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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世紀歐洲黑死病時期半架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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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一視同仁的年代。
返航的商船滿載財富,卻是悄悄地把災厄和苦難一併帶回家鄉,自此死亡的陰影籠罩整片歐洲大陸,歐羅巴的子民彷彿在末日的邊緣苟延殘喘,摩伊賴冷酷的譏笑聲和響徹城裡城外的喪鐘伴隨整片大地入眠,偏偏也成了亡者和生者肆意狂歡的盛宴,踏着亂成一團、相互交纏的命運之線瘋狂放縱。
身處厄運之年的克洛蒂爾德(Clotilde),在十四歲生日當天獨自抵達了家族位於鄉間的別墅。
別墅儼如一座牢不可破的小小堡壘一樣,佇立在一個俯瞰河流、眺望山谷的小山丘上,一切的美麗之物在此地永恆地綻放,不受到處漫延的可怕大瘟疫影響,這裡沒有死亡的氣息和麻木的輓歌,就只有甜美的流水,婉轉的鳥鳴,溫柔的花香,是人間煉獄中一個與世隔絕、平静祥和的美麗天堂。
因此她的父兄才決意把她送來這裡躲避瘟疫。
貴族少女以法蘭德斯(French Flanders)所產的布料製成的柔軟華美的長裙拂過鮮花盛放的庭園,玫瑰如何嬌豔欲滴、也比不上頂尖繡工的一雙巧手所刺繡的精緻百花,從遙遠海岸打撈的渾圓珍珠鑲嵌在裙擺和花蕊,金線奪目,和她的一頭璀璨耀眼的金髮相互輝映。花樣年華的女孩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僅存的瑰寶自然不能容許死亡無情奪走,放在伊甸園小心地呵護。
克洛蒂爾德拒絕了侍女的陪伴,獨自寂寞又失落地在華麗的屋子裡閒逛。
她只想留在親族的身邊,無奈家人惶恐她不幸染病猝逝,只好把她送走。
明媚的陽光穿透高挑的拱形大窗,柔和的光線相互交錯,全都集中在大宴會廳中央上方的九座巨形雕像,帶着暖意的光芒彷彿跨越歷史長河、折射到九位知名的古代偉人身上——自從Jacques de Longuyon在其所寫的武功歌列舉出九位歷史上出身高貴的英雄豪傑,九偉人(Nine Worthies)自此就廣為人知,各式各樣的藝術裝飾也以他們為題材。
三位猶太人。
領導以色列人進入神所應許之地的約書亞。
敢於反抗塞琉古帝國、像戰錘一樣的猶大。
擊潰非利士人勇士、統治以色列的大衛王。
三位基督徒。
拔出石中劍、統治和守護不列顛的亞瑟王。
羅馬帝國繼承者、稱作歐洲之父的查理曼。
聖墓守護者、十字軍戰士,布永的戈弗雷。
三位異教徒。
集大權於一身的無冕之皇、古羅馬的凱撒。
一生征戰、建立龐大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
特洛伊的城牆、品格高尚的勇士赫克托爾。
九位不同時代的古老偉人高高地立在牆上,神聖、莊嚴、肅穆,無一不身披現在流行的華衣美服,好像減退了幾分肅殺之氣,縮減了幾分距離感。克洛蒂爾德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想當然輕易地辨認出他們,只是宴會廳並非只有她專注觀察九偉人雕像而已,還有另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青年。
她警惕又狐疑地停下腳步,對方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向她問好。
「日安,克洛蒂爾德小姐,你的父親和兄長給予我委托,把你暫時交托給我照顧看管。」
哦,確實如此。
任何年齡的女性,都需要男性的監護才對。
她的父兄不可能放心讓她一人獨留在鄉間。
——又或者是還有另一重考慮。
不知多少正值適婚年齡的年輕貴族男女在這一場瘟疫之中接二連三地病逝,財富、權力、地位、榮耀,人世間的浮華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可是毀滅性的瘟疫並沒有就此阻攔人們盡情享樂的心,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的,或貧或富也難逃瘟疫,他們反而越發放浪形骸,道德淪喪之時,更加難以尋找……優秀的婚配對象。
眼前的青年看來年長她十年有多,想必是某地的貴族領主,但是教她驚訝的並非他溫和中又有如劍鋒般銳利的微妙貴氣,而是他的外貌。對方確實是她所看過的青年才俊中最為出色的,但是逆光而立的他,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下,看來像是褪色般的不真實,彷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的頭髮和眼睛灰白,和她相比之下,倒像是一個黯淡的已死之人。
矜持的少女自然不敢多看多問,她只感到一陣窘迫,暗自抱怨父兄怎麼都不提前告訴她、讓她有心理準備,不過無可否認的是,對方身上似曾相識的微妙熟悉感、令她莫名地想去親近,甚至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羞於承認的愛慕之情,她驚訝地質問自己,對方如同古代神話傳說英雄的俊朗外表、是不是真的對她如此吸引。
最奇怪的是,他還沒有把名字告知,她竟然已經莫名其妙地喃喃出聲,彷彿是命運驅使她這般呼喚。
「……赫克托爾……」
「好的,既然親愛的小姐如此稱呼,那麼在下就是赫克托爾好了。」
青年微笑回答,語帶戲謔,但是並沒有令人感到冒犯。
少女卻一時羞紅了臉。
「抱歉,閣下,我不是有意的。」
「沒關係,我也喜歡這個名字,畢竟是一位偉人。」
「對啊,他的確是一位偉人。」
克洛蒂爾德連忙點頭附和,縱然她已經很努力的了,但或多或少可以聽出來,她是有點敷衍,只是勉強地把話題接下去而已。畢竟九位偉人如何偉大也好,他們的榮光對於她而言始終是過於遙遠,即使是最接近這個時代的布永的戈弗雷參與十字軍東征、收復耶路撒冷,也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何況是九位英雄中最為古老、只活在神話傳說的赫克托爾。
一切已然逝去,遠古的榮光在這一個黑暗的時代只成了一種虛無的寄托和希望。
「……我還沒請教閣下的名字呢。」
她溫柔的嗓音驟然令他回過神來,他看到和煦的日光映照在她姣好的臉龐上,她的眼眸澄澈明媚,並不見任何的悲傷、哀戚、苦楚,僅是像一個普通的女孩那樣,又在這一個充滿苦難的時代,幸運地遭受眷顧般得以繼續她安逸幸福的日子。於是他露出了笑容,一如所有初見心儀對象般的年輕男子那樣客氣地回答。
「迪朗達爾(Durandal)。」
克洛蒂爾德瞬間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查里曼的十二位聖騎士之一、羅蘭(Roland)手中所持的寶劍迪朗達爾,據稱就是曾經屬於特洛伊的赫克托爾——這個男人眼見她提起了赫克托爾,乾脆以這個相關的名字蒙混過去,根本就還在繼續開她的玩笑,所幸他此時不慌不忙地往下解釋。
「說來慚愧,誠如你所見,我本來是一方的富裕權威的領主之子,應當繼承祖上家業,娶妻生子,把血脈延續下去,可惜我的家鄉在戰爭中不幸毀於一旦,我卻無力保護家園,為了贖罪,我至今依然暫時無法以真名示人。」
「是那些英格蘭人吧,但願這一場瘟疫也在他們身上降下懲罰,別再來侵擾我們的土地。」
「確實,但願這一切能快將結束。」
此時,他非常自然地朝她伸出了手,她習慣性把手放到他的掌心之中、就像是和高貴的年輕男子時相處那樣,但自她的指尖傳來的,卻是一陣透骨的冰冷,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少女下意識地仰頭,只見他的臉龐在日光中好像有點朦朧不清,她突然開始懷疑,也許眼前的男人只是她一時晃神的臆想而已。
「……克洛蒂爾德,我可以向你保證,榮耀絕對不會就此逝去的,別放棄希望,我會像是城牆一樣保護你,為你隔絕外在的瘟疫、戰爭、苦難,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或者應該說是,他已經失去了二千年左右的生命。
她並沒有回答,指尖尷尬地僵在他的掌心之中。
因為她後知後覺看到了,置身陽光下的他並沒有影子。
她竟然對一個鬼魂產生好感,但是他並無惡意,溫柔又誠懇,反而令她感到更為困惑和迷茫。起初的驚駭和不安漸漸淡去,她遲疑了片刻,他也是察覺到她已經發現了,體貼地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視她,她的指尖微微一動,並沒有把手收回來,倒是放鬆了下來。
不知為何,她無法懷疑他,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那樣。
縱然他並未對她完全坦誠。
「……我前來並非打算毀掉你的生日,僅是希望祝福你而已。」
「……祝福……?」
她茫然地回望他,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鑲嵌寶石的沉重十字架項鍊。
這一個看似簡單不過的小小舉動,卻是多個世紀以來、人類歷盡世間變遷依然保有的習慣,在未知的恐懼前,尋求高於眾生存在的庇祐,正如現在瘟疫肆虐之時,渴求至高無上的救贖那般;他們同時也把此刻一切難以解釋的可怕災難,詮釋成神明的懲罰和怒火,是末日的時刻。
所有盡是神的旨意和安排。
他的降臨亦是如此。
「……在這個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糟糕時刻,像是久別重逢般溫柔又教人喜悅的真誠祝福,克洛蒂爾德。」
青年沒有溫度的吻悄然落下,如同是命運之線斷裂那般猝不及防的瞬間。
少女的眼眸因為驚訝和羞赧而微微睜大,透過四周眩目的光線和他不屬於現世的古老灰白眼眸,她好像看到了一個五光十色的宮廷盛宴,但又不是她曾經所參與的——更為暴露的奇怪彩色裙裾在花園中穿梭,看來異常滑稽的鎧甲和盾牌光彩奪目,華麗的珠寶財富從指間流瀉而過。
她如同是一個酒醉之人,參加了一場意外的盛宴。
他悲傷地嘆息,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個異族名字。
克洛蒂爾德突然聽懂了,那是古典悲劇中的女性。
——安德洛瑪刻。
這個名字如同是突然投擲到水面的鵝卵石,連續在水面激出幾個漣漪,過後就沉寂於水中,歸於平静,彷彿不曾出現波瀾。克洛蒂爾德僅是記得對方好像念了一個名字,可惜印象全無,根本想不起來,偏偏卻……莫名淚流滿臉,恰似長眠了多個世紀的悲傷、抑鬱、愛意等等的沉重感情全部驟然甦醒過來。
她像是從夢魘中驚醒,渾身顫慄,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懷中的少女,並未作任何解釋。
「克洛蒂爾德,我只是單純希望陪伴你——僅此而已。」
陌生而熟悉的鬼魂堅定地重覆一遍,這一次她沒有進一步追問,失神地盯住他片刻,終於如夢初醒,恢復了正常的神色,但或多或少也流露出幾分她不曾察覺到的、似曾相識的依賴。她含糊地低低應了一聲,說了一句好,算是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驚喜初遇劃上了句號,青年於是笑着低語。
「沒關係,至少我們現在還有時間。」
克洛蒂爾德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依然停駐在他的掌心之中,就像在漫長時間中停駐下來的愛戀。
他們緩緩離開大宴會廳,隱約聽見她柔聲又好奇地向他發問。偉人雕像的古老視線彷彿在時光之外目送他們離開,生與死的交界早已朦朧不清,似是晝夜之間的曖昧邊緣,唯獨那以愛為名的羈絆依然相隨,横越兩個世界的界限和無法逆流的時間長河,緊緊地連繫在一起,把過去嘎然而止的悲歌,諸寫出全新的樂章。