过巧克力,用烤番薯比喻也是一样的吗?”
      “嗯,Death is just a part of life, something we’re all destined to do.”
      “你说什么?”
      “没什么,有些事情你以后就会懂了。”
      老杨从球桌上坐了起来,仰着头看着刚刚吐出嫩芽和花苞的荔枝树,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知道这棵荔枝树什么时候种下去的吗?”老杨问道。
      “不知道!估计比我还大吧。”
      “是呀,它和我儿子同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上初中了。”

      罗启正觉察到忧伤的情绪像洪水泛滥般漫过了老杨的脸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那年我要是没出意外,你师母就不会死了。当时我被厚厚的淤泥埋在水库底下,感觉快要窒息而死了。但我不能死!我老婆快要生了,我还没见到我的孩子呢!我怎么舍得轻易就死呢?所以我憋着最后一口气,在淤泥堆里慢慢地往上爬。你知道的,我可以在水底下待上个把小时,我告诉自己,爬出去——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是死神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我越是挣扎,越是陷入死亡的深渊。如果不是生的信念拉扯着我,我想我不会满身淤泥地从死亡的深谷里爬出来。”
      罗启正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不敢急促,不谙世事的他心里“砰砰”乱跳,感觉自己也在经历着一场无可避免的死亡。
      倒是老杨平静了许多。这么多年以来,他驮着悲恸匍匐爬行,现在诉诸于人,身体顿然空荡许多。只有恰好能够扬起他的风,像荔枝树上采蜜的蝴蝶与蜜蜂,探访着花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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