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你入梦》亦米

10、救人

　　孟斯唯最近很忙，沪城来了一行英国的医学专家考察，市政厅很重视，耿校长将她推了上去，帮忙翻译和接待。

　　所以她这些日子又要兼顾教学又要兼顾国外来的专家，每天早出晚归的。

　　终于这天下班早点，孟斯唯想着好久没陪母亲吃顿饭了，急急赶回杜公馆。

　　饭桌上，只有杜家老太太、季雨和孟斯唯三个女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这时才发现，好几天没见过杜湛邦了，今天甚至连杜肇也不在家。

　　孟斯唯私下问她母亲：“杜叔叔不回来吃饭吗？”

　　季雨无奈白她女儿一眼，“你可真是忙昏了头，你杜叔和湛邦走好几天了，你没发现吗？”

　　孟斯唯吐吐舌，还真没发现，“他们去哪了？”

　　“去给湛国送军需了，北边现在形势很不好，听说平城已经大大小小打了几仗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自从前两年日军占了东北后，北边就一直不太平。

　　听了这话，孟斯唯的心也提了起来，她以为杜湛邦现在只是个商人，没想到也会亲自去危险的前线。

　　一顿饭，三人心里都藏着心事，吃得魂不守舍。

　　第二日，孟斯唯要去行政厅参加公共医疗卫生会议，她主要接待和服务的是琼斯一家人。

　　琼斯先生和琼斯太太都是英国著名的外科医生，这次同行的还有他们的大儿子威廉·琼斯，一名刚毕业的儿科大夫。

　　已经接触过几天，琼斯一家温和且有风度，不难相处。尤其是威廉，年龄和孟斯唯差不多大，性格外向开朗，每次见到孟斯唯都问个不停。

　　这次会议由卫生署的王署长主持，大致介绍了这次专家们来考察的目的。沪城虽然相比其他城市要先进得多，但在城市卫生和医疗体系建设上还是存在诸多问题。

　　由于基础设施跟不上，民众卫生意识也淡薄，很多传染病、寄生虫病依然在流行。沪城自从十多年前一场大疫过后，城市里就开始建设自来水厂，这些年流行病好了很多，但在郊区和贫民区的卫生环境依然没有改善，很多隐患亟待解决。

　　王署长寄希望于这些专家身上，希望他们提出更多建设现代城市卫生医疗体系的意见，也向他们学习国外先进的经验和技术。会议结束后，王署长亲自带队，领着大家四处实地考察。

　　第一站，去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孟斯唯懂这种心理，循序渐进嘛，一方面是维持下面子，另一方面也是怕情况太糟糕，吓跑这些老外。

　　市中心富人区，街道整齐干净，去年还建了一座大医院，医院里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不输国外，就是价格贵得吓人，治疗的病人非富即贵。

　　果然，这样的医疗环境获得了专家们的一致认可，夸赞沪城卫生体系搞得不错。但王署长只是尴尬的笑笑，心想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威廉一直跟在孟斯唯身边，他一路夸赞连连：“太令人赞叹了，贵国这些年的发展可真是神速，这样的医疗环境不比伦敦差，这和我三年前见到的简直天差地别。”

　　孟斯唯表示疑惑：“你来过中国？”

　　威廉憨厚地挠挠头，偷瞟一眼走在前头的父母，“偷偷告诉你，前几年我曾经偷跑去过贵州，那里可真美啊，可惜人民过得苦，我跟着我的导师去那里治疗霍乱，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差的生存环境。那次……”

　　他又看一眼父母，确保他们听不见，然后将头贴近孟斯唯小声说：“很不幸，那次我也染上霍乱，差点死在那儿，上帝保佑……我父母到现在都不知道。”

　　孟斯唯很是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

　　孟斯唯很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经历感到震撼和钦佩。”

　　“咳，那倒也不用这么夸张。”威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有点脸红。

　　实在是孟斯唯认真的表情和真诚的眼神有点可爱，让威廉招架不住。

　　他又接着说：“我们医生嘛，哪有病魔就往哪里冲，医术都是在实践中提升的。就像这次，是我央着父母带我来的，我很喜欢中国，我希望能为这里做些什么。”

　　“谢谢你。”由衷的道谢，孟斯唯很感动他的这份赤子之心。

　　从医院出来，走完光鲜亮丽的和平大道，临近的就是城中棚户区。

　　这里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风景，低矮的简易的房屋，一栋挨着一栋。人多嘈杂，热闹喧嚣，虽然有了更多烟火气，但也是真的脏乱差。

　　但，这才是现实，是大部分国人生活的现状，甚至国内绝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环境还要差。

　　改善普通老百姓的卫生环境和建立完善的公共医疗体系才是王署长的初衷。

　　有妇人，就在临街做饭，舀一勺桶里浑浊发黄的水就往锅里倒。

　　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嬉笑追逐着从他们身边跑过，有个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威廉黄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手中的糖块掉到了地上。她哈哈一笑，捡起地上沾满污垢的糖就放进了嘴里。

　　威廉阻拦不及，看着她跑远。

　　这里的生活环境太差，黄土地上沙尘飞扬，虽然是同一轮太阳照耀，但空气都和刚才经过的和平大道不一样。尤其，大家卫生意识淡薄，生存都难，谁还那么多讲究呢。

　　王署长带着大家继续往里走，越深入道路越逼仄，王署长跟大家仔细介绍起了近年来在各地区流行的疾病，也说到了目前面临的问题。很多专家都严肃起来，威廉甚至掏出个小本本记录，边记还边跟孟斯唯讨论。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有小孩哇哇大哭，有人在大声叫人帮忙。

　　威廉和孟斯唯对视一眼，都毫不犹豫地冲进人群。

　　地上躺着一个不断抽搐的男童，他脸色发青，抽动幅度越来越大，口吐白沫。

　　有人喊：“柱子又鬼上身了！快叫他妈，快叫他妈来！”

　　一听“鬼上身”，周围的人脸色都变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威廉先扑上去，他把抽搐的男童翻过身，捏着他的嘴巴清理呕吐物。一边忙着一边指挥孟斯唯，让她疏散人群，保持空气流通。

　　小孩在他怀里慢慢舒缓下来，威廉仍然没有放开他的嘴，他大喊着：“有没有手帕？或者木块？我需要一个他可以咬着的东西。”

　　他说的英文，周围没有人听得懂。最后孟斯唯情急之中解开丝巾递过去。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没有空去理会，两人正忙着解小孩衣服。

　　突然，一道大力袭来，“柱子——”

　　柱子妈妈来了，她抢过小孩，哭得稀里哗啦，抽掉男孩嘴里的丝巾，就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后头赶过来的琼斯夫妇看到了，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肯定了他们没看错。琼斯太太突然大喊一声，甚至盖过了柱子妈的哭声。

　　周围的人都听不懂这个洋人在说什么，只有孟斯唯变了脸色。

　　“你给他吃的什么？”孟斯唯赶紧去扒拉小孩的嘴。

　　柱子妈妈哭着说：“是救命的药，能驱邪，恶灵走开！走开！”说着，又趴在孩子身上哭：“我可怜的孩子啊，我的柱子……天杀的，怎么得了这种病……”

　　孟斯唯展开手掌，她从男童嘴里抠出来的东西，是一颗类似冰糖结晶样的白色固体。

　　威廉看了眼，“是明矾。”

　　大家都沉默不说话，只剩柱子妈那闻者伤心的低泣。孩子似乎缓了过来，没再抽搐，但脸色卡白，气若游丝。

　　最后是王署长前去劝说：“大姐，孩子缓过来这口气，你赶紧带着他去医院瞧瞧，这病拖不得，以后啊，这明矾也吃不得，这是谁给开的药，明矾有毒的，知道不！”

　　“去医院？”柱子妈又流下悲苦的泪水，“谁敢进去那白房子，一进去就要先交三十大洋，我们哪有那个钱？孩儿爸一年也挣不到三十个大洋，柱子命苦啊，没有神灵保佑，怎么就害了这个病，往后可怎么办啊……”

　　说着，她又神神叨叨起来，“肯定是有人要害我们……是我造的孽，要罚就罚我吧……放过我可怜的柱子……”

　　威廉着急地拉扯孟斯唯的袖子，让她翻译：“这不是绝症，这是癫痫，是一种很普通的病，可以治好的！你告诉她，坚持吃药，这是可以控制的病。”

　　孟斯唯突然觉得很悲伤，不是因为病情，而是因为未开化的思想和困苦的现实。

　　远远跑来一个男人，穿着脏污的工服，他跑到近前，满目焦急地喊了一声：“柱子！”

　　小孩虚弱地睁开眼，努力想笑，“爸爸。”但他太累了，转瞬又昏睡过去。

　　柱子他爹急忙抱起孩子，六神无主。王署长忙上前去安抚，告诉他暂时无事，周围邻居也跟着解释了一番，说幸亏遇见了这群医生专家，孩子抢回一条命。

　　抱着孩子的父亲红着眼，当即跪下要向救命恩人磕头，威廉他们吓一大跳。孟斯唯和王署长一左一右扶起人，还是劝说夫妻俩带孩子去一趟医院。

　　柱子爹犹豫了，医院，他们是真去不起啊。

　　孟斯唯一咬牙，主动担了这事。她知道，帮一个人于这苦难的社会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遇上了就不能不管。

　　如果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出了什么事，那她的良心这辈子都过不去。

　　既然暂时有这小小的力量，那就能帮一个是一个。

　　遇上这事，今天的考察也就告一段落。孟斯唯要带着人去医院，威廉热心，他也是儿科这方面的专家，就跟着一起去。

　　到医院做了个全面的检查，结果和威廉预想的一样，柱子的癫痫病来自寄生虫感染。

　　这个结果自然上报给卫生署，王署长很重视，派人去棚户区做了深入的检测，也将那一片的自来水工程加紧提上日程。

　　对于那一片的居民来说，这事也算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