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回断头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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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火辣辣的，铺满黑黝黝的劣质木板，木板上的血腥气蔓延出来，难闻至极。
躁动的阳光顺着皮肤上的裂纹晒入伤口，原本麻木的伤口上面生出一股炙肉的味道，许婉宁低低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许婉宁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边是一个身长七丈，膘肥体壮，头戴红巾，手持虎头大刀的刽子手。
刽子手手上的虎头大刀渗出一抹寒气，许婉宁觉得这寒气仿佛安抚了爆烈的空气，这杀人的利器突然变得让人想亲近了起来。
许婉宁偏过头去看同样跪在行刑台上的爹，娘和大哥，却只能看见他们的脸上数不清的血污和伤口，新伤叠着旧伤，将面目划分得支离破碎。
瞪大了双眼想要再看得清晰一点，可是终究是奢望。
一声尖锐的唱喏从远方传来：午时已到，行刑。
许婉宁身边的刽子手喝了一大口酒，含在口中过了一遍，张口一喷，酒水便布满了那一柄鬼头大刀，那些透明的酒水在刀柄上蜿蜒出盘根错节的纹路，像是没有颜色的血迹。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那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便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虎头大刀，许婉宁却感觉不到恐惧，甚至觉得终于可以停止，停下无休止地打斗，停下日夜不休的牵挂，彻底长眠。
刽子手一个手起刀落，下一个瞬间，言凤宁便看见了无数的鲜血喷涌而出，而地上那颗人头斑驳的面容，正是许家阿宁。
她的脸上是带着解脱一般的笑容。
言凤宁又一次梦到了许家满门被斩首那日。
可这一次，言凤宁不再是那个满心不甘，浑身浴血，仇恨刻骨的许家阿宁，而是含笑九泉的许婉宁。
言凤宁从这个梦境中醒过来时，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偏过头看向那漏风的窗户中洒下的点点月华，言凤宁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伸手摸了摸光洁的脖颈，言凤宁翻了个身，心中暗道:如今也就只能在梦里再看看爹娘和大哥，万一又梦见，还能再看看。
迷迷糊糊间，言凤宁听见自己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之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冬夜显得分外杂乱，惹人心烦。
言凤宁用手把被子扯了扯，盖住自己的耳朵，不曾想即便蒙着被子也能够听到言熙媛在哭，言凤宁心中叹了一口气，却懒得管。
有宫人不耐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恶狠狠地道: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样一声大吼，搞得更多的人醒了过来，顿时这一间人满为患的大通铺上人声鼎沸，互相指责的声音此起彼伏。
可是，言凤宁自小儿就是在人堆里都能够睡得着觉的人，只是把被子往上一提，就蒙上了自己的头。
很快言凤宁就再度睡了过去，只把那周围的吵吵嚷嚷都扔到梦外。
言熙媛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吼过，更何况吼的人是她从小就看不起的那些奴婢，言熙媛心中的委屈决了堤，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探入言凤宁的被窝，握住言凤宁的手腕，唤了一声：
“宁九，你睡着了吗？”
言凤宁好不容易续上的梦境被这一片冰冷打断，心中不舍，可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回了一句：
“我睡着了。”
言熙媛的手探得更深了一些：
“你胡说，前些日子里父皇恨不得给你盖三床云轻被，就是为着你打小儿便虚弱的身子骨，如今这些破败棉絮里面，你能睡得着？宁九，你别睡，我心里难受……”
说着说着，言熙媛又带上了哭腔。
回应言熙媛的只有言凤宁绵长的呼吸声。
第二日一大早，还不等宫里叫起的锣声响起，言凤宁便自动自觉地从大通铺上面爬了起来，穿上了那一身灰色棉布的宫装。
言凤宁浑身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便出了大通铺的门。
这身宫装上面一点花纹都没有，只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棉衣，可好歹也还能够让人暖和一些，等到言凤宁走到井边接了水洗漱一番后，宫里叫起的锣声才响彻辛者库。
辛者库，是宫里最低贱的人聚集的地方。
言熙媛早就哭得头疼欲裂，好不容易在冒着寒气的草埔上睡着片刻，便被那一调高过一调的锣声吵醒，言熙媛一句混账噎在口中，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深入骨髓的寒冷时时刻刻提醒着言熙媛，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而不过是辛者库中最卑贱的奴婢，而这一条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钟离墨祭奠许家的祭品。
言熙媛在这个皇宫中生活了许多年，却没有一次把辛者库和自己联系起来，如今却扎扎实实地在这里睡了一晚，甚至要在这种鬼地方衣食住行，言熙媛只要一想象就生出几分生无可恋。
只有言凤宁那个怪物才能在这种地方睡着。
如此想着，言熙媛下意识地去寻找自己身边的言凤宁，可身边却空无一人，言熙媛心头一空，慌慌张张地看向周围的宫人。
那些宫人的神情都极为麻木，一个个机械地走出大通铺的屋子，走向那口唯一的井，突然人群之中爆发了一阵口角，每个人都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像是一根根一点就会爆炸的爆竹。
井边的人推推搡搡起来，叫骂声越来越大，言熙媛根本就看不清那井边有没有言凤宁的身影，可是她根本就不敢从铺上爬起来，更不敢靠近那堆暴戾的人群。
言熙媛抓起被子缩在墙角，整个人都恨不得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也祈祷着没有任何人来找自己的麻烦。
至于言凤宁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啊！有人落水了！”
言熙媛浑身瑟缩，那落水的声音却扎扎实实地传入了言熙媛的耳朵，仿佛不会停止一般重复着，一声又一声，言熙媛甚至想象出言凤宁落水的样子，想象出她在井中挣扎的模样，想象她……变成一具尸体。
突然，言熙媛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连外裳都来不及系冲了出去，拼尽身上最后一抹力气扒开人群，一边走一边问：
“谁，谁落水了？”
回应她的只有“谁知道？”“死了便死了呗。”
冷漠的回应一句句寒彻言熙媛的心扉，待靠近井边的地方，反而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个灰色棉衣的宫女还在井边。
言熙媛一眼就看出了站在井边的言凤宁，即便是最丑陋的衣服穿在言凤宁身上，也莫名多出一重婀娜，三分高贵。
言熙媛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顿时又落回了肚子里。
言凤宁余光扫到了言熙媛，冲她道：“八姐，过来帮我。”
说完，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到言凤宁身边，下意识地道：“公主，这是绳子。”
原本这地方就乱得很，小丫鬟的声音很小，并没有旁的人听到。言凤宁却冲她微微一笑，食指放在唇上：
“我不是公主，下次小心。”
前朝已亡，新朝当立，若是一招不慎，哪怕只是错了一个称呼，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小丫头瞪大眼睛点头，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言凤宁把绳子一端系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上，另一头扔进了井里，旁边的宫人全都冷漠地看着言凤宁做这一切，即便是方才去取绳子的小宫女也淹没在人群当中。
言凤宁偏过头冲言熙媛道：“言熙媛，过来帮忙。”
言熙媛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才关心言凤宁，更加是高烧不止才顺从地握紧了绳子。
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能救人？哪怕是两个也不成。
言凤宁心中低叹自己这三年养尊处优，身子骨当真是虚得不行，眼角扫过那些作壁上观的宫人，她冷声道：
“你们今时今日尽管看热闹，却不知这井里的人死了之后若是闹鬼，你们住在何处？”
宫里信鬼神的人不在少数，更何况宫里昨日才经历了一场杀戮，阴气冲天，若是又有人死去……不少胆小的心头一寒，竟然犹犹豫豫地走到了绳子边。
言熙媛顿时感觉手上一轻，那井中的人竟然就这么从井中被救了出来。
只是到底冬日严寒，那人虽然还有气息，可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湿漉漉的，有进气没出气，眼看着就要不行。
就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叫声从众人身后传来：
“都聚在干什么？都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些过来干活？！”
说话的人言凤宁和言熙媛都认识，就是前朝宫中的辛者库总管嬷嬷，姓赵。昨日钟离墨才杀入皇宫之中，自然不会把所有人都杀了，就是不知道这个赵嬷嬷到底是抱住了哪一条大腿，今时今日还敢在辛者库发号施令。
一旁的宫人不少都是在赵嬷嬷治下的人，现下听了赵嬷嬷的话，立马噤声让开一条路，赵嬷嬷一眼就看见了那落水后奄奄一息的宫人，眸中一黯，就想开口把那人给扔出辛者库，谁知还不等赵嬷嬷继续说话，言凤宁就出言道：
“赵嬷嬷，新朝第一日，若是这宫里死了人，怕是不吉利。”
言熙媛看见言凤宁想要说话就伸手扯了她的袖子，谁知道她还是没能阻拦住言凤宁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心里大皱眉头。
这赵嬷嬷以往在言凤宁和言熙媛面前赔了多少笑脸，今时今日就能够还回多少怨愤，言熙媛不信以言凤宁的心智连这都看不明白。
那么言凤宁当真是想救人想疯了！
自己都是个在江中心的泥菩萨，还管别人死活！言熙媛心中又气又怒，却收回了自己的手。
赵嬷嬷抬眼看着言凤宁，脸上挂着冷笑：“我当是谁这么明理，原来是……你。就是有一句话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知道你……还有你知不知道？”
赵嬷嬷的目光从言凤宁身上扫过，继而扫到言熙媛身上，那眼中的冰寒仿佛数九天凝出的冰。
言熙媛久在上位，却也不免对这样的目光感到几分害怕，她怕的是赵嬷嬷这句话背后的隐喻。一时间，更是对言凤宁强出头的事情恼了几分。
言凤宁却笑了：
“我明白。”
“今儿个便教你一个规矩，这宫里头没有我，只有奴婢。”
说完，赵嬷嬷锐利的眼光直视言凤宁。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赵嬷嬷在拿言凤宁立威，也知道赵嬷嬷在折辱言凤宁和言熙媛，可是没有一个人会为这两个人说话。
言凤宁连停顿都没有，脸上依然是淡笑：
“奴婢明白了。”
不咸不淡，没有半点儿怨怼的情绪，即便是等着看热闹的人也不免觉得扫兴，赵嬷嬷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到底顾虑着新朝首日不能有死人，对着身边的两个随从宫女道：
“你们把她抬到我屋里去，服下一贴药，今儿个可不能死了。”
说完，凉薄的眼风扫过言凤宁，唇角泛起一抹阴寒的笑，对着众人道：
“过不久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咱们可有的忙。承蒙总管太监看重，命我全权管理辛者库，咱们虽然人手不够，可务必求得万无一失，保佑新朝千秋万代才好。”
千秋万代，仿佛是极久远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梦回断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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