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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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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座山,叫卿山。
山脚有条河,叫旅水。
卿山这边是安乡,那边是繁城。
我就在二者之间摆渡。
渡了不知有多久。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言笑晏晏,他们来去匆匆。
他们坐在我的船上,伸手去拨水面的纹,撩起水花泼向偶尔掠过的蜻蜓。
他们喁喁私语,向往着山顶的云,更向往着被云遮挡着的山那边的世界。
他们携着剑,挎着刀,意气风发,带着年轻人独有的骄傲,从这里启程。
依稀记得有个背着剑的少年曾问过我:“船家,你知道江湖吗?”
他站在船头,望着山那边隐约可见的城楼,面上满是憧憬。
我撑着船,将他送到繁城渡口:“十文钱,不赊账。”
我送过很多人,不外乎从这头到那头,又或者从那头到这头。
他们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来去去,奔波不休。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却从未见过他那样的人。
彼时他正打岸上路过,伸出一只手来,将落水的我拉上岸去:“船家,安乡怎么走?”
我气喘吁吁地放过自己湿淋淋的衣服,指着河中央翻底的小船给他看:“十文钱,不赊账。”
他哈哈一笑,给了我十两银子:“我买你的船。”
我接过他的银子,当着他的面丢到了河里。
待我回过神来,船头盘腿而坐的年轻人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也不知是哪个女孩子送的宝贝,偷偷藏在枕头底下,连我这个好兄弟都不许碰……”
我用力撑了下船,慢悠悠提起竹篙,将他的话全留在了耳后。
自他第一次走上我的船起,已经过去不知多少天了。
这么些日子来,他每天都会出现在繁城渡口,丢给我十文钱,乘我的船去往安乡。
从万物枯寂乘到嫩草初发,从寒风凛冽乘到春江水暖。
初春的风还带着点料峭寒意,但他就爱叼着根草叶躺在船头晒太阳,偶尔也会拎着不知名的话本读得津津有味。他腰间挂着个小小的酒壶,兴致偶来,便取下来喝上一口。
更多时候,他的视线是跟着岸上那辆马车的。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会安静那么一会儿,不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岸上是另一条路,连通繁城和安乡的路。
他每每走上我的船,便寻个舒适地方坐下,解下腰间酒壶,喝上一口。
这时候,会有个人走进岸上的驿站,雇一辆马车,从繁城到安乡。
马车驶出驿站的时候,就是他要我出发的时候。
青山杳杳,绿水迢迢,岸上马车骨碌碌地前行,水里小船慢悠悠地追随。
他就倚在船头,一手撑着脸,一手拎着忘记翻页的话本,望着岸上的马车出神。
待他回过神来,便又是一段琐碎的回忆。
“傅红雪那个笨蛋!”
又是这个开场白。我压了压斗笠,竹篙在水面上拍出一片水花。
一条指头大小的小鱼跳出水面,吞了只路过的飞虫,又坠入水底,一晃眼的功夫,就再也寻不见。
“傅红雪那个笨蛋,约会怎么能选在梨树下呢?”
他看着水面上漾开的涟漪,自顾自地言语。
“真是的,冷着张脸,还那么凶的样子,女孩子都快被他吓哭了好吗。”
“最可恶的是,明明特意写了纸条告诉他,东边有棵桃树,花开得正好,竟然看完就直接把纸条撕掉!”
“哪怕跟我说没认出我的字也行啊,居然在我找他算账的时候理也不理扭头就走!”
“十几年竹马竹马的交情,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嘛!”
“脾气臭成这个样子,诅咒他一辈子也追不到女朋友!”
我撑着船,在声声抱怨中将篙一撑,顺着水流绕过一角青山,便见那马车骨碌碌驶进山道,一转眼便被遮挡了个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了。
他便向船头一坐,待岸边的水匪摸上船来,就撒出一把奇形怪状的暗器,将几人一一击落河里。
有暗器滚落在我脚边,我不用低头去看,也知道一如往日那般,该是个黑漆漆的不知什么动物的蹄子。
“每天去吊鬼林砍一百个普通黑驴蹄子,还要坚持一百天……除了那个笨蛋,除了那个接了女孩子请求的笨蛋,还有谁会接这么无聊的任务啊!”
他一脚将我脚边那个蹄子踢到河里,听着“任务失败”的提示音,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又盘腿坐了下来。
我自顾自地撑着我的船,再转过一个弯,便听到有人声喧闹,仿若一霎那回到了人间:“安乡到了。”
我将船靠在渡口,看他小心翼翼地跳到岸上,看他坐在渡口边的小摊上要了两碗馄饨,看青山中驶出的马车进了驿站,看有人从驿站走出交了任务,看他欢喜地招呼:“傅红雪,这边!”
那个每天被他抱怨的人,就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听着永远也听不完的念叨,端起一碗馄饨慢慢地吃。
一如往日那般。
有人跳上我的船:“船家,去繁城。”
我压了压斗笠:“十文钱,不赊账。”
那人哈哈一笑,递给我十文钱。
我将船一撑,便离了渡口。
青山杳杳,绿水迢迢。
喧闹声渐渐远去,那人在我身后:“船家,你的船,几两银子?”
他说出“最后一次”这样的话的时候,我以为是我没听清。
他盘腿坐在船头,一手托着腮,远远地看着岸上的马车:“明天就是第一百天了啊。”
“任务要完成了,女孩子的请求也要完成了。”
“真是看不出来,那个冻死人的大冰块,居然能为别人的请求这么上心。”
“……若不是见到他这么上心,或许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已经知道他有了心仪的女孩子,又何必再做无谓的坚持呢?”
“这辈子,都会是他最好的兄弟。”
“挺好的。”
我将船篙撑在渡口岸上:“安乡到了。”
我看着他如往日般唤那人,推给那人一碗馄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长篙一点,船便离了岸,顺流而去。
身后有人在喊:“船家,等等迷津人。”
我不应,不回头。
那晚,我去驿站走了一遭。
次日,我在繁城渡口等到他。
神采飞扬,一如既往。
只是安静着不说话。
我看他从腰间解下酒壶喝了一口,随他看向岸上的马车,暗暗算着时间。
谁料时间未到,他一出声,却是叫我:“船家,你昨晚船翻了么,怎么这么多水?”
船不曾翻,也不该有水。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不由都是一愣。
他用脚将船上铺的草席挑开,有水泡咕嘟嘟地钻了上来。
船底破了个洞。
我在这旅水,渡了不知有多久,但我不会水。
他每日上船下船小心翼翼,他也不会水。
小船开始摇晃,他扶着船舷,一声惊叫。
我下意识看向马车。
有人自车厢中掠出,径直向我的小船而来。他伸出手,那人便抓住他,踏着船篷带他从船上离开。
留下我同不堪重负的小船一起,听着“任务失败”的提示音,晃晃悠悠地翻到了水里。
落水的前一秒,我看到那辆马车的轮子终于散架。
正是落花流水的时节,有人伸手将落水的我拉上岸,一如我俩初遇那时:“船家,安乡怎么走?”
我气喘吁吁地一拳揍上他的脸:“十文钱,不载你。”
“你拆了我的车,我凿了你的船,不见得谁更吃亏。”他不闪不避,青着一个眼眶笑起来:“那么,江湖去吗?”
“江河湖海,有甚差别?不过水里来水里去。”
“船在江湖,人在江湖。”他笑,“独自一人多无趣。”
我便也笑:“你在卿山赶了三年马车,难道很有趣?”
“有你在,就不会无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