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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行行复行行 一五六 ...

  •   苏府的茶饮宴开始。
      今年的来客之中有一位家里是专门做茶叶生意的贵公子,这位公子名叫宋茴,尚且年轻。他家中世代经商,十分富庶,可即使富甲一方,但他们宋家的祖辈里都没能出一个读书的料,因此家族里也没人走科考这条路。
      而宋茴这次上燕京来找苏长明,为的目的只有一个,——想买个官来当。
      宋茴是宋家长孙,长得肥头肥耳,油光水滑,体态臃肿,面目憨厚。
      他身上穿的衣料、手中握的扇子、脚底踏的靴子,无一不镶金线绣羽丝,就好似他所走过的地方都恨不得落下一层碎金。
      然而宋茴作为家中独子,从小备受爹娘娇惯宠爱,因此教养十分令人唏嘘。
      他行不端,坐不正,爱恨上更是不忌男女。他才二十五的年纪,院中的美妾娈童就已经收了不少。
      看上去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竟然也想去拜访苏大人,这听上去就是一个笑话,就算苏长明是闭着眼睛选人的,但只要抓到了宋茴的拜帖,必定也能厌恶地扔到一边。
      但今年宋茴还真就被选中了。

      茶饮开展到最后一日,斜阳已西,来客纷纷起身告辞。
      这些人在这几天时间里已经伺机寻了苏长明阐明了所求,苏长明拣了一两位的请求答应了,这些人到了告辞的时候便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最后只留下宋茴一人,拽耳挠腮地还是坐着不肯走,且一幅羞于启齿的模样。
      屋子里的人都空了,就只剩苏长明与他。
      苏长明自然知道宋茴心中所求,却一直刻意冷落,为的就是今天最后的时刻。
      否则上百张拜帖里凭什么被选中的偏偏有此人一份。
      “这个...那个...苏、苏大人......”宋茴抓了抓后脑勺,憨笑着对苏长明道。
      苏长明:“宋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这几日的饮宴上,不论是选茶或是烹煮,我瞧宋公子都十分生疏,若是有些地方踟蹰不解,大可相问。”
      宋茴愣愣地一笑:“啊哈......苏大人真不愧是茶中行家,尽管我家世代卖茶叶,可我却极少染指这个东西,真是惭愧!”
      苏长明又道:“若论起茶道的行家,宋家恐怕更是卧虎藏龙,苏某还怕自己是班门弄斧呢。”
      “哦不不不......”宋茴连忙摆摆手,又舔了舔嘴唇,道,“苏大人实在是谦虚了,我们家那些人哪里能与苏大人比呢。”说着,他从衣襟的夹袋中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苏长明。
      “苏大人,你打开看看。”宋茴咧嘴一笑。
      苏长明接过后打开一瞧,神色顿时有些微妙,但立刻就恢复了往常的神情。这样的事他也见惯不怪了,——信封里装的是三张地契,三张宋家有名的茶场地契,这三个茶场要是拿去买卖,少说也值八千万两。
      苏长明抬头,道:“宋公子,这是何意?”
      宋茴道:“这自然是送给苏大人的见面礼了。”
      苏长明道:“无功不受禄。”
      宋茴道:“这怎么能算作是受禄呢,这是家父家母的意思,他们在我临行前硬是命令我要将这份心意亲自送到苏大人手上,他们知道苏大人喜欢,所以特意从那么多家业里精心挑出了这三张地契。苏大人爱茶懂茶,这些地契要是到了苏大人手里才算是归宿呢。”
      苏长明笑道:“这份礼苏某确实十分喜欢,但宋公子有所不知,我已年迈,这三座山的茶场我即便是收下了,恐怕也无力料理。”
      “哎呀,这苏大人尽管放心,地契虽交到了你手里,但山上茶场里的茶农或器具,我们家一概不动用!这样,其实就只需苏大人闲暇时去瞧瞧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费心思料理。我们苏家照样都替大人打点好。若非要说花力气的事嘛,哈哈,顶多就是年底的时候,等到苏大人要翻账本了估计就得眼花了。因为这三座山一年的流水与收成,总共加起来,可都要比您在朝廷二十年的俸禄多十倍不止......”
      苏长明的嘴角一僵,他们现在干的的确是收受/贿/赂的事,可这点儿门道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而这宋茴也真是太过草包了一些,张嘴说出来的话竟这样赤裸裸。
      苏长明的手指在信封上点了点,道:“若是这样,苏某就更不敢担此大礼了,这样轻松的甩手掌柜当着,长此以往恐怕心中会有愧。”
      宋茴的手开始不自在地放在自己的肚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目光有些胆怯地向下看去,嘴里道:“不必不必......不必有愧,家父家母说了,苏大人若是有空,定要来我们宁州游玩两天,我们宁州地方虽然比不上燕京热闹,但有山有水,吃的好,喝的好,住的好,唯一的缺陷嘛就是...额,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宁州城的长史突然病故,此后那位置一直就空缺着,唉......这......”
      苏长明勾起唇角,他也不接话,只是捧起茶盅轻轻啜了一口。
      宋茴只好舔舔嘴唇,继续暗示道:“不过苏大人要是来了宁州城,我们必定热情待客!哪怕长史这位子空缺着,我也能将自己当做宁州城的长史来接待苏大人,该有的仪仗、酒菜,哈,必定样样齐全。”
      苏长明这才道:“宋公子也毕竟不是真正的宁州城长史,若是越俎代庖恐怕不妥吧。”
      宋茴连连点头:“是是是,苏大人说的是,可这样的话,苏大人要还是到访宁州城,那没有长史远迎...这像话吗您说是不是......”
      苏府的老管家至始至终都站在门外守着,他听着屋内宋茴这一番话愣是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苏长明左看右看这宋茴也憋不出什么别的来了,也就不再耽搁时间。他放下了茶盏,道:“宋公子的意思,苏某明白了。”
      宋茴立即惊喜地眼睛一亮,可他还没说话,苏长明却将装着地契的信封退了回来,道:“但这三张地契,恕苏某不收。”
      宋茴的脸色立刻失望地一垮,可苏长明却话锋一转:“不过......”
      这一张一驰的,差点把宋茴的心脏都打成了结,宋茴立刻跪倒苏长明面前,哭嚎一般道:“只要苏大人能帮我这个忙,我宋茴...不不不,是我们宋家,必定有求必应!”
      苏长明只道:“现在也无旁人,那苏某不妨直说,宋公子要的官位,可以。只不过,这三张地契与苏某而言实在是多余。”
      宋茴立刻道:“那苏大人要什么?只要我们宋家出得起,就一定双手奉上!”
      苏长明笑道:“左不过是一个县城的长史罢了,宋公子难道就这么迫切吗。”
      宋茴吸了吸鼻子,委屈道:“苏大人有所不知,从我曾祖父那一辈起,就开始巴望着家里能出一个贤才考取功名,可不论我们宋家再怎么有钱,在达官贵人面前也始终抬不起头来,外人也总说我们是下流商贾。只可惜不论是我祖父还是我父亲,都不是读书的料,因此到了我这里,已经是燃眉之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苏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苏长明道:“宁州城么,容苏某再掂量一番——”说着,他停了停,宋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苏长明接着道:“宁州城距离燕京路途遥远,但如此富庶之地,朝廷一时间鞭长莫及啊......尤其如今,太子殿下监国,掌管一切事宜,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也实在是无暇顾及调配宁州城长史一事。苏某曾为陛下师,如今想帮着太子殿下监管宁州,却也年迈体弱,分身乏术......”
      宋茴的眼眨巴,终于聪明了一回,他拍胸脯保证道:“这何须苏大人担心呢?若是换了我上去,必定事事都与苏大人禀告商量,样样都让苏大人过目知晓!只要苏大人肯给我们宋家一个长史的官位,那就是对我们苏家的...额...再造之恩!”
      苏长明这才又捧起茶盏,轻轻勾唇一笑。

      .
      从燕京到宁州城,宋茴乐乐呵呵、悠哉悠哉,七拐八绕。
      他带着回家的队伍游山玩水得走了一路,这一路上竟然花了整整一月之久。他是堂堂的宋家大少爷,因此来这一趟燕京城就给他的队伍里足足塞了五十多号的人马,其中有会武功的,会做饭的,会缝衣服纳鞋底的,还有暖被窝的,恨不得样样周到事事具全。
      而这么长的一支队伍,宋茴却丝毫不留心,以至于回来的一路上,车队里有一部分人都已经被悄悄调换了他也丝毫不曾察觉。
      齐祯就是混入队伍的一员,他日日盯着宋茴,观察此人脾性,摸清他的喜怒,以便自己日后利用。可盯了几日齐祯就不盯了,他轻松地下了结论:宋茴酒囊饭袋一个,贪图美色,什么心机谋略,一概没有。

      颠簸的马车上,齐祯拿起一把崭新的匕首,将它在火下慢慢炙烤,一直烤到刀锋发红发烫,随后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巾子,拧起来放到唇边,张口紧紧咬住。
      齐祯缓缓抬起手中刚刚烤过的匕首,他深吸一口气,将锋利又滚烫的刀锋对着自己躯体上的肌肤划了下去。
      皮肉的碎屑顿时被烫焦掉落。
      齐祯疼得喉咙里呜呜作响,恨不得要叫口中的毛巾咬断。但手中的动作却不能停。
      刘承就坐在车外,他手中握着驱车的马鞭,抿着唇,默默地听着身后自车内发出的痛苦呻/吟。
      刘承没有体会过用利刃亲手隔开自己的肌肤是怎样的煎熬,可听着齐祯那一声声极力忍耐的闷哼,其中都饱含着什么程度的痛苦不言而喻,令人闻之胆寒。
      “哐当”一声,车内匕首掉落,齐祯的衣衫上沾满了血迹,他浑身痛楚地瘫倒在坐垫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从晃荡的车帘中透进来的几丝光束。
      一个月前,苏长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如同雷击一般,震荡着他的灵魂。

      “当初战场上的那次魏军突袭根本就是捏造的!为了让你在战乱中被炮火所伤,他们假借了魏军突袭的名义将你引出了营地。”
      ——怪不得,那日他叫上简旭晨随自己出去营救封沉安,可到了炮火中,转头却不见简旭晨的身影。

      “陛下龙体已经病入膏肓,这两年里,就连上朝的日子都改为了一月四次,其余场合鲜少露面,现在进进出出前后忙碌操持的都只太子一人而已。新君登基的局面早已经被把控得十之八九。朝中众人心中都清楚,现在躺在病榻上的陛下不过就如同一尊傀儡而已。”

      “他明知你本无意于世子之位,但偏巧身体向来康健的齐崇元夭折了,到底是谁投的毒至今未解,与你作对的齐钰晖也因此事丧命,一箭双雕,好不漂亮。”

      “若非齐家长房还要存活,你祖父祖母能松口将你推上世子之位?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你好像什么名利都有了,但若离了他,就可以比最初任何时候都要惨。”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封沉安是靠着你齐佩迎才能有今天的,这也无妨!但你身上军功和一呼百应的军心,如何不叫他在意?你糊涂!”

      “起初我与不惊都以为,他对你的防备至少还能再缓几年,却不想他已经对你猜忌至此。”

      “佩迎,你现在总该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你从前的挚友、现在的储君身边了吧?他的戒心比谁都重,若被他知道了这两年里你竟然一直都在大魏,且与璇亲王肖寒同居一处,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
      齐祯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他苍白的嘴唇缓缓裂开一个惨笑,像是悬崖上要落尽万丈深渊里的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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