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30、铜雀楼台空锁梦

　　汉建安十三年（208），孙权与刘备联军于长江赤壁以火攻大破曹军，被历史上称为“赤壁之战”。这是三国时期三大战役（另两次分别为官渡之战与彝陵之战）之一，曹操军败后逃回许昌，孙刘瓜分荆州，由此形成三国鼎立的格局。
　　634年后（842），晚唐诗人杜牧来到黄州出任刺史。一日，他在当年的赤壁古战场江边漫步，偶然发现泥沙中埋藏着一支折断了的铁戟。他当即挖出铁戟，洗净厚厚的泥污，磨掉斑斑的铁锈，仔细辨认戟上镂刻的字迹和花纹，鉴定它是赤壁之战的遗物。诗人由此引发思古之幽情，周郎若不是依靠东风侥幸打败曹操，结局很可能是曹操取胜，二乔就会被关进铜雀台供他享乐了。这便是七绝诗《赤壁》的由来：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此诗议论新巧，而又情韵兼备。在赤壁之战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战胜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而火攻的关键又在于那时恰好刮起了强劲的东南风。诗人没有正面描述东风是如何帮助周瑜取胜的，却从反面落笔，又不是直叙战争失败后政治形势的风云变幻，而是讲东吴两个著名美女的命运。二乔是东吴统治阶级中地位最高的贵妇人，她们虽与这次战役并无关系，但其身份和地位代表一个独立政治实体的尊严。东吴不亡，她们决不可能被曹操掳去；连她们都受到凌/辱，则东吴之生灵涂炭也就可想而知了。
　　杜牧将二乔与赤壁之战联系起来，为后世的稗官野史提供了许多想象的空间。罗贯中从中汲取创作灵感，俨然将二乔描绘成赤壁之战的导/火/索。《三国演义》描写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数十场，赤壁之战无疑是作者大书特书的最重要战役。小说从刘备被曹军追赶，携民渡江与公子刘琦会合，到曹操败走华容道被关羽释放，前后足足用了9回才讲完，而另两大战役仅仅各讲了3回，还不如诸葛亮第六次北伐花的笔墨多。
　　这场战役名虽是孙刘联盟，但刘备正被曹兵穷追猛打，带着数千名残兵败将四处逃窜，像一只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因此抗曹基本上只能倚仗孙权的军事力量。孙权起初听得曹操统领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沿江而来，心中惊恐不已。而帐下的官员，以张昭为首的文官基本主降，以鲁肃为首的武官则坚决主战，令他一时左右为难，他只得遣使去鄱阳湖请周瑜议事。
　　这时鲁肃带诸葛亮前来拜会周瑜，意图坚定他抗曹的决心，从而最终说服孙权抗曹。鲁肃先问周瑜是降是战？周瑜声称曹操势大，只有投降方能保全江东六郡生灵。诸葛亮故意赞同周瑜的决定，并献上一计：曹操本是好色之徒，他早年在漳河建造铜雀台时，便听闻江东乔公的两个女儿国色天香。如今虽携百万之众，其实是为这两位美女而来。只要派一叶扁舟主动送上门，曹兵自然退去。
　　周瑜沉着脸问，曹操欲得二乔，有何证明？诸葛亮答道，有曹操幼子曹植所作《铜雀台赋》为证。他当即朗诵全文：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功坦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周瑜听得其中果然有“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的句子，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因为大乔是孙坚将军主妇，即吴主孙权的亲嫂；小乔是自己的妻子。孔明方作惶恐之状，不过又“好意”提醒他，事须三思，免致后悔。周瑜这才表明自己的态度：吾与老贼誓不两立！
　　铜雀台位于河北省临漳县境内，故称邺。建安十五年（210），曹操击败袁绍后，还兵冀州。关于它的来历，《三国演义》杜撰了一段颇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曹操夜宿于冀州城东角楼上，凭栏仰观天文，忽见一道金光从地而起，他随即令人挖掘金光所在之地，得到一只铜雀。身边的谋士荀攸认为，昔日舜的母亲梦见一只玉雀飞进怀里，后来生下舜。此雀也应是大吉之兆。曹操听后大喜，于是命人修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来庆祝此事。铜雀台位于三台中间，最为壮观，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南与金虎台、北与冰井台相去各六十步，中间以阁道式浮桥相连接。建成之日，曹操在台上大宴群臣，慷慨陈述自己匡复天下的决心和意志，又命两个儿子和王粲、刘桢、陈琳、徐幹等一批文官吟诗作赋，一时间盛况空前。年方十九的曹植当场一挥而就，令曹操大为惊异，从此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罗贯中出于小说情节的需要，将铜雀台“提前”修建了两年。
　　《铜雀台赋》原名《登台赋》（《曹植集校注》，赵幼文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10月版），作者为了彰显诸葛亮的杰出智慧，在原文中两处增加了14句：在“望园果之滋荣”之后增加了“立双台于左右兮……协飞熊之吉梦”八句；在文末“等年寿于东王”增加了“御龙旗以遨游兮……乐终古而未央”六句。“乔”古时本作“桥”，后来才省去木字旁，简写为“乔”。这样真伪杂糅，即使精明如周瑜，也难免一时上当。
　　小说为了坐实曹操好色之事，还在第48回《宴长江曹操赋诗锁战船北军动武》有所呼应。冬十一月十五日之夜，东山之月皎如白日，曹操与众将官在船上饮酒作乐。酩酊大醉之际，他想起二乔的绝代风华，竟情不能已，遥指南岸对诸将说：“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简直丑态百出。
　　曹操兴百万之师讨伐江东，目的真是为了夺得两位名闻天下的美人吗？作者这么写，之所以令读者感觉可信，是有事实依据的。曹操原本有夫人、昭仪、姬妾十多个，外加众多随时可供他玩乐的歌伎舞女，即使家中美女如云，他一路行军打仗，遇见奇花异草依然照采不误。曹操和刘备在下邳围困吕布时，关羽看上了吕布部下秦宜禄之妻杜氏，几次向曹操讨要，希望将她赏给自己。曹操起初慨然允诺，但城破之后，他一见到此女的姿色便酥了半边，竟收归己用了。虽然他事后采取了补救措施，不知送给关羽多少金珠宝马，关羽依然不为所动，坚决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投奔刘备，未尝不与此有关。曹操此举连董卓都不如，董卓得知义子吕布迷上貂婵后，还听从谋士李儒的计策，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将貂婵赏给他呢。若非貂婵表现得刚烈异常，这事多半就成了。宛城的张绣本已投降，曹操发现他的婶娘邹氏貌美，便强占这位新寡的孀妇，逼使张绣降而复叛。张绣的突然发作，打了个曹操措手不及，他右臂中了一箭，坐骑中了三箭；还搭上长子曹昂、侄儿曹安民、爱将典韦的性命，代价可真够大的。至于邹氏，曹操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有心思保护这个可怜的玩物？张绣深恨她失节丢脸，毫不容情地将她杀掉。袁绍的二儿媳甄宓美名远播，曹操刚攻破邺城，便派兵直奔袁府去抢，不料被其子曹丕捷足先登。做父亲的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对儿子大打出手吧？他只得暗自吞下这个哑巴亏。但他还不死心，时常以下棋为借口召见她……以这个老色鬼的一贯做法，假如赤壁之战以江东大败而告终，二乔十有八九会成为他的战利品。
　　孙策与周瑜，一个是雄略过人、威震江东的“孙郎”，一个是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周郎”，均为人中之杰，更难得的是二人情逾兄弟，一对姐妹花分别嫁给他们，简直堪称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可惜终究难逃“红颜薄命”四字。孙策年仅二十六岁，就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周瑜的寿命长一些，也只多活了十年，史书《三国志》说他先被曹军流矢射伤右胁，后在巴丘（今岳阳）发病去世；《三国演义》则将他描绘成鼠肚鸡肠，是被诸葛亮给活活气死的。三十六岁，正是雄姿英发的年龄啊！夫君亡故后，二乔独自抚养遗孤，纵负倾国倾城之姿，又有谁能欣赏？凄风冷雨之夜，又有谁来安慰？
　　在湖南岳阳楼北面，存有小乔墓，又名二乔墓，为当年周瑜军府所在地。墓地环境清幽，花木扶疏，墓冢为圆形封土堆，顶部植女贞二株。坟前墓碑高约一米，上书“小乔之墓”，入口处照壁上刻有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手迹：“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相传小乔跟随周瑜镇守巴丘，随军东征西战，曾参加著名的赤壁之战，卒葬于此。墓北的小乔庙内供有她的画像，楹柱上多有历代文人题咏，其中晚清李秀峰撰联曰：
　　铜雀锁春风，可怜歌舞楼台，千古不传奸相冢；
　　杜鹃啼落月，也为英雄夫婿，三更犹吊美人魂。
　　二乔虽然幸免于亡国被掳之祸，却依然孤孤凄凄一辈子，仿佛上天也嫉妒人间的美满姻缘，又怎不令人叹惋！
　　《三国志》对孙策与周瑜的后代也有交待，他们尽管身为皇亲国戚，家业却不可逆转地日渐式微。孙权称帝后，追封兄长孙策为长沙桓王，封其子孙绍为吴侯，后改封上虞侯。孙绍死后，其子孙奉继承爵位。孙皓为帝时，谣传孙奉应为皇帝，于是孙皓将其诛杀。周瑜生有两男一女。女儿许配给太子孙登。长子周循娶公主为妻；被任命为骑都尉，有其父之风，可惜年轻即去世。次子周胤初任兴业都尉，娶皇室女子为妻，后因犯罪而迁徙庐陵郡。诸葛瑾、步骘上书请求赦免他的罪过，不料孙权刚同意他们的请求，周胤便病死。可见无论他们生前如何英才盖世，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身后都庇护不了儿孙。
　　当代关于三国的影视剧，也多次以《赤壁》诗为母题进行各种发挥，不过大抵荒诞不经，仅娱乐大众而已。在高希希导演的新《三国》电视剧中，小乔因诸葛亮在东吴所表现的聪明才智，竟暗恋上他，致使周瑜对诸葛亮醋意更浓、杀机更重。而吴宇森导演的电影《赤壁》，小乔则沏得一手好茶。两军对垒之际，她只身夜探曹营，与曹操论茶道拖延时间，最终孙刘联军战胜曹军，小乔安然归来。其实在东汉末年尚未有茶道一说，直到唐朝才渐渐形成一整套仪式；况且一个绝色女子夜探敌营，不是羊入虎口么？
　　2018年5月16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

作者有话说

　　附《铜雀台赋》曹植原文：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功坦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